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留档案 I 申舶良x 诗与策展
陈灼提问申舶良
1.写作诗歌的灵感来源会有哪些?
通常来自从惯常的生活节奏中逃逸出来的时刻,比如旅行中身体进入陌生空间的体验,遇见挑战自己认知习惯的图像、文本、信息时的惊诧,在特殊身体和心理状态下对日常事物感受的畸变,都会唤起我再往前走几步、去试探和创造的愿望。
2.您有的诗歌格式工整,近似古体诗,写诗时,你如何选择诗歌的形式呢?
我的一部分语感得益于古体诗的音律和节奏,当语感和思维方式融为一体时,写出每一行诗的音节数目会自然达到一致,汉语中一个字就是一个音节,因此会产生格式上的工整感。同时,我会把一首诗看作一个意图和感知的空间,每一个字/音节都是一个空间单元,诗的形式就是这个空间的构成形态。我希望在使这个空间基本成型的同时,制造尽可能多的岔道、通路、秘境和机关,让更多的事在里面发生。
3.从个人的身份认同,到创意领域的追求,您如何平衡,或综合策展人和诗人这二重身份
相比平衡,可能失衡带来的启发更多,我努力保持两者边界的模糊,随时可从一边跳到另一边,造成我前面说的“逃逸”。同时,从《迷园之家》等诗作对空间性的探索,到“寒夜”等策展作品与文学叙事的关联,也时常可以感到两者在我创作中的相互渗透。
4.您如何看待持续的新冠疫情对展览业生态的影响呢
从全球旅行的阻隔,到经济环境的冲击,从行业宏观的角度来看有太多负面的影响还在持续。但人类历史上很多面对重大灾难的时刻,也正是艺术创作发生重要变革的时刻。作为一名创作型的策展人,我毫不悲观。
5.这次参与重音社的系列活动,对您今后创作的启发
非常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与身处不同时区的写作者频繁地交流互动,了解每个人的灵感来源、创作媒介、感知通道、写作习惯、专业领域与跨界方式等,都在使我的创作状态变得更加开放,相信这样的交流和友谊在未来会持续催生更多的启发。
6.请推荐一些跟策展有关的书,另外也推荐一些您专业以外的书、电影和音乐吧。
策展相关的书, 最清晰的现当代艺术展览史是Bruce Altshuler的两本巨著《Salon to Biennial - Exhibitions that Made Art History, Volume 1: 1863-1959》和《Biennials and Beyond: Exhibitions that Made Art History: 1962-2002》。Elena Filipovic编著的《The Artist as Curator: An Anthology》,从创作者⽽⾮职业策展⼈的⻆度思考策展,可能很适合一起驻留的各位。Hans Ulrich Obrist的个人策展风格鲜明,《Ways of Curating》全⾯概括了他各个时期的策展实践,他的《A Brief History of Curating》有中⽂版《策展简史》,以与多位策展先驱⼈物访谈的⽅式呈现。Jens Hoffmann办过⼀个策展刊物《The Exhibitionist》,许多重要策展⼈曾为其撰稿,2017年出过⼀本六年合集。他编的另⼀本《Show Time: The 50 Most Influential Exhibitions of Contemporary Art》有中⽂版《好戏上场》,过于简略。
Anselm Franke的策展对我有过很多启发,他策划的《Animism》读本有中⽂选编版《万物有灵》,我是译者之⼀。他策划的2012台北双年展《现代怪兽:想象的死而复生》探讨历史与想象的关系,网上有详尽的信息。1990s-2000s是独⽴策展⼈的⻩⾦时代,我⼊⾏赶上这个时代的强弩之末,接受了很多那个时期的影响,而后越来越多策展⼈选择进⼊艺术机构或艺术院校任职,⾄今独⽴策展还在相对困难尴尬的处境⾥,需要⼤家⼀起努⼒开启新的局⾯。
