中国富人的司美格鲁肽:不是减肥,是权力和希望|深氪
当你还在纠结一日三餐时,中国富人已经在研究长生不老了。 |
文|王毓婵
编辑|杨林 杨轩
封面来源|视觉中国2023年,中国的一场商务饭局是什么样子的?
上海新荣记的江景大包厢里,十来位宾客一一落座。随着传菜开始,518元的乳鸽、880元的响螺汤、980元的富贵虾和3588元的葱烧海参依次陈列……但宾客们兴致缺缺,只略略尝了几口。
接下来的话题直接映射了大家的情绪——一级市场募资困难、投资数量大大缩减、部门经费严重不足、项目预算收紧……
饭局组织者金葵坐在其中,百无聊赖。以往,在这个环节,他应该亮出微信二维码让大家扫一扫,然后把BP发过去了,但是现在,没人掏出手机。
两三年前,这张桌子上还充满了赚钱的机会和投机的故事,但是现在被八卦、诉苦、移民和家庭问题占据。
直到沮丧的氛围被一种药点燃。一位宾客说,自己最近在打司美。随即,一群人响应,大家终于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无聊的聚会开始热闹起来。
司美,即司美格鲁肽,是由丹麦药企诺和诺德开发的抗糖尿病药和用于长期体重管理的减肥药。2021年,美国食药监局(FDA)批准它可用于慢性体重管理,随后马斯克公开了自己“一个月瘦18斤”的用药经历,催动它在海外迅速成为“网红药”。
吃药打针,当然不是一场饭局中话题的全部,它也未必是真正重要的内容。但在越来越多的话题不可与人言的现阶段,在越来越多的“正经事”无从提起的商业场上,它似乎成了少有的“话题公约数”。
2023年,高净值人群似乎集体进入“冬眠”。曾经的繁荣时期,遍地都是赚钱机会的时候,大家也曾追逐热钱,“如狼似虎”。但如今,当赚钱、投资、就业的暂停键被按下时,当充斥着人脉关系的商务饭局依旧还得进行下去时,大家“如熊似蛇”。
饭局上还能聊什么?减脂、抗衰,以及怎么才能长生不老,成了更实际的话题。
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了表针,让一群原本野心最强的人集体老了十岁。
社交通行证
黄浦江两岸林立的楼群上镶嵌着无数片高反光玻璃,在这些玻璃的另一侧,金葵经历的饭局在每天的24小时里反复开场。
很多人逐渐发现,一场商务饭局上,司美格鲁肽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高。
细细一根针,一周打一次。没有痛感,也不会流血,最重要的是,它会极大地抑制人的食欲。即便是新荣记这种“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的米其林餐厅,宾客们也不为所动。这种自制力(权且算自制力吧),他们喜欢。
去年,这款药在中国也向药监局提交了减重适应症的申请,但目前尚未有下文。目前,它在中国仅适用于降糖。不过,很多没有糖尿病的人也会通过核查并不严格的渠道买到这款处方药,用于减肥。
就像金葵所看到的那样,“司美格鲁肽”早已成为了高端饭局里的社交通行证。如果你跟对方相熟,那可以聊聊老婆孩子和资产转移,如果没那么熟,那么除了八卦,只能聊养生和减肥。
商务局上,其实很少有真正的胖子。对于普遍信奉自律、延迟满足的精英阶层来说,维持锻炼和健康饮食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但是人到中年,努力健身获得的回报越来越少,减肥药向他们提供了一种“投资回报率更高”的捷径。
40岁的刘浩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担任副总裁,他也是这类饭局的常客。他的身体很健康,每年一次的例行体检毫无异常,但是他仍然保持着“一天一把药”的习惯。
鱼油、虾青素、辅酶Q10、钙片、复合维生素、红景天、NMN、派络维……每天早上坐在餐桌前,他都会吞下十几片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药丸,这些就是他的早餐。那些药被用于补充维生素、补气清肺、调节胆固醇、抗氧化、抗衰老等等。
在饭局上聊起这些话题时,刘浩常常被人夸赞“会养生”,但他会一脸严肃认真地跟对方说:“我不是养生,我是要长生不老。”
刘浩的“长生不老修行”并不孤独。“两年前我刚开始吃NMN的时候,如果在饭桌上聊起这个话题,十个人中通常只有一两个人感兴趣。”刘浩说。“现在聊起同样的话题,不管是哪个圈子的饭局,十个人中有十个人都会感兴趣。”
饭局结束后,许多人会主动来添加刘浩的微信,询问他用药经验,拜托他告知购药渠道。在这个环节,博士、CEO与实习生的态度也差不多,大家都很谦恭。
大大的失望和小小的药丸
