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鬼海入夜之前,天空与海的接壤逐渐模糊了分野而交融为一个灰调的普蓝,那是一天之中离现实最远的一段时刻。热带南方的闷雨飓风淅沥不停,我醒于夜前的幽暗中,穿过卧室,暗像勾过芡的稠酒,在幽暗之中我俯下身来贴在地板上嗅闻雨的味道。暴雨带来一些生的气息,暴雨在此刻比我的律动更鲜活可信。渐渐地,雨停了,我起身去阳台查看绿叶植物和牡丹,自北方带来的牡丹种子与千里迢迢运回的大叶君子兰完好无损,它们作为沉默的见证经受着神秘的滋养,意外在热带扛得住台风与骤雨的冲洗。土壤在雨后散发出新鲜的内脏气息,来自身体内部的迷醉味道让我蹲下在植物之中出神,土壤是自然的介质,将人体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滋味连接上迷走神经而试图唤起某些更阴暗强烈的情绪。这些绿色的大叶与紫红色花瓣经受人体碎片的滋养而趋近于酒狂的状态。我不清楚碎片与骨灰是否已经被消化殆尽,在物理层面也许,而精神层面似乎肉眼可见那些还新鲜的血液和骨灰在雨后的土壤中依旧发出尖啸的嘶鸣。二零一四年深秋,沈周协同曲丹由北开车前往这个热带岛屿,奔赴他们退休后的梦想之屋。第一次开车经过整条长江沿线的所有城市,对于来自塞北的曲丹而言接近于凯鲁亚克跨越美国,尽管曲丹不知道谁是凯鲁亚克,也不认同女儿,也就是我对凯鲁亚克的某种精神共鸣。曲丹决定南下的原因是因为厌弃塞北所有散漫的一切,厌弃回顾自己曾经被大时代所抛弃的中年和奉献一生的青年时代。在一生的梦想似乎都没有实现,也没有在女儿身上延展实现之后,她将之怪罪于塞北所代表的低下、艳俗和落后。大雪常年封顶后,门外与门里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门外是遗留在历史中再也无法回来的荣光,而门内,则是曲丹与沈周退休后日渐凋零的日常。曲丹常常向我回忆八九十年代北地的时髦,在她往其他城市的会议见闻中常常得到许多外地人艳慕的眼光,苏式连衣裙,港式卷发与日本口红,每一张照片中的人们无论来自长江以北或以南,都无法与曲丹高昂的头颅比肩。在我模糊的孩童记忆中曲丹的确是一个非常明艳的女人,会说些简单的俄语与日语,配合沈周的手风琴一起亮相时,往往带着《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甚至《庐山恋》中演员的贵气。虽说曲丹与沈周一生都没离开过那片热土,却依照自己在电影与杂志上看到的碎片将自己打造得光彩照人,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未卜先知的为未来的自己留下可供咀嚼的回忆。而人生后十年的曲丹,的确完完全全把自己塞入了回忆再不肯出来。我对着我最熟悉的那株黑巴克叙述我对曲丹这个人的回忆,黑巴克开得灿烈如熔岩,叶片与花瓣都栩栩如晨间新露,我叙述得缓慢而低沉,处境与空间都凝成固体,没有第三个人观看。人生一旦缺乏见证者,就极易跌入维吉尔与但丁所经过却不进入的“地狱中最深的地狱”。于我而言那地狱无疑就是这每一个进入长夜之前的幽暗,阳台和卧室的灯泡早就被我自行拧下,自从阳台被植物填满,我便自顾自的认为植物需要在自然的光线下睡眠与醒来,没有一丝人造的光线值得被留下。曲丹是一个很会做面食的人,尽管我并不那么爱吃面食,也极力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摆脱身上那种北方人的气息,但在这热带岛屿的每一个傍晚,我都很怀念曲丹做的水饺,六分韭黄配一只大虾,再加三分鸡蛋和一分猪肉,带着魔力般牢牢抓住我的胃。上学时每次离家前曲丹都会做满满一饭盒,我在十小时由东亚至西欧的飞机上像吃零食一样一只接一只的塞进嘴里,北方全部的意义都凝固在这只韭黄三鲜馅的水饺里。至地狱之后,我发现手里还是捧着一饭盒曲丹做的水饺,食物成为了虚无中唯一的实在之物,虚无被我一个人听到,世界也在这一只接一只的水饺被送入胃中的过程里消解殆尽。黑巴克,原生于南欧小岛的花种历经半个赤道的旅行最终回到了赤道另一个末端,泰然面对一个静默者的疯狂与每日傍晚绵延不绝的倾诉,这之于世界的毫无用处和意义的角落中,我端坐于花前絮絮而谈,再谈也无法使话语延伸出六十平米的范围。当代之于我在每个傍晚中都消失不再,我自行进入古代的怨颟循环。