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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留档案I殊不方:把没意义没道理的主题,置入一个语言的动力系统中去考虑

殊不方 重音社Accent 2024-01-02


荒腔走板答舶良: 

我爱把没意义没道理的主题 

置入一个语言的动力系统中去考虑 


殊不方/文



首先感谢舶良兄提出的好问题,作为作者,最欣喜的事莫过于碰到一个认真读自己作品的知心人(梁家辉说:真心人更好,嘿嘿)。

不太习惯静态地讨论或琢磨主题  

申舶良:我读你的诗,感到一种很强的能力:无论看上去多么没意义、没道理的主题,你都能演绎出一首意象迅疾、招式繁复、铺张扬厉的诗。你写一首诗的动机通常是怎样产生的?

殊不方:抽象的、独立的主题从来不是我写诗的出发点。我的诗,最初的原点通常是一个词语、一个句子、一个意象或一个场景。当一个词的机能或形状受损或增生(这很常见)而掉落或卡在它本不应该属于的位置——比如:“杜甫”,作为一个专有名词的矜持突然破损,越出自己的界限,向一种豆制品“豆腐”或者一个身体部位“肚腹”延伸);词语的出轨往往会影响句子的家庭团结,但也会让它变得情趣满满,这样句子往往会激发一些怪异的联想,于是诗就此展开;意象和场景,是被运用得更多的,我也热爱从一种视觉经验的直观出发展开诗旅——通常来说,我不会选择一个抽象的理念作为最初的立脚点,我总是喜欢用一种可以视觉化的,或者至少是在一个让我觉得可拓展的视觉空间中存在的东西来作为驱动力。

至于说我诗写的主题之可能的没意义、没道理,我也颇为知晓。但我的的确确觉得时至今日,传统的诗歌主题已经大有穷竭之势,而新的主题还在等待涌现,或者发明,在此过程中,我们得尝试各种新鲜玩意儿。不过,我不太习惯静态地讨论或琢磨主题,我总是喜欢把它们置于一个语言的动力系统中去考虑,它既不是添加的,也不是蒸馏的,倒毋宁说,是在语言游戏的过程中生成的。

更想做一个短命的非常大总统 

申舶良:从你的诗中,我读到大量的“变异”,比如个人经验的变异、现实图景的变异、真实存在的人与物的变异、很多现成诗句、典故的结构和意义的变异、以及句法规则的变异,这种对变异的兴趣看似与你从事的媒体工作形成很强的对比,可否具体谈谈你对变异的理解?

殊不方:“变异”,的确是我在诗歌中的生存之道。我理解中的变异,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排名不分高下):

1.  语词的变异

大学时我看过卢克莱修《物性论》,里面写到世界的本质,提出了原子与虚空。原子在虚空里匀速运动,理论上来说是永远互不相触相及,永远均匀散布,也不存在生命了,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与人择宇宙的出发点相匹配,卢克莱修提出了宇宙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叫作“偏移”,偏移让原子偏转,于是互相撞击,有撞击就有吸引与排斥,最终形成了生命的大欢喜(误)。我理解中词语的变异,最核心的力量就来自于偏移。一般来说,我用一个词之前,都要把它斜着往句子里插一插,如果居然可以歪得稳稳当当,那没准就算是我发明了一次偏移。

2.  意象的变异

意象的变异手法中,首先得到运用也最容易被人掌握的是“修辞”,但我觉得还没有得到充分开发的是“视界”和“次元壁”。我是一个叶公好龙的克苏鲁爱好者,所以如果你发现我的诗中大有“非人哉”之感,那就可能是我正在用借来的触手抚弄你。这就是“视界”的变异中的一种,其他的方法也都可以尝试。至于“次元壁”,我的理解是把在不同层次上运动的意象搅乱,这里面经常会涉及到词语的变异,比如,一个二维的句子会和三维的意象互相交叉、穿刺。说得有点抽象,不过我就是提个想法,不保证成功。

3.  逻辑的变异

嘻嘻,这其实是我运用得比较“独家”(插句新闻行话:短视频时代的独家,独不过三分钟)、比较“深入”(深达好几个句子的厚度)的一种方式。这可能也是你在第一个问题中所关注的我诗的特异之处的一个重要来源。