去年11月,张超发布了一条朋友圈:以后尽量不参加多人商务局,有事找他的人,可以单独约饭或者喝咖啡。
张超觉得现在的饭局越来越无聊,充满了无意义的闲谈和悲观保守的论调。仅仅三四年前,流行的还是主题鲜明的商务局,大家都奔着赚钱机会和建立人脉关系来的。一些饭局的开始就会明确,“今天是广东来的张总买单,张总是做出行行业相关的,我们先请张总讲两句”。随后,“张总”可能就会带着ppt当场路演,随后饭吃到一半就下桌,去包厢旁边的茶厅里跟投资人单聊。
等到酒足饭饱,一场局接近尾声时,一些事情往往有了眉目——某个互联网项目要不要跟投一点、一场商务合作能否达成共识、要不要一起看看新机会、第二天能否被拉群介绍给某个行业大佬……剩下的细节只等饭局之后的日子里,再去一一敲定。
但从去年开始,他发现情况明显起了变化——投资人和创业者没有那么爱出来了。“纯粹聊创业和有用信息的局,比疫情之前少了至少一半。”张超说。
一位做智能硬件的创业者发现,之前找投资人,无论对方是否有投资意向,总能约出来喝个咖啡。但现在,即使被熟悉的人拉到同一个饭局上,一番背书之后,得到的回应也往往是沉默。
寒冬体现在数据里。据清科数据统计,去年前三季度,新募集基金总规模13521.53亿元,同比下滑20.2%;投资金额5070.94亿元,同比下滑31.8%。投资规模持续位于近年低位。
张超住在北京奥体公园旁边,保持着每天跑十公里的习惯。前几年,他经常发朋友圈记录跑步,许多业界大佬会给他留言,相约一起跑步。但现在这样的约定少了很多。
他有一个投资人朋友,之前一年要投资30个项目,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在一年里见至少 300 个创业者。在当年快节奏的生活中,那位投资人在跑步的时候都在忙着见创业者,但去年,张超的朋友彻底闲下来了,却反而不跑了。
“他2023年才投了1.5个项目,也用不着见那么多人。都这种情况了,还装什么X?跑什么步?”张超说。
几年前,一场商务饭局结束时,大家时常会合影发朋友圈,组织者还会将所有参与者拉群。但是现在,合影几乎没有了,群也不拉了,一种新的默契形成。一方面是出于信息保护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即使拉了群,也不会有人在里面说话。
财务问题、裁员、业务进展、融资……这些对话往往会带来未知的后续,人们需要不会引发争论,也不会出错的话题。
一切都在走向保守。
许多老年人的特征开始在这一代中国互联网精英人群身上体现:缺少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恐惧意外,很少谈及“未来”,偶尔喜欢回忆往昔,相比苦哈哈的健身付出,更钟情于养生特效药。
财富扩张和权力扩张的捷径没有了,从名利场上收回目光,低头关心自己,成为了眼下最实际的内容。为了满足不断跃升的永恒欲望,之前大家分享投资机会和创业机会,今天大家分享针剂和药丸。
大南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连续创业者,经常过着“一天跟两个投资人喝两次咖啡,再跟四波人吃四顿正餐”的生活。在那些无聊的饭局上,他发现只要聊到吃药,气氛基本就会热络一些,支撑饭局半个小时的时间。
辅酶Q10、二甲双胍、司美格鲁肽……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深谙其道,但绝对每一个人都感兴趣,很多人散了局还会回去继续研究。
不久前,大南和一个投资人在饭局上聊起司美,对方有着令他羡慕的体型。大南说起司美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太多回应,看起来也不是很热情。但是过了一个多星期,对方在微信上给他发了四五百字,介绍了这两天自己对司美做出的各种功课,极其细致。
这让大南觉得很意外。因为那天他们还聊了很多其他事情,在他看来更像正经事。但是那个投资人,看起来只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富贵,焦虑,不可与人言
大家也并不是除了吃药无话可说,只是在酒局上,跟不那么相熟的人倾诉焦虑是不体面的。
“不产生情绪、不输送焦虑,是我们的职业素养。”刘浩说。他跟CEO真的很焦虑的时候,也只是私下关起门来低声诉苦,然后出了门继续操心公司里几百号人的薪资,连“一起出去喝一杯吧”这样的话也不会说。
就像某种宿命一样,职场精英们平日在公司里要不断有所产出,来到了餐桌上,也必须得产生价值。既然别的价值虚无缥缈,向别人分享吃药、打针,以及现阶段的成果,这似乎就成了一种价值。
