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留档案 I 陈伊如 x 手语之诗
重音社驻留诗人档案 x 陈伊如
重音社:伊如是怎么进入到诗歌写作和手语教学、创作的场域的呢?在你看来,纸上文字和手语是两种怎样不同的语言?
伊如:小学三年级决心是成为一个世界各地到处跑的作家,学习上海手语未果。在女中度过了初高中,并开始业余写文章,投给校报,但是逐渐就发现自己不习惯,或者说,不喜欢长而华丽的句子,而是倾向于用短句来建立场景和记录故事。我怀疑自己只是因为写不来长句子而找了这样一个借口,但是曾经就读中文系的母亲在看到这种写作后,发出觉得我写“诗”不错的感慨,内心也就平静下来了。
诗歌一直是我的庇护所。在电影学院的几年,我感到自己的诗歌和视觉创作一直相辅相成,这也让我进一步选择了心理学和美国手语作为我的辅修专业,并接触了极为丰富的聋人文化,其中就包括了手语诗歌。在进行毕设作品「夏青」的剧本研究时,我了解到中国的聋人教育。对于手语语言的热情,以及希望继续为聋重听人社群服务,进行艺术创作的愿望,推动着我到哥伦比亚大学教师学院就读聋重听人特教。很多学者都提到,手语即使不是全世界通用的,但是语法基本相通,而且很大程度上与汉语语言,日语语言的语法有类似之处。文字作为有声语言的记载,能以二维的形式被保存下来,而手语则是被人类身体所一代一代传承着,算是被生命和记忆所保护着,并不存在规范统一的文字记载,影像便是它最好的保存。
重音社:似乎平时我们接触到的手语都是比较实用的? 而诗歌的语言常常是抽象而微妙的。不知道在将文字诗歌转换成手语时,需要怎样传递那些形而上的东西?如果一个活动想要招募手语翻译,应该去哪里找手语译者?据你所知有哪些文化艺术类组织在推广无障碍活动这块做的比较好?
伊如:确实,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大多数人是在新闻及发布会之类的电视频道接触手语,知道这些语言的存在。手语诗中所使用的手语,确实和平常交流所打的手语有很多不同。可以将手语诗想象为电影分镜的视觉描述,手语诗人将脑海中不同的角色,景象,情感,通过重复,虚实对比等不同的手形及动作来表达。不管是听人还是聋人组织的活动,如果需要招募手语翻译,应该根据活动类型和内容寻找专业机构,例如上海的「沟通无忧」就是一个非常棒的翻译中心!
由身身不息所创办的星空艺术家,艺术无障碍,以及中英无障碍艺术论坛都是非常棒的无障碍艺术活动典型。星空艺术节是中国第一个包容性表演艺术节,关注残障以及边缘群体主体的艺术创作。聋人社群之中,「你看起来好动听」(KnowDeaf)在各种社交平台之上都积极活跃,为聋重听人青年们提供了很多的互动表达机会。
之前和「小声喧哗」的几位主播一起录制了一期有关学院奖入围电影「金属之声」的播客,她们也第一次配上了完整文字稿。我在其中也提到了手语艺术以及信息无障碍——共同目标算是呼吁各个城市的活动社群都开始思考无障碍的操作吧。(点此处跳转播客金属之声:荧幕内外的聋重听人社群(上)
重音社:国内外手语诗歌发展现状如何,国内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手语诗社群?
伊如:在美国手语族文化里,ASL SLAM (美国手语诗会 www.aslslam.com )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社群,他们认为手语诗歌是聋人文化淬炼的美学,我深有同感,也经常去现场参与互动。又想到近几年,中外都有许多艺术家逝世,其中不外乎手语艺术家——19年中国手语艺术家张鹏先生逝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中国手语诗创作。尽管自身没有在国内接触过非常系统的手语诗社群,但是去年复旦大学出版社所最新出版的《中华经典读本》(手语版)让我非常眼前一亮。每一次手语“朗诵”之后,诗词的专业解读也附加了手语翻译和字幕。虽然只是内心小小的憧憬,但是由衷希望国内的手语诗歌社群更加蓬勃,创作更多的作品。
重音社:从你的个人经验来谈谈,一个没有听力障碍的普通人学习手语后,会得到什么?