和一般的观点不一样,我认为,诗歌写作才不靠胡思乱想,而是特别讲逻辑的,只不过我会用一种刻意钻牛角尖的方式去运用逻辑。一首诗的写作之初,得到一个奇特的句子时,我通常把它视为诗神(好嘛,我也忍不住要劳动一下怹老人家,不然我这篇文章怎么和降临派、岁静帮、天命堂、泪涌坛等诗坛名门大宗接榫呢?)向我抛出的一个命题,于是我就发动小马达、转起小雷达,挖空心思去推导和证明这个命题,通过一系列偷抢拐骗的逻辑推导,如果能跌跌撞撞但颗粒归公地到达一个虽然歪歪瘪瘪但居然勉强站住了的结论,让我感觉“eureka,今天齐活了”,那这首诗就基本上算是支棱起来了。

当然,有的时候我会偷奸耍滑,整出一个半拉子工程,相当于写下“我有一个绝妙的证明,但此处内存太小,写不下……”就完事,这也不要怪我,毕竟……

至于说这种变异和我的媒体工作有什么强烈的对比(如果你更想说的是“冲突”),我觉得其实也谈不上。诗人思维的怪异,诗人与世俗的扞格不入,其实是一个被蓄意制造并被刻意维持的神话。到今天,网络把各种奇特怪异的大大小小的人群拉平到一个平台上展示,人类存在样态的无限景深逐次展开,在这样集万花筒、显微镜与哈哈镜于一体的规模空前的视界里,诗人怪癖的神话小朝廷已经趋于破产了,还在勉力维持这一套规则的家伙是我不得不钦佩的保皇党孤臣孽子,然而不好意思,我可能更想做一个短命的非常大总统。

 我的黑话收集癖与半吊子博物学 

申舶良:你的诗中充满纷繁瑰怪的词语和意象,你是否有特殊的搜集词语和意象的方式?

殊不方:每个诗人都有自己搜集词语和意象的方式,我也有,但应该并无特别之处。读古书,读各种博物类的图书,当然是一种搜集途径。但我更喜欢在网上浏览,我看大量的网络小说(包括纯爽文),看大量无聊的网络争吵,不论是肥宅、直男、厌女者活跃的社区(比如这几年的知乎),还是腐女、女权、仇男者(林毛毛的发言就非常好看,她的语言很有点煽动力),不论是鹿会、品客、八千、入关、福报、感恩,各种黑话我都要了解一下——这其实和上一个问题有关,因为它与我的媒体工作高度相关。

我的另外一个搜集癖朝向科普与科幻,这个领域里面还能给我许多新鲜的刺激。物理学让人脑洞大开,生物学上一些事实令人难以置信(比如,海豚的叫声里可能包含一种全息结构)。语言学的讨论是我热衷于观看的,语言学家们对于词语、音韵都有很多巧妙而有趣的解释,一些理论也令人着迷……在这些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词语和意象。

感官“扬州瘦马の养成计划” 

申舶良:在你的诗中,运用传统和感知事物的方式都一直变动不居,你作为诗人的自我教育和感知训练的方式是怎样的?

殊不方:作为一个从大学第一天就开始一课不上,到毕业也不认识除了经常烦我的辅导员之外的任何老师的家伙,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懂(失败的)自我教育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此处当有特朗普式摊手)。如果不嫌冒昧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的话,那我得说:多读诗歌之外的东西,比把能找到的诗歌本子都读完,可要靠谱得多。

至于感知训练,这个说法听着就颇为动人,让我想到“扬州瘦马の养成计划”。大体就是把眼耳口鼻身意什么的,各自用短不下二尺长不过两丈的红橙黄绿青蓝紫绫给扎起来,或者系上一头,另一端挂到房梁上,摆出各种东歪西倒的姿态,坚持一炷香到两沙漏不等的时间,布上一个香艳曼妙的天魔姹女阵。别的方法还没试过,今后用了再说。

首先是要穷尽母语的可能性 

申舶良:你同时也是一位资深译者,你的诗作却一直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不可译性,你怎样理解这种汉语新诗的不可译性??

