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五问 I Five Questions with Ni Zhange
“Five Questions with Friends”是我们的灵魂拷问系列,在这里,我们邀请我们的一些海外写作者朋友们来讨论跟跨语言、跨地域、跨媒介写作有关的话题。这一期我们请来了现居美国的诗人、学者倪湛舸。
Z: 重音社 Yunqin
N: 倪湛舸 Zhange Ni
Z:宗教和幻想;学院派和网络耽美同人;西方哲学理论和微博风诗歌。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却是属于倪老师最为独特的印迹,您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呢? 国内的语境里大家似乎对‘学院派’总有点鄙视的意思,觉得学院派里没有好作家,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您觉得真正有意思的学术批评是什么样的? 一般您会教学生怎么找选题?对您自己来讲,学术研究对您的创作和生活有什么影响?
N:基于现实的想象和脱离现实的幻想都是宗教构建的重要工具,耽美(无论同人还是原创,依附于网络传播还是传统出版)是性别研究、媒体研究和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批评理论的新前沿之一就是对新媒体及其背后的政治经济格局所做的讨论。这些东西算不上“风马牛不相及“。我走到今天,自己觉得成长脉络很清晰。作为学者,我关心的核心问题是宗教话语如何在不同的历史节点上建构解构重构,文学和更为广义的文化是宗教话语的构建场域之一,而当下新媒体环境里的类型文学就是这个场域的最新展现。
至于对“学院派”的鄙视,我的想法是,大家得老老实实受训练,勤勤恳恳做研究,首先要学的就是反思处理各种前设,这个过程也包括清理成见、偏见,比如对”学院派”的 “鄙视”。被“鄙视”的学院派有什么问题?没事瞎“鄙视”的那些人又有什么问题?与其说“鄙视”来“鄙视”去,不如做点实事。如果对学术研究不感兴趣,那就好好琢磨自己手头的事;如果跟学术有缘,那眼里所见的,自然是有意思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这里需要再做个辨析: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其实是三个领域,它们肯定有交叉乃至重合,但各自的游戏规则还是大相径庭的。在以研究为路径的学院里找作家、批评家这个思路本来就有问题,好比缘木求鱼,然后怪罪木头上长不出鱼,木头再努力都只能长出蘑菇啊,我们好好吃蘑菇不香吗?
说到真香的蘑菇,推荐一下2020年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是Jane Bennett的Influx and Efflux—Writing Up With Walt Whitman,还有一本是Robert Campany的The Chinese Dreamscape, 300 BCE -800 CE。两本书都在冲击现代西方的“自我”观念。去人类中心的、与其他生物和非生物并生的“自我”究竟是怎样的?针对这个问题,这两本书都提供了非常有趣的启示而不是现成的简单答案,所以很值得推荐。
最后说说我的学生和我自己。我的博士生都是有了感兴趣的题目才来找我的,我在她们的committee上负责概念化、理论化层面的训练,她们对什么感兴趣,我就帮她们筹备工具库,再陪着她们做具体的研究、分析和讨论,该指点的时候指点,更重要的还是给予她们一个同路人的支持和鼓励。我自己把绝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学术研究,对创作和生活肯定是有影响的,创作只能见缝插针,生活更是能简则简。
Z: 读您的诗时总感觉在被连绵不绝的想象力追赶,那些自动写作(auto-writing)式的、微博短文化的段落,看似轻松随意很好进入,但其中那种纯真、天然、快速流淌的东西,总能将读者带入一段富有神性的私密时刻。很好奇您的创作过程一般是怎样的?也想问问倪老师,要怎么给一个从来不读诗的人解释微博和散文诗的区别? 在诗歌文体创新上,您觉得有还谁的作品比较有开拓性?
N: 我有个奇谈怪论,我的诗严格意义上不全是我自己写的,至少不是某个“我”有意识地在写。打个不恰当的比方,Campany的书里说和尚做春梦不犯戒,因为做春梦的不是有明确自我意识的和尚。我写诗大概就类似于和尚做春梦?我写诗往往从某些意象出发,它们源自梦境,或者是清醒时莫名其妙出现的闪念,我没有办法也不会试图去控制它们,所以只是尽量地去捕捉去记录。这个记录的过程中肯定会有自我意识的介入,会运用到文化积累,但我努力的方向是把它们的“干扰”尽量降低,而不是让这些人为的东西喧宾夺主。所以写作其实并不是私密时刻,而是敞开的机会,是“自我”与“她者”彼此渗透的时刻,如果硬要说“神性”倒也可以,这种“神性”大概就是Timothy Morton所说的未被人类中心主义所格式化的生命力或者在人类感官认识范畴之外的超物。
奇怪的写作方式自然会带来对读者的奇怪期待。我以为一个从来不读诗的人很有可能是宝藏读者,千万不能拿“微博段子和散文诗的区别”这种俗套去败坏她。她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重要的是对读到的东西有感触,而不是纠结这个东西可以贴哪个标签。文体是守旧还是创新也不重要,作者按照自己的感觉写,读者按照自己的感觉读,有缘就很高兴,无缘也不必强求。我是个破罐破摔的写作者,喜欢写作只是因为做这件事时的专注可以帮助自己暂时摆脱某些痛苦,在这个层面上,我的诗又的确是我自己写的,所以是“我”与“非我”的集体创作吧。这种写作观已经不能说是在做“文体”创新了,它试图摧毁和重建我们对文学的理解,所以我跟其他写作者比较难交流,她们在做创新,我在搞摧毁,在有限的视野里,热衷于搞摧毁的好像只有我自己。
Z: 相比诗歌那种向内折叠的天马行空,您的小说则更有开阔的现实基础,神奇地将象牙塔里的学院生活和同人小说耽美漫画结合在了一起,反应了一个社会群体较为真实的境况。在写小说和写诗歌时您会有不同的人格吗,您对小说和诗歌的创作各有什么期待? 西方文学界有很多改写经典的作品,比如重写希腊神话,写个当代版的莎士比亚戏剧。这些创作本质上和同人小说是不是差不多的?