伊如:谢谢你提到的这个问题,但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思考的是听人社会中,仍然将使用“手语”的人作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他者”——作为听人的我们需要询问自身:当一个不会汉语、英语的人学习阅读了汉字、英文字母,知道这些字符的发音之后,会得到什么?当我们不会想到语言只局限在有声语言时,这是我们最先的收获,也就是更深层的融合。「Nobody comes from nowhere.」没有人来自无处,因此哪怕我们无法对于聋重听人的感官完全「感同身受」,但我们可以与将手语作为母语的人们进行沟通,建立联系,让自己「一时有能」(temporarily abled)的一生更为丰富。聋本身作为一种非常世界性的特征,拥有着非常丰富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渊源。虽然真正习得手语需要历经很多很多年,但是对于任何一门语言来说,这样的投入都是必要的。
重音社:可不可以给我们推荐一波手语诗作品,或者运用到手语元素的文学、表演类作品?同时也请你为大家分享一个你自己的手语诗作品。
伊如:再给「夏青」打广告实在是不好意思了,但是悄悄提议想要线下看到的朋友,可以呼吁感兴趣的社群机构组织放映专场,我会非常乐意提供片源,然后一起为下一部作品,无论是戏剧、纪录片、还是叙事片,所努力。这是我去年所创作的美国手语诗作品,翻译了纳奇姆·希克梅特的「有关你的双手及谎言」。近期我还想尝试录制福禄寿「我用什么把你留住」的中国/上海手语版本。希望和更多聋人社群的朋友,以及对中美手语以及手语诗感兴趣的大家交朋友。
Yiru老师邀请每一个驻留诗人写下一个想在工作坊中想要运用到的词汇/短语,接着在工作坊时现场教授。大家课后用学到的词汇创作出了属于自己的手语诗,下面我们展示的是来自诗人钟浩楠和康苏埃拉的作品。
康苏埃拉的手语诗
康康的介绍: 我的idea是一个不能说话的玩偶娃娃的自我发现和觉醒之旅,她在身体初次产生知觉的过程中学会了用手语来表述自我认知,并通过感受自然界的事物和梦里艰辛的迷宫历险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解放,最终藉由这种转译机制完成了对于人类之爱的体认。这里用到的词汇有:娃娃,风,梦,迷宫,逃逸,跳舞,翻译,爱。我不太清楚连接这些词汇是否还需要遵循特定的句法逻辑,所以目前做尝试的就是试图用手势和身体把这些词连接起来,并加入些微一点肢体表演的成分,比如玩偶的身体知觉和人类的可能不同,所以我没有按照基于交流目的手语去把手势做的尽量smooth,而是夹杂了一些木偶质地的texture和机械化的卡顿,去描述这种对于肉身经验还很陌生的异化感觉,有的词汇比如“梦”是先确认了半天“我的在场”才点到了额头这个位置(这里我想到的是《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也是通过类似梦境的冥想程序实现自我觉醒的,但过程也很艰难),还有梦里的迷宫也是绕了好久才逃出来,甚至“逃逸”这个词我先让手指trap了一会儿挣扎之后才顺利脱身,我不太确定这些variation的演绎是否会影响意义的delivery,也可能有很多地方做的不标准,我故意没用任何表情而是戴了一个之前表演用到的面具,想看看如果没有面部的情感传达单纯靠手势和身体会实现怎样的效果。
钟浩楠的手语诗:
浩楠的介绍:录制这个视频的时候想的是呈现一个春天到来和离开的过程,使用到的手语有入睡/春天/花/风/雨,在设计了一段春天将人唤醒的场景以后突然想到“花之颜色人知泪”的人与花同构关系,于是添加了人与花的相比较与鸟雀筑巢的动作。
盛钰的手语诗
盛钰的介绍:
窗边,许多瓶子
阳光洒进来,它们
就盛满了过去十秒的空气
当你,把瓶子扣过来
在那个空间里,你就捕捉了
过去十秒的空气,还有颜色,
流淌的太阳光谱上7种可见光
我试着给瓶子盖上盖子
尘埃里的精灵
就这样,被我安置在
即将散去的光里
我把瓶子搂在怀中
努力呼吸着下一秒的空气
每天深夜,他们透过被捕捉的空气
凝望我,那里的黑暗,色彩斑斓。
最近的世界总是停止的,月光凝固在
墙壁的裂缝里,还有
白桦树在地上的影子和小狗的尾巴
呼吸变成唯一的戒律
管控面纱之上的双眸
世界也停止,在他们起身的一个个瞬间:
呼吸机声音消失,他们便乘风离去——
来到了我的瓶子里,他们是精灵。
耀眼至极的白雪覆盖山脊,黑颈鹤
望着远处进行着的仪式
——秃鹰飞舞,身体
溶解在雪莲的绒毛,以及天边
蓝色褪去的风和水面的云
曼陀罗纹样的花丛边,成千上万的海獭
正在被捕杀,赭红玻璃瓶里
也有来自那里的精灵。
当远处的日光遮蔽星辰
我们紧握瓶子的冰凉,在窗边
看浊世的光,一点点透过瓶壁
温暖着里边的,空。
碌碌
2020年10月,北京
释:
这张照片拍摄于2020年的一个秋天的傍晚,当时看着窗边一个个的空瓶子,我突然感觉到它们一点点被光线盛满的样子好像……突然就想要触碰这个沉重的话题,为疫情中逝去的生命写点什么。之所以用手语来表现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中的一些句子),一方面是因为我感动于手语天然的空间感和对身体有温度的依赖,在进行表演的时候,我能够体会到透过我的肢体所规划出来的那些形状中蕴含的秩序和透明的沉重,并将对生命的尊重凝结到我真实的肉体之中;另一方面,瓶子是容器,它们用固定的边界为物创造出合适的承载,而生命的精灵和能量是无形的,我希望他们能够在我用肢体书写出来的空间之瓶中,找到更宁静、合适、永恒的归属。
最后,伊如的手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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