花朵当然不会开口,曲丹也不会再开口,无论是生是死的曲丹都无从理解我那些深刻曲折的内心碎片。在她与沈周的葬礼中我捧着遗像没有表情,没有眼泪,不发一言。曲丹的妹妹们,我的小姨和大姨都焦急,你开口啊孩子,你为你妈哭一哭。不不,我的内心沉默作答,不不。九百八十一片米氮平,其中有我以自己名义多向精神科医生分批开好的五百一十九片。米氮平是一种超过100毫克便会长睡不醒的抗抑郁药物,我在重度抑郁最败坏的阶段常靠它来保持十二小时的睡眠。时空因此被划分成了等量的两部分,现实因为过量的睡眠而变得如同在水中,每个人的话语在我的耳中都听上去一样模糊。很奇怪,过度睡眠与持续失眠时的白天会感觉同样虚假,现实与梦的界限越来越难辨,在梦中,已亡之人与未亡之人交杂,没有一种星辰诞生的碰撞能够与人类脑内的地狱相提并论。星际间的爆炸只是自然的咳嗽,人内心由细胞而生的微小直到壮大的悲剧以亿兆倍的力量直逼“行星相撞“,而这壮大的抛物线又过于漫长,如同在原始森林中出现一间功能齐全的超市,这才是最大意义上的恐怖奇谭。我嫉妒葬礼上的小姨们、表亲们、大哭大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姥姥、不断拗哭成一支合唱团的老同事老同学们……这些我几乎没有见过面的人,几乎没有讲过话的人,在曲丹和沈周的日常中我也没有听闻过多少的人们,以一种整齐划一的悲伤姿态表演出了教科书式的悲伤。我又一次进入了水中,咕噜咕噜,呼哧呼哧,水波的声音搁在人们和我的对话之间,渐渐的人们对我的木讷静默不耐烦起来而四散离去,我坐在人群的尾端盯着堂上那两个黑色相框。他们用了沈周与曲丹较年轻时的照片,是我还不太认识他们时的照片。这群戏使得整件事情看上去的确像一个日常悲剧,姥姥和大伯坐在棺前的拗哭似乎也比较合理,付钱请来的主持人声泪俱下,普通哀乐与宗教哀乐交替播放。门外,有一队萨满正百无聊赖的等着节目的开始,为首的出马仙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二舅恭敬的递上一根中华,我几步凑上去也拔过一根自行点着,二舅狠狠的剜了我一眼,又碍于在出马仙面前不好发脾气,只能像一只河豚一样闷着脸离开。我以激怒这家人为乐,这家人以与我共处一室为耻,而这对夫妻的葬礼则强行将我与全家再次狠拽到同一屋檐下,不知道最后怒气郁结的到底是我,还是剩下的所有人。我蹲下抽烟,白中华散发着好闻的烧烤气息,不知道烧沈周和曲丹的炉中会不会也有这么好闻的烧灼味道。身边的出马仙盯着我的额头缓慢搭腔,你看到骨灰了吗。我呛了一下,透过烟雾将眼神转到她脸上,你说什么?她慢慢重复,你看到骨灰了吗,你父母亲的骨灰。我十分疑惑,沈周与曲丹的身体还躺在我们一百步处,这个妇女却跟我谈什么骨灰,是何用意?看我疑惑不答,出马仙三指搭上我的天灵盖再说:记得拿到骨灰,带着养它。说完,便再偏过头去一语不发。留我在这个妇女身边抽完最后几口烟,再经受路过的亲友们目光洗礼。面对后者,我习以为常,沈周与曲丹还存活在世时,我尚勉强替他们顾及面子,如今他们就躺在我一百米之外,成为两具空壳,我终于再也不必保留任何勉强。绝望的自由包裹住我而将我固定在原地,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起身了,两腿如根般扎入水泥地面中,我试着用手撑起身子,却发现一触地面后手心立刻被吸将进去。难道天与地始终就是舍弃不下我的肉身而要时刻找寻机会将我拉进地心?在我少时每一个无法反抗沈周与曲丹的爱或恨时,我都只能让自己谦卑的伏在地上,让处境的每一片碎片俘获我,假装自己的肉身浑不存在。没想到沈周与曲丹灰飞烟灭后,竟延伸至全空间乃至全宇宙,仿佛每一寸空气和泥土都是他们肉身的延续,我依然还是要在这处境的重压之下俯身下来,无法自拔。为了嗅闻火炉烧人的气味,我再也没有回到灵堂之中,目光跟随殡仪馆那巨大如阳具般的烟囱,我没看到任何传说中的黑烟冒出。据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描述,人体蛋白质燃烧的气味吸入肺中后会产生瞬间的魂魄离体感,像某种剧毒而诱惑的天然烟草。与地面挣扎撕扯之后我决定留灵魂的一片给它,另外不知道还剩百分之几的魂魄勉强支持着中年肉身机械接过沈周与曲丹的骨灰盒,一场冗长的人间聚会告一段落,亲戚们泪眼纷纷摁住我肩头许我要为生身父母报仇雪恨。