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慧怡的诗 I 黯红的剪纸动物相约出没于睡眠的深谷
去墓地
——访空村修道院
说起来,它的零件真简单:
黑岩碑,白天使,塑料榛叶冠,
雨后在凿缝中以微生物
呢喃着陌生名字的光石板,
癌症般无往不胜的厚青苔,
凯尔特十字藤蔓纠盘:日神崇拜
与普世救赎的羞涩折中。是谁需要它们
像抱紧甚至不标志空无的地标?是谁一厢情愿
说着R—I—P,无视那堪作哥特桥段的
字面双关?
“满怀着爱纪念……”宾语已咽下浓黑的霉斑,
“愿主仁慈看护……”像秋阳荫蔽背光的青苔?
偶有这样的碑铭:“倘若泪珠可筑造旋梯
记忆可筑造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
夺你回来”————差不多能教人相信
最后的最后,剩下的是爱。
那鸢尾开得放逸,他死于1918年夏
忽紫忽蓝,分一个世纪降下的雪花
和金绿色鸟粪一起,做着必须做的:
蚀噬姓名,也风化造访者的足音——
为我轻浮的孤单砌起高影壁:
只有死亡值得我们结队成群。
(2012)
《女喜剧演员之歌》
是的,我想你们都看到了
我的髭须,我俊俏的乌木拐
剪不碎的白手套,我蹈火的羊皮靴
我绝不至
从礼帽底下为你们掏出兔子
鸽子,猴子,驴子,噢疯子!
但我深谙如何逗乐,逗乐,逗乐
乐到你们的坐骨神经钻破喉结,抽枝
成剧院暗下来那秒,舞台上的橡皮树。
我日双月蝎,升蝎土空
生就几根懒人静脉,不辞一切血型输入
痛恨红妆却难免颔首应付
天堂一秒吧:这舞台是我仅剩的虎符。
抖抖髭须,让发粉从帽檐洒落如瀑
溜进气球,放个流光溢彩绕树三匝的屁
你们在漩涡醉得越深,我的心越痛
但这样最好,当自亵之痛钝化其余万种
城市坍作五维,苍鹭液化成铜鼎和高烛。
我也曾吞下流星的荒火,呕出
迁徙的露台,穹顶下欲雪的花枝
惊梦的鹤,诡笑的羊驼反刍迷宫的植物
如今我只识钟舌的乡音,哆咪来唆
有人落葬;魔法师的怀表停摆
再难驾雾;女喜剧演员的心脏
插上了必要的横木。笑吧笑吧
当猫厌倦死,傀儡也厌倦焚烧幕布
冷酷的观众啊,你不必再数。
(2014)
吟游诗人之秋
恰如春天被一根虬曲的食指从腐殖土中推出,我听说秋日将来自高空。好人儿,你且上我的露台来赏落叶的临终敷油礼,原谅那些人急于行善的乡俗。从纯金瀑流深处纺出纤亮的蜂蜜这以心传心的秘仪——卖掉你的鲁特琴高筒袜、小行星。休再提起远方伪装成海岛的鲸鱼。冬天近了,我已溶成蜜酒、灯火和陆地好人儿,你怎么还不做决定。
(2011)
黑匣子
今夜异乡起洪水,把菱形夔平铺在视网膜
又卷来两名落难者:一匹斑马和一个人
人被条纹勒出水来,应该很疼
斑马失去条纹,显得很冷
在我快速眼球运动的紫红露台上
他们彼此追赶,踏开柠黄花瓣
争执不休,坚持自己有更深的创口
我瞳仁的直径
是他俩不偏不倚的间距
后来我终于受不了这潮湿,从耳孔垂下常春藤
海马们老练地跃起、滑下,仿佛身经无数空难
“这梯子扎人!”那是虹海葵的声音
没人理她,因为海啸就要来临
潮水已涨到鼓膜,再没有比振翅欲出的海鸥
更令人瘙痒的事了!转眼它们已遮天蔽日
在内耳深处,吸饱水份的蓝钟花
敲起丧钟,为这一刻
她已等待了一世
忘恩负义的圆伞菌,连你们也要抛弃我
去龟裂的国土驻扎七彩帐?所有菌丝飞扬的子实体
都绣着我喷火的盾形章:血岩浆正在山中开辟航道
你们没有好结果。被缚于钟面的奥菲丽娅
坠落崖底又升入苍空,她已匀速走光了一千年
静观自己粘满石龙子、水蜻蜓和红嘴唇的发辫
不断松开、打结,此消彼长
你知道,我并非自愿溺毙
只是少一支金针桨。
(2011)
新奥尔良
我们之中谁都没有到过新奥尔良
当我入睡,蜘蛛坐在我眼睑内侧织出船形白霜;
我听见人们纷纷盛装,涌下阳台
涌进大街小巷,涌向码头,癫痫的墨绿色新月
把一张张布满叶脉、河水般逆流的脸庞照得透亮
那座迷人的尖塔,那倒在它刺枪边
仍在微微颤动着渗出血液的紫色云块
那些被晨雾削去了脑袋的老绅士
他们用手杖敲打彼此的脚背
他们朝四面八方不存在的面孔脱帽致意
一枝枝圆形的黑伞(为抵挡一场不存在的暴雨)
匀称而耐心地散开,仿佛用炭精笔描过