殊不方:对,我的诗里确实包含着大量语言游戏,在音韵和节奏上也有许多必须在汉语中才可体会的成分,我有一对写作时会跟踪来自母语中各个方向的杂音而旋转的耳朵——它积极地参与到我的写作中去。我曾经对一个诗人朋友说过,我们写作,首先是要穷尽母语的可能性,先不要考虑对外翻译的事情,在母语中做到极致才是诗人的本分。

我知道,许多中国诗人过于看重通过在世界诗坛制造影响来强化其在中文中的话语权;我也见识,宇文所安揶揄过的所谓“世界诗歌”(我们干脆把它叫作“大世界诗歌”吧——嗯,大世界,陆依萍唱歌的那个大世界),为了迎合国际市场,这类诗中“常镶满具体的事物,尤其是频繁进出口、因而十分可译的事物”。如果说我的诗中有什么“不可译性”,那绝非我刻意追求的结果,而是汉语诗歌对汉语诗人的内在要求,或者说,是任何一种语言的诗歌对这种语言的诗人的内在要求。

几乎完全规避了“不可译性”的诗歌中当然也有一些美妙的杰作,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如果他永远坚持使用这种平整、光滑的语言写作,那他就不可能建立起一个好诗人应该具有的丰厚、复杂、微妙、完整的多样性——然则,如果在世界诗坛的中间地带专门辟出一片零重力的场域,让这帮漂亮朋友们轻盈地漂浮,我认为对他们来说是美且善的,阿门。

顺便说一句,当代文学和艺术中确实有这么一个领域正在生成。比如,小说家中,我翻译过的大卫·米切尔(《幽灵代笔》和《云图》的作者),我就把他归入这种“世界小说”(我们干脆把它称作“大世界小说”吧)的创作者,他从各国文化中拼贴、采样,做出一本本看似世界主义+政治正确,实则难逃殖民主义之讥的小说。而Netflix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批量生产着这种产品,并且因为影像的无碍性而影响更为巨大。未来我们的文学与艺术,是否会从这种实践中大大受益,并颠覆现有的存在方式,我还在观察中。

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申舶良:作为诗人,你觉得怎样的交流和友谊是有益的?

殊不方:我经常反复咂摸的一句人生箴言,是老陀的那句话:“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这里面包含着美妙而怆然的感觉,时常令我心动,并且久久低徊。

我想象中诗人的交流与友谊,就该是这样。

顺便说一句,我在豆瓣就叫“殊不方”,最近因为形迹可疑,言语无状,刚刚炸号永封,以前发的诗和文章也都沦入赛博灵泊。

不过,我的豆瓣新号“殊不方秽土转生”已经上线,近期会一边发新作,一边发一些旧作。另外,接下来我还想把自己一个注册已久的公号“殊不方”用起来,欢迎各位围观,谢谢。

殊不方诗选


逆练一个比喻:一团雾里升起她的眼珠

——在事物的叛徒里,比喻比翻译走得更远,更无可悔改

 

当我写下“她的眼里升起一团雾”,

这显然是一个比喻,而我们都见到:

比喻的句齿伐不尽月亮的桂树;

比喻拉紧地平线,将一块块弹丸飞地射入异域或恶土;

神经突触的雨林里,猩红色的比喻晃来荡去在人猿之间左倾右侧高开低走西食东宿……

然而,比喻,终归是错的,并且显得不道德,

它迟早会让现实的腕肘脱臼——

在语言,这事物的叛徒里,比喻比翻译走得更远,更无可悔改。

 

于是我写,“一团雾里升起她的眼珠”,

这显然是一个比喻的逆练。

那白茫茫的眼珠充塞天地,巨大的凝视虽朦胧仍足以聚起将我熔炼的热力。

然而,倘若我竟然有幸是那雾的缘起,

那我虽极尽微渺,也必然曾是一颗无尽碍眼的沙砾,

损着天穹的泪腺,

只待一场滂沱的哭泣,一阵伤心的粒子雨,

将我冲出银河的眼底。

 
2021.10.17
 
 
一只蟑螂仰面朝天躺倒在厨房,容我喊它一声格里高尔
 

光滑的白色瓷砖上,一只蟑螂仰面朝天,躺倒在厨房的正中央。

厨房铺的是30cm*30cm的瓷砖,

从东往西走,10块瓷砖还多一小条;从南往北走,9块半。

边角的不规则部位,一些敲碎了的瓷砖算是勉强把韵给压实了。

蟑螂躺在东西向第6南北向第5的那块瓷砖正中央,

面朝天花,背贴凉丝丝的地板,端的是个风水宝地。

所以,目前看起来,一切都显得还很淡定,很安详。

当然,也是很寂寞,很孤独的样子——

大约有960多万平方米那么大一个厨房的孤独。

 

