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的诗 I 我们在夜晚谈论爱
嫦娥
1
我的母亲为父亲生下十二只月亮
我只是其中一只
怀胎月亮是种什么感觉,这疑问时常揪住我的心
羊水中的月光是否柔和,是否
穿透皮肤照亮过母亲困惑的脸
生下月亮又是种什么感觉,我的坚硬是否曾
将母亲划得遍体鳞伤
又刺透母亲的心
我还时常好奇,那些我从未见过面的姊妹们
她们都发生过什么
她们也嫁给了许诺射下多余太阳的丈夫吗
还是她们也被自己的丈夫射下了云端
她们比我更有志气,飞向了金星火星甚至木星吗
还是她们正躲在某个地方为男人孕育新的月亮
孕育出更柔嫩的月光,是不是就足以抚平
我带给所有人的灾难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难道我童年望向月亮的诸多时刻
竟是我望着未来自己的瞬间吗
在这无限循环的“望”中,几时看到过真实的倒影
肉眼剥下谣言虚构的行囊,叫我歇口气
天可见,是出生决定了我的命运
而不是倒霉的爱情、所谓背叛和无知恐惧
为什么却从来无人愿提前告诉我这一切
2
月海不是海,月湾也非湾
这里滴水不见,唯有闲话不多的玄武岩
风暴洋刮起没有形状的沙
轮流填往雨海静海和冷海
成仙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测算每颗小天体撞击月球后
喷射出内岩浆的密度及范围
重要的是,记录每一次潮汐的力和旋转的角
自抵达之日起,这就是
月神太阴星君最大的工作职责
抱着兔子捣药配药跟我曾经的爱情一样
只是被蒙蔽了的可笑幻想
我那可笑的爱情啊
他曾许我独享,换我容他占尽
据称这以爱之名的一招
开辟了继往千年的杀伐掠夺
我只知我能享他丰硕的身
不知还要享他更丰硕的自我
只知可享他无穷的力
不知还要享他更无穷的贪欲
大于了我的,我从无福消享
于我体内能掏出的,均被他无情占尽
人笑我痴傻,竟不知月亮自己并不发光
我笑自己愚钝,算不清月蚀之日黄白两道的交角
3
一个尚未成仙的人类该如何摆脱地心引力
脚底板的空气死死抓住我的大腿,用地球的质量
对抗我的,集体想象在想象不出飞船的年代里
一个没有金属护体的人类该如何摆脱地心引力
是风吗?乘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可我距地最远时,却有四十万五千四百九十三公里
是雨吗?乘雨丝 上上下下天与地
然茫茫星空干燥无水连我体内水分也被太空榨了去
再没有东西能够允许被射下的日子里,他忍不住一次次
抬起徒劳的弓箭,射下飞不高的乌鸦
时至今日我面对黑色鸟类仍无话可说,缠住了我的
不是炸酱面的味道,是他一箭射碎了乌鸦时的神情
所幸在宇宙的语言学体系中,“离弃”不再具有酸涩的口感
“孤独”变成萦绕鼻尖的芬香,每个人都要花费
时间重新结构“横”“竖”“撇”“捺”
再次编织早被忘却的那巴别塔的语言
遥望着我的人们,用钛合金锻打出一个又一个
我小小的分身,企图探寻我迈上这片绝境的路线
大多数人相信我属于永恒的黑夜,属于
连绵不绝的忏悔,困就在惩罚性的恐怖孤寂
说来也是,怎么能指望人们相信一个女人
居然能够操控一颗星球的运转
无人愿为我争取在地的声名
我也情愿独享这片荒野的奇幻
2019.3
课业
——给红薯
你漂浮在软白泡沫的管道中,偶尔攀爬
沿着向上的索道坠落在我手里
潮汐的浸泡令你全身发白,手脚皱缩
努力在挣扎地扭动中还原你对这片空气的长久想象
我坐在你将称其为母亲的人床边,跟她共同复习
关于母亲这门课程的所有内容,在记忆里,也在此刻的小床上
为期40周的启蒙课程让我们知道过去我们在这门课上
从来没有及格过,却一再沉溺于已出师的错觉中
像每个自负的年轻人一样掌握着无畏的能量
你睁不开眼,抽动,干嚎,拉出至少三两黝黑如巧克力酱的胎便
脸色变换如失去了金箍棒的无助小猴子
我们则坐在你身边,讨论凌晨时分的天地变色,撕裂
缝合,还有世界上全部灵魂共同经营的集体谎言
想到有一天你也将成为一个我们口中谈论的“母亲”