在新奥尔良,我父亲爱我,我母亲
不再沉默而温柔地浇灌窗台上的蜀葵;
在新奥尔良,曾经有一个人
虽然我是独自坐在投下阴影的风车旁;
在新奥尔良遍及世界的日落中
痛哭被认为是轻而易举的
并且实际上也是这样
那里有我所熟悉的一切
绿桤树、纯净明朗的夜晚、糖霜做的船、爱
虽然我从未见过它们。
(2007)
申正经
每当我仰望头顶上黯蓝的星群
细看它们晶体的聚集,揣度它们
彼此疏远的意义;以为在星星衣袍的褶皱里
窥见了昏冥不定的返乡路:
门前繁复优雅、凝重的巨兽,
路上声音温柔、面孔隐在斗篷深处的守卫
——主,我确实无法
感激你在这下界的造物。
因为这世界不过是
教人食用阴影,饮虚妄之露
在不断滋长的干渴中观看辉煌的金色树叶
在盛大的秋阳下轻舞,仿佛保证了天国;
徒劳地生长指甲:心的磷质尖端,灵魂闪亮的赘物
徒劳地相互爱慕,随即恨之入骨
徒劳地借美德之名,用分享掩饰嫉妒
而那少数的不幸者还想燃尽自己
以宝石硌瞎双眼,为着升往高处而纵身一跃——
是的,那使我灼烫而冰冷的只是虚无。
夜夜被移涌之门的黄金箭束围捕
箭身长达光年,箭镞抹着名唤希望的剧毒
密集如雨,似我藏起的眼泪;
黯红的剪纸动物相约出没于睡眠的深谷
——我无力合上噩梦的折扇。矜怜的父曾教给我
紫陀与丁香的知识,如今我却任凭箱柩沉睡
任蛇与青苔
缄默地看守锁孔。
我已步入古银色的
虚无之疆:石像们纷纷垂下
葡萄藤发卷,轻阖的眼皮——
当残月将自己举入晨曦的绿酒
——滚下冷漠的水珠;它们从不轻易叹息。
主啊,我知道,你绝非不愿涉足
却是无力涉足。你是一团在创世中
耗尽了自身的湛蓝火焰,眼睁睁看着属灵的碎片
散逸在行星的网状诡计中
无力收集,无力聚拢。
主,我说谎了。我仍感激
你曾为我们做过的一切。现在
是时候了,即使无望,也请让我帮助你
守护你在我们心中幽秘的居所
直到永久。
(2010)
Bao Huiyi Bingual poet, literary translator and scholar in medieval literature.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Old and Middle English literature, textual-pictorial engagement in medieval manuscripts, and literary cartography.
包慧怡 双语作家、诗人、学者,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复旦大学英文系副教授。研究古英语和中古英语文学、中世纪手抄本中的图文互动、文学地图学。已出版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评论集《缮写室》《青年翻译家的肖像》,散文集《翡翠岛编年》,英文专著《塑造神圣:“珍珠”诗人与英国中世纪感官文化》,中文专著《中古英语抒情诗的艺术》等。出版毕肖普诗集《唯有孤独恒常如新》、普拉斯诗集《爱丽尔》、阿特伍德散文诗集《好骨头》《岛屿和远航:当代爱尔兰四诗人选》等文学译著14种,与海岸共同主编双语诗集《归巢与启程:中澳当代诗选》。近作为《镜迷宫: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世界》(即出)。历获爱尔兰文学交流会国际译者奖、中国书店文学奖年度翻译奖、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推荐奖、上海市文学艺术奖(青年文艺家计划)等。曾任教于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现为复旦大学中澳创意写作中心主任,上海市翻译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包慧怡是本次重音诗歌奖单元C艺格敷词组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