我把身子藏在过道的推拉门后面,探出一角肩、半边脸。

暗中观察。

这不是要产生滑稽的效果,也并非出于制造惊悚的必要,

或者对邻居(更准确地说,同居者)实力的过高估计,

只是……怎么说呢,有一种“打扰了您的独处未免不太礼貌但我的确可能也需要在当下这个难以回避的时间里稍微用一用这个空间”的场面上的谦让感。

大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六条腿在挠动个不停,姿势非常虚无。

现在,应该由想象的细节来填充空白

——大约有960多万平方米那么大的一片空白。

 

比如:它有流线型的椭圆体貌,甚美。

(在短暂的一生中,可能没有人告诉过它这一点)

如果它更安静地蜷作一团,不用那些细细的脚爪把空气挠得咯咯直痒,

那它就会像一尊小玉佛。仰面佛。

比四面佛更简洁,更专注,更悲天悯人。

比如:它有几丁质锻造的厚重机甲,甚坚。

(用一句口号自勉:“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背重腹轻者一旦跌倒,六脚无处抓握,即如不倒翁,

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摩擦,永世不得翻身。

比如:连它自救的动作都是划水的!甚至。

(怎能相信它会是一个勤勉的好员工一个上进的好公民?)

细腿的弹动愈来愈飘忽,犹如迈出倒悬的鬼步舞,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

 

终于,一只拖鞋以风筝的形状无情地升了起来,

像天神的冻得铁青的赤脚在莫非王土的田野中无情地升了起来,

似一只腰果状的独眼,挤皱着,乜斜着——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在不依不饶地叩敲:

“格里高尔?!是你吗,格里高尔?!”

“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

“这是不行的,萨姆沙先生,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过我已经好了,真的。”

“马上去找个锁匠来。”

“你们听,他在转动钥匙了。”

“格里高尔?!!”

——啪!

啪!

 

啪啪啪!

 
2021.11.10
 



砍头的交情,或我们这些缝合怪
 

自基督诞后1990余年。南京。深冬。

男生宿舍楼的敞开式盥洗室。浴室无门。

敞开的江北平原上,披肝沥胆的寒风

正将近现代史灌注于此。这是水银柱沉落的

一天:牙刷须发俱白,凝固在搪瓷缸的

残山剩水里;毛巾僵死于挂钩或脸盆,

坐化为青面獠牙的旗,或,斧。

 

出征教学楼的时辰近了!死硬的旌斧

瑟瑟挥舞,嗜血地搜寻祭旗的供物。

我们交相劈砍,激起冷哼、惨叫或怪笑,

喷洒透明的血,直到一位每日的牺牲

被决出——口吐白雾的头颅,翻滚!弹跳!

传首九边,被捧掬、哄笑、扬弃、推搡、踢蹴

——轮回一圈后复归躯干,因用力过猛

或过速,而与颈腔合成偏斜的角度。这牺牲

被簇拥进课室,享用日抛的忠诚与爱——

歪头(待下一次斩落重接方能扶正),

予他倾侧的凝视,会让不止一个女生误解。

 

廿余年后我们再聚:表情稠密,形容稀疏,

幸而,器官完备(甚至有些拥堵)。酒至酣处,

上演敞心袒怀的剧目:踉跄的发际线被披露,

这难道不该怪你们对我的情史薅得太狠?

松弛的肚皮被抖漏,这难道不像多年前

一曲六手联弹的完美作弊突然泄了底?

我绵延至今的的偏头痛,难道不是

被你们最后一次失败的降头所害?

“记得这条从眉骨连到后脑的链式疤痕吗?