有人唉声叹气,就有人乐此不疲。26岁的余白显然是饭局中的一个“异类”——他身材精瘦,没有中年危机,也不会苦大仇深,总是看起来活力满满,随时准备用他非常快的语速和非常夸张的表达方式来点燃在座的所有人。
这位年轻人,是香港某医疗健康集团公司的CEO。这家公司是香港的持牌医药商,也是诺和诺德司美格鲁肽口服片和礼来替尔泊肽针剂的头部经销商。对很多人来说,他就是通过类似微商模式卖药的人。
2023年,余白花了将近200万,去参加各种“私董会”、“高端班”。这两者可以理解为“高净值人群的俱乐部”,入会门槛高昂,从数万到十数万不等。入会就可以与同阶层的人群“同学”相称,建立联系,共享信息。
但是余白不是进群去学习的,他是进群去发展客户的。“我相信我这200万肯定都能赚回来。”余白很自信地说。
贝莉就是余白其中一个私董会的“同学”。她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而认识了他,从他那里购入了司美格鲁肽口服片,并且见证了群里越来越多的“同学”成为了他的客户。
添加余白的微信,表明买药的意向,他会熟练地将你对接给客服,然后客服会快速发过来一大堆科普文章、用药须知、药品价格等等,下单发送地址,快递送药上门。
余白生于1997年,比他的大部分客户都年轻。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创业了。
2021年,也就是刘浩开始服用NMN抗衰药的同一年,余白也在销售NMN。2022年,他又开始经销某流行病药物。在那个特殊的时间,公司的收入随着许多人对流行病的恐惧和焦虑水涨船高,这款售价数千元的昂贵药物最终为他带来了上亿元收入。
“高峰时期,我一个客服号每天能加400个客户。”余白伸出他细细的手指,做出在空中震颤的动作。“我的手已经忙飞了,就像弹钢琴似的,对着手机从早上弹到晚上。”
这无声的弹奏,伴随着收益到账的提示音,让余白熬到两眼通红,直到他精疲力竭,不敢再通过好友申请。“我真的需要睡觉了。晚上必须关掉手机,不敢再回他们。不然我真的会累死。”余白说。
如今,病毒带来的恐惧暂时消散,肥胖带来的焦虑近在目前。因为司美格鲁肽能在几个月里给人带来脱胎换骨的变化。焦虑,就跟效果一样,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东西。
几个受访人向36氪描述他们用药的契机:最开始,只是赴一场无聊的、漫无目的的商务饭局,然后突然发现其中一个熟人变样了。相比上一次见面,他/她的脸颊明显瘦削,体态更加轻盈,成为了饭局的焦点。等饭局散场时,好几个人已经准备下单买药。也许因为自恋,这群人相信圈里人的话,远胜于一切。
焦虑带来商机。2023年,余白开始经销司美格鲁肽口服药。
弹奏又开始了。与36氪见面时,余白揣着三部手机和一个大功率的充电宝。
“我的客户人群非常重合。当年买了NMN的,后来买流行病特效药,现在又在我这里买司美格鲁肽。”余白说。
余白描述他的用户画像:首先,信仰科学,对新鲜事物接受度高,其中很多人留过学,对国外的东西比较信任;其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每个月最少最少有两三万以上的月收入。
这个画像和刘浩所熟悉的买药群体也不谋而合,“像是第一批买iphone、第一批买特斯拉的人,大家更愿意研究科技化、互联网化的东西,而不是研究茶叶、枸杞和党参”。
这些人听起来也是Gucci、爱马仕和卡地亚的顾客。但是“富人不会网购”已经是一种共识——全球最大的奢侈品电商发发奇已经用一场惨败验证了它。
富人们是怎么进行大额消费的?大南描述了一个场景:当太太说要买奢侈品包包时,他们不会转账让太太去淘宝购物,而是说,“你去欧洲玩一圈,带几个你喜欢的包回来。”
但是司美改掉了他们的“臭毛病”。去医院买不到,因为没有糖尿病医生不会给他们开药;去京东买有风险——虽然电子处方不难糊弄,但是留下记录可能会影响他们的天价医疗保险。于是,金融圈和创投圈的中年精英们,从善如流地纷纷接纳了微商。
谈到客户群时,余白很自如地说出了一段令人惊诧的话:“中国排名前10的 VC/PE里,有9家的合伙人在我这买了药。那些投资人在我这里都下几十万元的单,因为他们要团购。”他说,“我们这个项目没有融过资,因为他们给我的钱已经够我融到Pre-A了。”
事实证明,每个阶层的人都有自己的焦虑和烦恼,即便你实现了财务自由也是一样。当事业突飞猛进的时候,烦恼只是被野心和忙碌掩盖了。当增长陷入停滞,人重新被抛回庸常,就会像婴儿一样为简单的需求焦躁哭喊。
