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隔离的日子】你有眼泪，你还活着

隔离的房间一角，照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付迎春，中国武汉人，现居美国，文学硕士在读。

最近的世界，有多少人呼吸困难需要借助呼吸机，有多少人已经彻底停止了呼吸。冰冷巨大的数字每天向上翻滚。

新冠病毒还在中国猖獗时，美国华人就私下担忧说，这个疫情要是换在美国发生了如何是好，这边的人民，你不太有办法让他们把自己关在家里，他们是自由惯了的，还可以不把政府的话当回事儿。

灾难很快就来了，在情感上已经遭受了祖国疫情之殇的美国华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来了，一切仿佛都在预测之中，无可奈何。

我病了，我是夜半喉咙疼醒的，爬起来吃了四颗维C，又加盐水漱口。次日没见好转。次日夜间我的咳嗽加重，孩子他爸抱起睡梦中的孩子，连夜从二楼转到一楼隔离。

与家人隔离独自一人在楼上折腾到第五日，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原指望耐着性子吃下药对抗几天会好起来的，然却没有，测体温有升高，后背及四肢肌肉酸痛。

我按捺不住将一张前线医生们跟踪归纳的新冠病毒潜伏期 1 – 14日不同体征对照表发到小学教师群里，告之群里人我病了，我希望得到学校关闭前的最后那两天我有接触的所有人的信息。校长在接到我的请求后一一发邮件给未知情的美国小学生家长了。

因为在小学关闭前的最后那两天，DUKE已经有７个确诊病例了，UNC也确诊了一例。而那两天我和儿子都还在小学。该小学的学生家长有很多个在DUKE和UNC两所大学工作。

还有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一个青少年粉丝追捧的歌星Billie Eilish还来了一场演唱会。各种漏洞加起来，朋友和家人建议我去看医生或做核酸检测。

刚决定去做，马上又有人叫别去了，说检测剂不够用，去了也白去。

遛娃群里面开始有人转发向DUKE和UNC两家大学附属医院捐赠口罩的倡议，医生们上班没有口罩戴了。

儿子送饭。照片由作者提供。

我被隔离后，他们父子俩一日三餐上楼送饭都是戴着口罩的，口罩是浙江朋友小罗给从国内捐来的。

说来也巧，朋友小罗因看了我3月1２日发的微信圈得知我这边的疫情，留言问我有口罩没有，我回说没有，但是不用。后来他执意要寄，要我的地址，他说现在国内新冠病毒给制止住了没了。当时我正在上课有点忙，没时间聊，就给他打了一行字是我的地址。等我忙完了，他那边睡了。

等到我这边晚上睡醒，见他给我留言了快递单号，口罩他已经给我发快递了。我病了当天联邦快递就将小罗的口罩送我家门口放着了，像是神给安排的。

然而医生们没口罩戴了，我这病了我不敢去医院。如果说我尚且没有感染上那个东西，这时候跑去感染一下那可不就冤枉了？全家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在家里吃药等着看。

于是遛娃群里有给我捐药的，有做医生的给我捐方子，有五六家人把药放到他们家邮箱，嘱咐我这边去拿。这样一来我有了多国的各种药，慌乱中将多个药胡里吃了下去，喉疼咳嗽一点都没见好，原有的胃酸病却跟着来了，整个胸腔又闷又痛，分不清楚痛苦究竟是来自肺器官支气管还是食道管。

因为放不下心，我强撑着疲惫的双眼浏览各大微信群，搜寻各种自救的文章和视频，一边看一边对照自己的症状。

在一个信息量广的大群里，有一人正在说话，挡住了我的手机界面，她说，她急需要为别人做点什么，她有歉意，她需要为别人做点好事抵减她心中的歉意。

她所说的“别人”，看起来是指去除中国人之外的人。她说，她开着车在社区里转悠了一个上午，获得的心得是华人要为改变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而去帮助他国人，她说，她的歉意，是从病毒在武汉肆虐的时候而心生出来的。

搞了半天我才明白她究竟要表达她的怎样的思想，原来当全世界对武汉充满了同情之心，里面却裹着她的一分歉意，并且那个点上她就认为这个病毒将要蔓延世界，是从中国蔓延出去的，她为她的华人出身而按捺不住要致歉。         

读懂了这位女士的话，我咳嗽得更厉害了，因为烦躁。

烦躁的源头还有那天我碰巧点开了一位先生的视频热讲，也就听了个开头，他讲新冠病毒，他说：“你也不想想，你给别人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网上找到特朗普总统被女记者追问下的原话，我听了三遍他的原话。特朗普说，中国在先“把病毒说成是美国军人带过去的”，语境很明显“中国病毒”用词是他耍了个令自己脸红的小滑头。

关于“美国军人带病毒”这个说法，最初应该是来自民间，在中国农历年前，我给武汉邻居老爷子打电话，电话里邻居老爷子说，这个病毒啊，大伙儿都说是十月里军运会，美国军人输惨啦，怄气不过，离开武汉时扔下了一把病毒再走的！邻居老爷子说话的腔调就像是说书人，早些时候听打鼓说书是武汉人的娱乐习惯，说书人说唱的内容大致是道听途说来的传奇故事，再掺合说书人口头编造和讲述的智慧。听书人也就是个娱乐罢了，没有人去较真听到的真实性，再说也较真不了。