我便想将这两个字嚼碎了,含着唾液咽进肚子里
当你舒展整只手掌却只能握得住我食指的指尖就像
捏住了定海神针,我也不再纠结于该成为你移动的堡垒还是武器
我只是站在索道另一侧你的同学,顺着你爬过的方向
一同张望着,连接你我共同秘密的希光
2018.2
同一条河流
为了能够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双脚踩踏着水花,河底的砂石在他已经磨砺得如盔甲般坚硬的脚底板上碰撞刮擦出火花,旋即被水淹灭。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大步向前,努力与水流的速度保持一致。渐渐地,他能够用皮肤的毛孔感受到河水喘息的频率,能够用耳朵听到水滴撞击水滴发出的响动。他把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调整得跟河水喘息的频率一致,把自己的步幅调整得跟水滴在河中飞翔的速度一致,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完全追上曾经踏入过的同一片水流。有人劝告他,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你永远无法真正跟上河流,即便速度跟上了,其中的每一粒水分子都已经改变。他的回答叫人不知该如何反驳。他的双眼被河水浸泡得玲珑透亮,仿佛也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水分子。他用这样剔透的双眼望着劝说的人,喃喃回道,既然每个水分子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改变,只要他付出的时间足够多,追逐的距离足够长,那么总会有那样一个时刻,恰好可以踏入在他第一次迈进那条河流时每一个水分子当初的样子。他不停歇地继续奔跑追逐下去,沿着汲汲的小河跑进滚滚的大河,随着滚滚的大河奔向分叉的小河。待到他终于随着河水奔跑到入海口,他便折返回最初起始的地方,一切重新来过。传言说,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最初似乎只是因为爱人负气的一句话。只是到了现在,因为什么而开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终有一日滚烫的河水将煮沸他的身体,将他的血液毛发肌肉骨骼一一拆分为晶莹的分子,与永恒变换的水流纠融为一体。他将永远属于河流。
2019.1
痕迹
他曾在这里被禁锢了太久。现在却没有了踪影。只有他的声音在墙壁上留下了各种痕迹。像是凶猛的飞鸟拼命抓挠留下的。像是还不够凶猛的斗牛以角反复撞击留下的。像是愤怒绝望的猎枪里射出的子弹留下的。看着这些声音留下来的痕迹,能够幻想出他曾被困就此地时身体的形状。不是痛苦的形状。痛苦是所有形状里最不接近他的那个。能说出口的总是太轻易。声音拼凑出了他的形状的交响曲,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曾经反抗吗?声音的印迹无法证明他曾经反抗过。这样说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任何人曾反抗过。如果不是为了反抗,那么他发出声音,那些锋利的声音,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即便禁锢之下他仍有声音想发出可发出吗。人们尝试把每一颗嵌入墙壁内的痕迹用红色的线绳连缀起来。仍有信仰的人坚信只要找到正确的顺序和方式将它们连缀起来,就会得到一部属于他的抗争的赞曲。或者说是,证据。人们又说,一个哪怕五音不全乐理不通的人,只要站在这间房间中央,抚摸着墙壁上的那些痕迹,便能唱出世界上最动听的歌来。歌声不是为了给任何人献祭,只是需要挣破一根根喉咙,与痕迹汇聚在一起。他还活着吗。他已经死去了吗。他是为了持续见证而忍受着不是痛苦的形状继续活着吗。他是为了绝望地反抗而孤独地死去了吗。传说叠加着传说,一帧帧渲染墙壁上声音的疤痕,编造着幽暗的神迹。