当时,那门血滴子微积分掀开了我的天灵盖……”

——“人在江湖飘啊,哪能不挨刀啊?”

黄盖的背脊上按笔画数陈列着社会的毒打。

甚至有人掀出私处,“一场自以为是的爱情

闪电般,劈中我的根部,以至于到今天,

作为一枚高配的人肉电池,仍偶发酸液失禁……”

在身上指点创伤的历史,人人如数家珍:

此处渊壑,始于1127;这条裂痕,来自1860;

1894,那道世纪末的伤口,始终敞开难愈;

一些累叠的结痂,被1927、1937、1957

反复唤醒……突然有人涕泗交流,声泪俱下:

“13岁那年,妈妈的狠心话把我劈成两半,

少年时我和着泥把自己捏拢,又用了半辈子

缝合,如果说我有时让你们膈应,那只怪

接口处的线头怎么抽也抽不尽……”我们沉默,

叹息,再次簇拥如在一部俄罗斯小说,举杯祝歌:

“啊,生命……啊,母亲……啊,大他者……”

 
2021.10.22



螃蟹挥舞棍状复眼监护人类,或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眼吗?

种下一粒监控的种子,

就会长出一丛螃蟹的纵目

——此乃龙-蚤守恒定律。

任何悬空的眼珠都要保持

匀速直视或偷窥状态,

直到外力迫使它改变观看状态为止

——此乃第一监控定律。

对于一颗微观的眼球,你不可能

同时知道它的位置和它的精度,

在某种揣想不到或者意料之中的场合,

它的巨细无遗会突然变成

盲然、空白、马赛克

……此乃监控测不准定律。


在带锈的腥雨半永久地

切碎空间之后,更多螃蟹的纵目

疯狂孳生,垄断城市的凹凸

——此乃律法杂生的丛林生存法则。

那棍状的眼目,滴溜溜旋摆,

指挥出一场场屈折的蟹步舞,

据说每日打卡横行十万步,

即有望仿效螃蟹卸膊重生,

再度补完权柄的幻肢

——此乃用进废退原理。

在体内腾出一个微小空腔,

恭请豆蟹入驻,植入它内窥的眸子,

由碳酸钙的悔悟包裹成珍珠,

获得排异的尊贵

——此乃炼金术的等价交换原则。


不论被唤作天眼,

还是得名CCTV——

螃蟹纵目之睥睨,

如雨露霹雳般沛然莫御:

披夜而行的你

尽可瞪视我的瞳孔,

却逃不过那周边嵌绕的

我的红外目力。

我的复眼里聚集了千千重世界,

每个单眼的cell,都欢迎你来寄居;

必须用探头剜进你的甜眠,

因为我要守护你梦境的正确与纯洁,

在其中诞下我俩的幼小河蟹

悉心养育。

没有眼睑就不能眨眼吗?

我已然学会如何闪送秋波

——但!我永远不懂得闭眼,

因为我的凝视若中断,

你就会脱线而委顿在地。


你们,永恒监护下的人类!

用你们仅存的

一对不足数的步足

牵引永远脱壳未换甲的身躯,

(何不跟随脚爪的轨迹

而非要屈从胸口的方向?)

姿势怪异地前行吧,

挥舞你们那对肉包骨、

末端过度分叉的柔弱螯钳吧,

打开喉腔弹出对话气泡吧

——这些透明的椭圆里,

应当已经由漫画汝等者

写满了对螃蟹世界的感恩:

蟹了,蟹蟹,蟹蟹,蟹,

多蟹,无限感蟹,永远蟹恩

——此乃无常的无肠公子的

纲常不灭定律。


2021.5.13


注:

※ 据Comparitech 2019年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有8座城市进入全球人均街头摄像头数量最多的10大城市名单,其中前5名都来自中国。并且,中国的监控摄像头仍在继续迅猛增长中,它将形成一张无所不在、无所不窥的天眼网络。


※ 基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法则,或者“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的墨菲定律,据媒体报道过的纠纷或刑事案件中监控系统在关键时刻损坏的案例数不胜数——或曰:监视无所不在,结果可防可控,是之谓监控。