而我抬眼与那出马仙对上目光后脑中响起那句嘶哑的“拿到骨灰,带着养它”,一瞬间之下我决定再次回到热带。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呢,我抚摸大价钱打造的骨灰盒,黄金的骨和玉的螺钿,冰凉刺骨的瓷是摸上去最类似人体肌肤触感,是古书上对贵价瓷的描述。粘手,同时也因为细腻微软而令人心生恐惧。可我从没真正的触摸过沈周或曲丹的皮肤,在北方习俗里,父母亡故,需由大儿为他们洗身着装。可我面对这习俗吓得发抖,没有一丝力气去面对那二人的肉身。这巨大充满了空无而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知道谁传承了如此毒辣而作呕的习俗,我突然无法直视我从未有过任何肌肤接触的生身父母。东亚粘腻而内卷的隐秘习俗时而南辕北辙的互相矛盾,我记得生前连拥抱都吝惜的父母那机器人般既视感的皮肉,为何随着身故就突然变为了我的“父母”?肉身的父母,情感的父母,随着死亡才真正来到我的身边。所有远离的所有都因为距离而加重了其在生命中的量级,国唯有破,家唯有亡,才是身份最终完整可纪念的可能。关上窗,黑巴克和君子兰的叶片上蓄着雨水,颗颗似皓石在昏暗中刺眼。我伸出舌头品尝叶片与雨水的味道,微酸发苦,不知道曲丹在我记忆中唯一那次崩溃后的眼泪是不是尝起来也类似此刻的雨滴。很奇怪,在曲丹生前我从未试图联想过她与眼泪之间的关系,在任何一个值得悲伤的情况下我的父母都没有露出过丝毫悲伤的表情。没有哭,鲜少有笑,没有丝毫身体接触,我少时刚刚被投入集体生活时意识到我因为长期被隔绝了情感的输入与输出而无法感知他人的悲喜,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秘密之中,我努力对着镜子练习与他人表现一样的悲喜表情。努力做到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似乎是我寄宿学校的几年中最关键的功课,不要显得无情,不要显得激动,不要看上去与他人太不同而被特别注意到。曲丹这盆黑巴克开得太烈太好,绒面的花瓣肥大而伸展,好像年轻时的曲丹在交谊舞场的翻飞裙裾——而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不知道后来那个颓败、沉默、最终身故的曲丹也有过万众瞩目的时刻。极北之北,在终日冰雪封门的城中也曾经过半个世纪的黄金时代。钢铁与石油的国有大厂曾让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确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九十年代初人们结伴在周日去看日本电影,模仿其中的着装与香港明星的卷发,沈周在街道办中组织了交谊舞表演队,而曲丹会在过年去看山东老家亲戚时骄傲的带着谁也没见过的、只存在于电影中的礼物包出现在方言浓重的乡下。“官家人”,“工人老大哥”——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中期,延续到地震的前一刻。不同于自然裂变前会至少能感知到一些异象,在北方第一次社会地震前我们都没感受到任何与前一刻不同的异常。我现在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一点一点复盘所有支离破碎的回忆,人在长期的隔离和封闭之中会自然倒退回过去的时间里,像一个清醒的阿兹海默患者,我自主断绝了所有之后的时间而一意孤行的往过去前进。在九八年曲丹被劝退的那晚,我与邻桌在学校后院的防空洞中疯跑得大汗淋漓,回家后被满屋弥漫的烟雾呛到咳嗽连连,曲丹一人面前堆满了一烟灰缸的烟头,而沈周与我都战战兢兢陪坐不敢搭腔。曲丹是七十年代时的三八红旗手,社区最年轻的劳模,时髦、勤勉、偏执、精益求精,因为偏执而加重其他更加钻牛角尖的特质。98年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空气凝固如铁的质感,我关上房门,像之后的每一天一样开始习惯压抑呼吸的体感。从九八年开始的之后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倒计时的指针走到了哪里,我还有多长时间就可以彻底与这个家划清界限。