就我知道的中国人，绝大部分是淳朴善良惯了的，对去他们社区工作生活的美国人都挺不错的，能照顾的抢着照顾。虽然嘴里也讲想要赢美国人，也不过是一种价值观上的自我陶醉。

在我青春年少时的某一天，我在自己房里放一首杰克逊领众歌星唱的歌“We Are the World", 吵烦了在阅读的父亲，他进我的房间呵斥我听什么乌七八糟的歌，我争辩说不是乌七八糟的歌，是他们美国人在唱天下一家。父亲怒气顿消，天下一家当然是很好的。父亲转身离去时轻轻带上了我的房间门。在那之前家里人都听说过，他年轻时因收听美国之音被人举报了他偷听敌台。

我病了一周后一天晚上，躺在黑暗里在自己的咳嗽声中，我在线听了一场武汉连线美国抗疫前线医生的经验交流视频会谈，视频另一端的医生们是站在朝阳中说话的，他们的话里透着胜利的豪气。

我这才知道对新冠病毒的治疗，医院除了头痛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之外，并没有其他系统遏制病毒的办法，医生讲得最多的是防御的经验。

末了，美国华人医生说美国本土医生相对之下对新冠病毒有些无谓和无畏，末了的这句话如同锤子样砸中了我的心。

后来接连着几天我做了一个母亲通常所做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家小妹男朋友就是个本土医生，眼下华人对外关闭了所有的交集窗口，我反复无休止地要求小妹要对她的白人男孩关闭门窗，她向我解释了她正在准备学分考试，我还是一根筋的语音加文字，中英两种语言文字手机发给她，男孩子见了也有了压力，逼到最后，小妹甩过来一句话：“疫情过后我会去看心里医生。” 撂下的这一句话给了我重重一记。

我的身心日益被摧毁，殆尽，犹如一只垂死的动物，蜷缩在受限空间里，世界于我，已渐渐冰冷，唯有流淌着的泪水是活物的体征。

好友姚姚电话里对我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自称只会读书哈佛大学出身的好友把饭食做成了我母亲的味道，和着吧嗒滴下的热泪吃下，一颗漂泊太久的饥寒交迫的灵魂瞬间觅到了企盼的养分。

咳嗽着，我开始重新思考一些他们养孩子的成功做法，好友给我发来了一个有针对性的视频讲座，里面一个美国牧师独到的见解启发了我，使得我一个360度转到了小妹的角度，体谅她的感受。国内实行大隔离期间，前线医生们为节省防护服穿着纸尿裤整一天下来，回到家里饥肠辘辘，还得刷锅做饭，自身朝不保夕，还得担当着病人的安危，压力山大，被隔断家人数十天。这样的不堪境地我竟然一再要求小妹将它置之于她的未婚恋人，是可怕的病毒让我人变得如此冷酷，缺少理智。

日间新闻里看到中美两国外交部彼此揭短抖狠；台湾选举结果令大陆失望；中国新闻报道美国华人处境极不安全，病了看不起医生；长期定居美国波士顿的女士感染了新冠病毒当地不给检测，服用退烧药作弊登机，一家三口飞回中国治病，冒着感染一飞机人的风险；更有美籍华人在祖国治病厚颜不付费，引来网友一片骂声“祖国建设你不在，万里投毒你第一”等等新闻，愁云般积压在有子女在美国的父母们的心上。

我的父亲在他睡前我这边天刚刚亮的时候给我打来了微信电话，电话里父亲说，时局都成这样了，你们待在那边如何是好。我说，您听到的电视新闻也许有假，父亲一听我这话霎时又多出一层着急，他说，可千万要当心啊，可不敢在外说党的坏话啊！

相册里青春俊朗的父亲，如今老得不成样子了，然而没怎么改观的是他的心，提防着“路线错误”的那份忧心，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很早之前是为他自己，这后来是全是为我和我弟弟。

挂了电话我开始做早餐，心猿意马地切一个苹果时切掉了小半边手指，顿时鲜血淋漓，人挪到哪血流到哪，整个厨房地面瓷砖全是我的血。

人说父亲才是女儿最大的底气，不知道我的老父亲还能为我撑到何年岁，母亲常在梦里见我回家醒来哭泣，万里之遥，我连让他们想念了就见一面这等事情都办不到，谈何尽孝。

个中甘苦，难言之隐，我只想说与人知：所有的远方都是被逼的。人能一辈子呆在家乡，待在父母身旁，该有多好！

给父亲讲一些我这边发生的愉悦的事情，让他听了高兴高兴，这是我能做到的。

我说，这边华人很团结友爱，很乐意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善事。北卡中美学者交流协会单位小得像海滩上的一粒沙子，但这么个小单位在全球疫情下做了一系列的大事，先是动员美国这边募捐想法设法过海关往中国递口罩及医用品，然后又动员中国那边募捐想法设法出海关往美国递口罩及医用品，还三次连线武汉美国抗疫情前线医生视频经验会谈，让许许多多的人都受益了。我说，中华传统文化的根基，胸怀和情操到哪里都吃得开。

父亲还是很担心美国这边的疫情，说确诊病人都快上百万了，让他心神不宁。

我这才告诉父亲，我病过了，隔离了，又走出隔离了，这个病毒，我已经有了免疫力了，不用再怕了。

我母亲就别告诉她不好的消息了。母亲耳聋。父亲转告她，我在这边一切都好。

感谢神。父母在，我能活着，这样真的挺好。

祝愿普天之下人人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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