※ 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这是《钢之炼金术师》中贯穿始终的等价交换原则,从技术的角度而言:同等质量价值的物质,经过炼金术的改变,也只能生成相同质量和价值的物质。


※ 蟹有着特殊的柄眼,顾名思义,就是眼睛是长在柄上的。柄的基部有活动关节,使得眼柄既可以竖起,又可以倒下。此外,螃蟹的眼睛和昆虫一样,是复眼结构。


※ 豆蟹,乃是十足目腹胚亚目短尾下目豆蟹科豆蟹亚科(或专指豆蟹属)种类的统称,因个体微小、浑圆如豆而得名,堪称螃蟹中的侏儒。豆蟹共生在牡蛎、扇贝等贝类外套腔中,靠摄食其食物残渣或排泄物为生,也会夺取宿主食物,妨碍宿主摄食,伤害宿主的鳃,羸弱其身体。豆蟹在牡蛎中还会使其雌性变为雄性,重者可引起死亡。


※ 晋·葛洪《抱朴子·登涉》:“称无肠公子者,蟹也。”古人观察有误,其实螃蟹是有肠子的。



下面是与本诗共生的另一种节肢动物:


种下一粒监控的种子,就会长出一丛螃蟹的纵目

——此乃龙-虱守恒定律。任何悬空的眼珠

都要保持匀速直视或偷窥状态,直到外力

迫使它改变观看状态为止——此乃第一监控定律。

对于一颗微观的眼球,你不可能同时知道

它的位置和它的精度,在某种揣想不到或者

意料之中的场合,它的巨细无遗会突然变成

盲然、空白、马赛克……此乃监控测不准定律。


在带锈的腥雨半永久地切碎空间之后,

更多螃蟹的纵目疯狂地垄断城市的凹凸

——此乃律法杂生的丛林生存法则。

那棍状的眼目,滴溜溜旋摆,指挥出

一场场屈折的蟹步舞,据说每日打卡

横行十万步,即有望仿效螃蟹卸膊重生,

再度补完权柄的幻肢——此乃用进废退原理。

在体内腾出一个微小空腔,恭请豆蟹入驻,

植入它内窥的眸子,由碳酸钙的悔悟包裹

成珍珠,获得排异的尊贵

——此乃炼金术的等价交换原则。


不论被唤作天眼,还是得名CCTV——

螃蟹纵目之睥睨,如雨露霹雳般沛然莫御:

你尽可瞪视我的瞳孔,却躲不过那周边嵌绕的

我的红外目力。我的复眼里聚集了千千重世界,

每个单眼的cell,都欢迎你来寄居;必须

用探头剜进你的甜眠,因为我要守护你梦境的

正确与纯洁,在其中诞下我俩的幼小河蟹

悉心养育。没有眼睑就不能眨眼吗?我已然

学会如何闪送秋波——但!我永远不会懂闭眼,

因为我的凝视若脱线,你就会委顿在地。


你们,永恒监控下的人类!用你们仅存的

一对不足数的步足牵引永远脱壳未换甲的身躯,

(竟是追随胸口而非肩膀的方向!)别扭地前行吧,

挥舞你们肉包骨、末端过度分叉的柔弱螯钳吧,

打开喉腔弹出对话气泡吧——这些透明的椭圆里,

应当已经由漫画汝等者写满了对螃蟹世界的感恩:

蟹了,蟹蟹,蟹蟹,蟹,多蟹,感蟹,永远蟹恩

——此乃无常的无肠公子的纲常不灭定律。


2021.5.13



失眠者清醒如等待复兴的一整个民族
 
肋骨
起伏
如田垄
之鬼火
其间
闪烁
    跳动
        闷烧
 
失眠者
清醒
如上帝
如等待复兴的
一整个民族
如道德
如七分
三秒长的
戒尺
 
今夜
我披挂
睡眠的皮影
半透明地
荒腔
    走马
        自旋
向迷宫里
泼溅
言语
破碎的
形状与斑纹
把自己
琥珀在
一个半睁
半闭的
时刻
 
因为
半开半闭
也是
半罪的
被星星
行刑队
枪毙了一整晚
枪声
一整晚
绕梁三日
我面前
以颤巍巍的
进行时
耸起
陡峭且辉煌的梦
 
2021.12.6

肺花诗,或脸上开出肺花的人
——脸上开出肺花,心里结出废话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阳光穿透X光片打在她的脸上
不同于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因为这是被她举起X光片抵挡的
广州冬日28℃的阳光
绝不是人人都可以随随便便
打在自己脸上的阳光
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所以也没有阳光可以
随随便便打在她的脸上
穿过X光片的阳光绝对
不是随随便便的太阳
 