九八年开始北方全境的街道上响彻刘欢的那首《从头再来》,而怎么从头再来,从哪里到哪里才能重回过去的荣光……国家并不会教你这些,国家希望你管好自己,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自觉自愿的管好自己,可以不那么狼狈和羞耻,可以无论如何失败都能加满油重来,假装那虚拟的加油站是实体,假装失败全是自己造成,你要感恩,你要知足,你要奋发图强东山再起,心若在,梦就在,你要相信所有的损失都是自己的原因,你要相信你出生便带着原罪。多年后我看到莱妮史芬施塔尔的镜头缓缓扫过兢兢业业的柏林人民和水晶之夜的碎渣,神户的少女们奔赴东北成为关东军慰安妇,几万越南人与柬埔寨人在红色高棉的号角下晨起奔赴农田……我的脑中都会自动响起少时的魔力旋律,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爱是时常被提起,但每个人都没感受过的事情,你爱我吗,我也爱你,爱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爱你白雪滔滔的北国,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因为爱,无论如何都可以从头再来,好像在98年之后我们陷入了从头再来的循环,某几年沈周在广西,家中堆满了无线电激光血液净化仪;又未几换曲丹上日本,五年见了三面,我家因此换了全套的假红木家具,我的文具及洋装也因此领先同学了几年,但后来我们选择绝口不谈那五年细节,我们决意集体忘记那五年,假装一段时间或一件事从未存在过,是我家最拿手的好戏。曲丹彻底回国时我恰好升高中一年级,沈周对我说,沈缘你准备好出国了吗。我以为会被送到曲丹已建立起人际关系的日本,我是阅读日本漫画和收集日本Fruit街拍杂志成长起的一代,真切地盼望可以去看看东京巴比伦里的通天东京塔和东京朱丽叶中的彩虹大桥,最不济,也可以换上烤肉辣妹妆去歌舞伎町体验不良少女。但是沈周面色铁青,沈周说不行。不行,你不准去日本,你去加拿大。我的一生至今回顾起来十分短暂而曲折,在98年之后,家中三人各怀鬼胎,而那鬼胎孕育至今难以分娩,导致每个人都深陷在盲目维持关系而内里持续腐烂的无间地狱中。整个千禧年到新纪元的十年我被远远放置在加国最北的地方,同为质感相似的北地,蒙特利尔每年十月起大雪封门,愚痴的白种大汉行于路上目光呆滞,食物油腻而笨重,周围充斥了夜夜笙歌的国人与不知明天为何物的滑板少年们。离家第四年时,故乡之于我成为了越来越稀薄的抽象之物,与高中周围人的格格不入和离群索居使我终日沉迷于滑板和插画,虽然这听上去像另一个媚俗刻奇。但每晚去公园玩玩滑板,与另外的板友沉浸在麻烟和音乐中的确能暂时忘记家与国。在每年与故土一样大雪封门的几个月中我始终在猜想曲丹在日本的那五年到底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也有大雪吗,像电影中一样与来自福建的黑帮和东北的残留孤儿二代周旋吗,手持烟杆吞云吐雾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流连忘返吗,我妈会在那不言说的时间中从事着离我们熟悉的家长里短最远的职业吗。一切刻意不允许被言说的秘密都会成长为人生最大的疑问,会融入血液和骨髓,会在每晚睡前或每一场无聊清醒的性爱中涌上脑海占据思维,是吗,曲丹,是这样吗。因为没有人愿意谈也没有人愿意疑问,所有人都成了被遗忘的时间所诞育的魂器,每一个细胞都囿于那有限的时间无限的谜题之中,曲丹在不自知中于将灵魂的一小部分囚禁在了幽暗的冰下,我被送往万里之外的冰湖之巅,我成为了她那被囚禁的魂魄碎片,为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的无人问津的秘密无声长歌。曲丹为我家的没落再兴做出了长足的贡献,感谢她带回的真金白银,沈周赶上了千禧年后房地产和股票的快车,在接下来的十年中四处置产,不多时我家便又回到昔日的荣光中,也许更甚。感谢她,我得以在年轻时的十年中活成了废柴米虫,直到下一个十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