在“高处不胜寒”的高净值圈子中,这种无助感往往会表达得更加强烈。刘浩说,到了这个年纪,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希望能够靠你赚到钱的、比你更年轻的人。当金字塔尖上的人遇到困难时,他承认,虽然自己很喜欢帮身边的人解决问题,即使是那些不算很熟悉的人,但是问题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没有人能帮自己处理,我甚至不会去和别人倾诉”。
不过肥胖和衰老的恐吓不会放过任何人,金钱也很难武装一个人的尊严。除了司美格鲁肽,其实你还可以在余白这里买到生殖保健相关的药物,这些药通常在凌晨卖得最好。
“所以你可以看到哪些人在你这下单了司美格鲁肽之后,又半夜下单了生殖保健药?”我们问余白。“是的”,他回答。
人生无意义,再活它五百年
夜色渐渐暗下去,黄浦江上的游船亮起俗艳的灯。新荣记的包厢里,柔光包裹着所有人,给这些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上加上了一层神秘色彩。金葵已经无意再开口,只撑头听着他们信口胡说。
话题已经从减肥药、抗衰药进化到了不老不死,终于有一个人提到了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什么叫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金葵没有喝酒,所以他还融不进这个话题。他盯着贵宾们的脸,开始出神,回忆当年参加过的一场企业家“正念课”,那些身价上亿的企业家们当众忏悔自己的“罪恶”,一群人痛哭流涕。
他们中的很多人既炒比特币,又信弥勒佛,小块的闲暇时间用来看K线图,大块的休假时间用来去西藏或尼泊尔求佛。
一个人开始说起自己最近又求了几幅佛画,然后感慨宇宙之浩渺,人生无常,赚再多的钱,自己只能算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粒沙,实在过于微不足道,大有与自己、与命运和解之感。他似乎忘了20分钟前,自己问起“长生药”链接时眼中的迫切。
贵宾们没有在意金葵的出神,仍在深入探讨宿命。其中一个人打开手机,亮出紫微斗数app,开始问旁边的人要八字,要点评对方的命盘。金葵并不信这些,这样的情况他最近在创投圈见过不少,恨不得三个人给他算命,算出来三种迥然不同的结果。
没有人掐准了宿命,所有人都只能继续摸索。多年以前,让人兴奋的东西还是名气、钱和权利。可是,当时代已经收回了红利,工作不能再给予他们足够的回报时;当机会变少,压力如迷雾般涌来时;当年龄把人生难度系数逐渐加大,健身不能再看到身材明显的恢复时,人还能做什么呢?
悲观的人只能暂时全情关注自身,但总有人就是要永久地追逐。年轻时追逐名利,当名利之路跑不动的时候,吃着药打着针又开始追逐下一阶段的种种可能。
就像20岁时在名校自习室里熬夜,30岁时在办公室里熬夜那样,40多岁要打司美,吃抗衰药,熬过这段颓势,然后再博下一个十年。
吃药打针,看到“永生”的可能,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思考、探索。当形而上的哲学话题在饭桌上被提起时,刘浩总是一群人中最积极的一个。他坚定地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就能看到相对永生的机会。
他毫不懈怠地一天吃着一大把药,并且常常关注自己脸上皱纹的深度、在绿茵场上跑步的速度、办公室里熬夜后的精力,并且越来越确认自己能够通过吃药来实现“返老还童”。
刘浩经历过中国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并伴随着一家创业公司成功上市。但是对他来说,努力就有超额回报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吃药就是我现在投资收益率最高的一件事。”刘浩说。
他想要继续工作,战胜时间,夺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一直以青年一般的状态活下去。因为,只要活得够久,时代暂时的坎坷就不算什么。
人到底能够承受多大的压力,人到底应该用多少时间来工作?这个真正值得深究的话题,即使在饭局上被提起,经常也被一两句话带过,也许在现阶段,人们还没有答案。
嘻笑声中,“人生无意义”的话题结束,贵宾们站起来互相扫码加上微信,分享出自己购买抗衰药的渠道,大家边走边讨论延年益寿的阶段性成果,大有要再活五百年的劲头。
一顿昂贵的饭局就这样结束了,窗外的江水依旧在黑夜里无声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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