N: 我对小说创作的期待没那么神神叨叨,甚至都不想去攀附文学经典,我就想讲故事,虽然讲不好。我想要让论文、诗歌和小说各走各的路,说白了就是人格分裂。论文把苦功都下在研究、分析和论证上,诗歌搞反理性破除主体的实验,小说则坚持通俗文学路线,不玩花的,就撒狗血。前面两个都有所进展,最后那个纯属自己做梦,能把故事讲好也是要讲究天赋和积累的,我啥都没有,要认清现实,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虽然我眼里的天鹅肉很多人会很鄙视。
经典重写跟同人小说的关系有人讨论过,确实有可比性----其实希腊神话早在古希腊就已经被重写很多次了,从来就不是个固定的东西----但是也要考虑到社会经济环境、媒体平台和审美期待上的差异。
Z: 去年您在发表《逃避寒冷之地》后提到过想写一个美国小镇生活的系列短篇,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可以和我们具体分享一下这个计划吗?长期生活在海外有没有考虑过用英语创作?虽然我们都是为自己在写作,但书一旦进入出版流程进入市场,就不能避免被标签化。美国当代文学界出版的华裔作者的文学作品在题材上好像都有特定的偏好类型,你觉得作为新生代海外中国作者,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外国编辑对我们的凝视和各种yellow fever式的癖好?
N: 我哪有啥计划啊,想写当代美国故事是句牢骚话,我最近刚完成了一个历史小说系列,书名暂定为《微云衰草》,用六个独立的中篇重写说岳故事,写得很辛苦,因为没有生活积累,只能猛看史料和论文,更因为我作死地写了赵构和秦桧的第一人称自述,cosplay了一下著名“昏君”和“奸臣”。我现在就等着小说出版后被人追在屁股后头打,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的故事写得太无聊,人家连骂作者的激情都没有。就是因为这些辛苦,我想写点轻松的,比方说美国人民的鸡零狗碎。我在纽约、芝加哥、波士顿住过,现在生活在美国小镇,这些年的见闻轶事只要回想整理一下就能写,好多狗血事件都是现成的,瞎编都编不出来。写小说这事我还是相信现实高于虚构,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比什么语言盛宴或者文体实验啥的有趣多了,我就是这么庸俗。庸俗的我仍然很讨厌被标签化,不过我没太关注过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也没跟英语世界的文学编辑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说啥,但支持大家齐心协力打破他们的偏见和成见。我的噩梦是学术期刊的匿名审稿人,如果文学界也搞双盲评审,是不是能够解决一些问题并且制造另一些新问题呢?我要写的英文论文太多,估计这辈子都写不完,应该没有多余时间分给小说,能够虎口夺食地分点时间给中文创作已经很满足了。也许退休后会有改变?
Z: 如果请您来开设一门跟移动影像、电子游戏、交互写作等有关的实验文学创作课, 你会选哪些作品当做教材?你的理想读者和学生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在《奥义书》里你写道“我最好的朋友是树 / 它们看着很凶恶,却一动不动 / 这就是我对待世界的态度”,文学本身对于你来说是一种宗教吗,有什么信念/态度会在你的写作和教学生活里贯穿吗?
N:我没教过创作课,我只会带学生读论文搞研究,所以就别误人子弟了。我倒是一直在跟进游戏研究,MIT Press有游戏研究的书系,建议大家去他们网站上浏览一下。我比较喜欢Alex Galloway和Ian Bogost的书,自己也跟一群研究宗教和游戏的人混。有意思的是游戏研究确实很关注移动影像、交互写作这些东西,这方面的学者经常把独立游戏当作先锋艺术来讨论,但是也有人走大众文化的路线,比方说我,写过“战锤四万年”相关的论文,目前打算把魔爪伸向“古剑奇谭2”。但我现在还没摸索出来游戏研究的方法,只能初步做一些对storyworld的分析,等我完成了手头研究网络文学的书稿,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游戏研究上来。
我对理想读者和学生没啥想象,现实中什么样的读者都有,学生也是。对读者我的态度是随缘,有共鸣很高兴,没感觉也不强求。对学生则要负责,爱学习的要好好教,不能教的也得该干嘛干嘛。有些读者我可以不管不顾,但学生不行,这是工作。
文学在我看来是一套套流变的话语和体制和它们所塑造出的作者、读者和作品,与文学类似,宗教也不是什么先验性的普遍存在,虽然它确实不会局限于特定的历史话语,也确实在不同文化之间延展。文学和宗教都没法被简化成信念或者态度,所以文学对我来说当然不是宗教,宗教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但态度还是有的:写作是不想做也得做的事,好比中邪,控制不了自己;研究是真心喜欢的事,用来安身立命;教学不爱做也得做,还得卖力地做,这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