一个小时前或者半个小时前
她也许曾在医生面前哭泣
为那X光片上的球形或者
类圆形的斑片状阴影
或者网状的弥漫性的阴影
或者边缘不规则的毛刺
或者偏心性的不对称的空洞
也许她会为了更小的不幸
而落泪同时侥幸甚至窃喜
比如双侧纹理增多显示模糊
似呈毛玻璃样她可能还听医生
说过边缘欠清回声不均匀
等等等等这些浑浊低沉的字眼
在她心中激起同等空洞弥漫
不规则不对称不均匀的回声
 
回声还在胸中动荡但现在
她已走出幽暗阴凉的医院长廊
回到阳光下她渴望又畏惧
因为不确定被医学反刍后吐出
能否再被这光滑的市道吸纳消化
然而阳光穿透X光片没有给
她的脸打上一个X因为它绝对
不是随随便便的太阳即使穿过
X光片也不会轻易叛变成X光
我们知道阳光是生命之主
又听说癌症是众病之王
但太阳长久的赤裸裸的暴打
让她又怕又晕举起半透明的双肺
过滤日头遮挡过度旺盛的生命
病染的黑旗迎风招展往她脸上
投下阴影那阴影凹凸起伏
像在鼻尖上立足的蝴蝶与鹰
更像是一朵有褶皱与卷曲的花
是在一个女人脸上
小心又大胆地绽开的肺之花
 
一个脸上绽开肺花的女人一个
女人脸上肺花绽开一颗肺绽开
在一个女人的花脸上一朵花的肺里
绽开女人的脸一颗肺的脸上绽开
一个花的女人还是一个女人的
花里绽开一颗肺的脸或者脸的肺
一个女人一朵花一颗肺向谁
展示你敞开的胸你茫然的空腔
这些重叠缠绕回环增生的句子
将你围裹为你遮挡存在的过于辉煌
在你脸上绽开诗的花张开诗的肺
因为诗就是染病的句子就是
字词的结节就是语言的症状
写诗就是X光探测并雕刻病灶
你走在猛烈的真理里无法承受
你举起X光片以病症遮挡太阳
虽然我们都知道
阳光是生命之主而癌症是众病之王
 
2021.12.12

突然!导游在我们面前变成了石头
 
突然!导游在我们面前变成了石头。
我敢打赌那不是一种幻觉,不是魔术,不是障眼法,
不是望夫(或妻)成石,不是泄露虫族、鸟间或兽界的秘密而遭天罚,
不是在被禁止的回眸中化身盐柱,也不是历史被倒带或逆叙时泪水和目光流回金铜仙人的眼窝并凝固成铅与空的眺望,
倒略微有点像是赌徒输掉了内裤甚至连屌毛都输得一根不剩之后突然僵直在众目睽睽之下岩崩也似地坍塌为满地叮铃铃滴溜溜骨碌碌打转的骰子时的那种变容。
 
大山临盆娩出老鼠之变容。
 
我久已看这导游不对劲。在团员集合的那株枝干崚嶒、杂花丛生的树下,他嶙峋且茕孑像是一个寄居旅游业的钟楼怪客。我遥记隐秘的童年曾蒙他私授回声的四种编织法;
少年时我鄙弃而兼景慕他为石头的私生子,青铜的孽种,风的丑奴儿,乡民孳生于朽木之耳朵的定时采割者。
背土离乡的岁月许我一具无定着的形骸:肉,血,气,是我向物质偷师的三态。
当年齿如一粒粒结石嵌入发酵之躯,我风大雾浓的身体竟也渐次关闭,
而重生的骨头振动起编钟锈涩的节律,于是
 
石头也在我们面前变成了导游。突然!
 
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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