为准备最近的一个展览读了不少神秘学与科幻的书籍,乌特•哈内赫拉夫的《西方神秘学指津》使我想明白很多神秘学与当代文化的相关问题,罗杰·泽拉兹尼的《光明王》是我读过科幻与神话最具才华的结合。彼得·格林纳威的电影《绘图师的合约》《枕边禁书》《死在塞纳河》在理解文学、空间与身体的关系上给过我极大的启发。今年听到很喜欢的两张音乐专辑是宋雨喆的《断歌集》和《荒腔走板》。
(不要问有没有录像
问就是请下次报名参与工作坊
迷园之家(组诗进行中)
申舶良
“文徵明家族历代工于书画,并延续七世造园17处,为中外造园史所罕见。”
——苏州园林博物馆
枕边园
苏州在我枕边摇颤,
像在脱水的洗衣机
泻空梦沫载着河流,
暗自绕上我的脖颈。
“你光润的悲哀
正适合我的尺寸。”
水声汩汩漫过脸孔,
耸出鼻屿供你伫立
望眉毛的圃,耳廓的石,
浪纹下嘴唇明灭不语,
梦影在池底搅动脑髓,
从鼻息吹起一串气泡。
有飞升的楼,漂浮的阁,
水榭亭庐在光膜内扭转,
窗吸虹彩,翻出魔方变,
廊中人溺于悬空的轻软。
每个泡中都是一座园林,
随呼气在头顶浮若星群,
谜面内外映出你我叠影,
像淹留园里的夜行幽灵。
我睁开双眼是两汪井水,
你厌倦它们而抛入远海,
任眼眶空空将气泡吞吐,
在枕上纵容我的造园心。
目溢园
太多新眼,令开光师疲倦。
我将玩偶的名单列到一半,
将功臣放在亭上俯看,
目光穿过多孔的假山,
每个孔里有板桥的一段。
桥上放一个仰面书生,
看功臣像锁在镂空云中,
云后藏着座回眸小院,
树影幻出山石的镜像。
我要在院内放一位魔友,
他最能看到世界的弱点。
荡着秋千,吐一朵火莲
萦回如天国的花边。
你见我在花上窥屏风,
可知我目力能穿透几层?
还是从墙下的涟漪
阅尽了行人的倒影?
鱼有一千片翕张的鳞
银晃晃地锁着去路。
沉水的眼是快动的眼,
明天是我补不完的天,
你的肤色在园中弥漫,
我们不再用记忆交谈。
鸟轻园
你稍一挪步,就打破门内构图。
鹭鸶在急雨中碰影,斗拱是云下的闪电。
你不信,恰能遇见鸟簇亭,遮没纵目景 ——
水漾处,我在客舟摸到灵验,为你掐下浪尖。
口里的娇人,绕过试心堤,在一串笛孔间留连,
十二根手指压不住的风窍,一夜插满金羽箭。
私信纷乱,我的父兄渐远,与何人乘鲤跨年?
塔影如喙落在池中,啄出摆尾的密檐。
梦拱园
波纹突然变成反光,不再向我显示池底。
边走边见园中小径化作阊门外一条街,
太阳在水路尽头浮动,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是钟,
必须在动身前修好坏掉的零件。
泊岸楼船与园里水榭换瓦,计较到黄昏
烧黑花厅的窗纸,
我一入园就被巧合附着,每回
滑进不同的路线:蛇咬着尾巴蜕皮,
蜗牛的触角相连,蝴蝶的口器缠卷……
一个货郎冒出转弯,挑担中各有一座园:
“以梦为桥拱?以梦为斗拱?”
如果我选错
此生帮过我的人们会从檐角
落进堂前水缸,奔走莲叶上,讲玄妙谶语。
我成为湖石卧在墙边,每个毛孔一缩
都挤出一个你的化身,在粉墙
暗处投影旧恨:
几篇有棱的诗文,我总背不下来;
浊浪里的鹤形,想飞起总差那么一点;
沿河几家染坊在深夜流水中勾兑颜色
像妄想者的脑浆闪幻奇彩;
桥上走来许多人,货郎又出现了——
恍惚认出他是我家人在蕉叶后窥看
白鹅,铃铛,蝙蝠,笔洗,钓鱼矶
鲜苔,轿夫,朽廊,金炭,长臂人
新雪,灯笼,沸水,骸骨,来听书
撑起它们的梦树如多枝灯台。
照命的星,沉甸甸似浸满酒或泪,
像有人走在投生的路上
见水巷不通处升起亭尖:
冬夜天空的大三角,
边走边有红叶落,记不全上面的字,
入眼一个盲的白昼。
2020-2021,苏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