2019.1
山中鸣虫是否也有其静默的时刻
山中鸣虫是否也有其静默的时刻
无灯的潮湿栈道绵延展向望不见的墓穴
身处虫噪交响中你想到唯一的问题
不是墓穴里到底躺着谁
而是当那静默来临 失落会不会悬于月尖
木板碎在落叶划开的一方方亮块格子上
托起捕捉光芒的脚底板 整座城市醉在油葫芦的翅间
懂的人开口说 其实还有黄树蟋、叫油子、大金蟋
和纺织娘 紫金山比金山多了一个紫
黑压压的森林骤停 再不肯多吐出一个字
离那躺着的人 还有算得清迈不出的五里路
离那撩起你步履的鸣声 还有伸出去看不见的五指
喧嚣伴着过量表演的白日被虫鸣一寸寸吞净
你才终于在地下五米处得知了那静默的含义
2017.9
南京 紫金山
我们在夜晚谈论爱
我们在夜晚谈论爱,谈论
未知,才能,捉摸不定,无法言说和
一切令人发愁而不着边际的事物
很少有这样的夜晚
温柔地折磨着每一束街灯的光芒
瑟瑟发抖地寻找着自己的角落
努力不被喧嚣、绝望和杂音淹没
世界还欠你一缕微弱的星光
必须应在此时,在这里进行偿还
可是你还欠世界一万行句子
你要用什么,去与它进行交换?
月下盘蜷的龙形田,紫色马鞭草抽打着
御风的少年,让她在眩晕中乘上
高飞入星空的木秋千
漆黑的田野中卧着她的巨龙
寻找起飞的时刻,也寻找
你哽咽的声线
我们在寂静的夜晚谈论爱,谈论
如何持守关于这个世界奥秘的那些瞬间
2017.10 乌镇-北京
没有眼泪的人
解放碑的清晨是用轮子咕噜声宾馆门前散落一地的小卡片和辣椒味拱出了天亮来
天亮了也总亮不透透得过光线透不过水
不得已的旅人睁开自己干巴巴的眼
今天在江家巷睁开昨天在小罗村睁开再前天是南头是金鳌路是鸿福西路
干巴巴的眼睛盯看着干巴巴的天花板
昨夜的梦已经吃掉了前夜的梦吐出了骨头吐不出脸
干巴巴的天花板上绽开了干巴巴的眼
再也讲不出口的故事梗在了手指尖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要用什么来泡软自己碎开的脏器呢
嘉陵江水说我煮不烂你的困惑甚至也不能湿润你的双眼
枯水期的河岸把牙床子都翻咧了出来给人看
有人把记忆丢进江里有人把自己丢进去
不得已的旅人一路走着一路弯腰捡
拼不出自己来也拼不出人形只拼出一只只小怪兽藏在自己袖子里面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能用什么来洗刷自己体内的河流呢
河水也开始倒流水滴撞伤了水滴水和水抱在一起不想再用水来清理自己
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只有自己动手把自己榨干
榨出尖叫来再榨出血榨干了恐惧再榨干筋
江水流啊流一遍又一遍流过没有眼泪的人的眼
刺不痛你吗穿不过你吗泡不软你吗暖不了你吗就是再也拼不起来你了吗
立体城市中的人们拥有更立体的人生吗
他们做的梦也会更立体吗穿过隧道就冲向天空飞出了立交桥又钻进了崖洞吗
江水做不到的事情辣椒能做到吗
辣椒也做不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吗不要再有那么多的疑问会要你的命吗
不得已的旅人拨开江水站起身泥沙混凝着血浆糊住变形的脸
下一站是哪里干巴巴的旅人问自己
你体内的暴乱呢
再也无法终止
2017.4 重庆
大江
你总说,跨过了大江过大海啊跃过了大海再认识大江
江水也任你的诗句差遣,也为你的修辞打寒颤
你说六百年前你认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他揣着自己仅有的一把肋骨沾着你的江水写我的诗
他说六百年后你会遇见我,这些江水都是我们家的
到时候要重新装回我的口袋
现在六百年过去了,一个冬天比上一个更冷
爷爷们答应过要让我明白的事儿我却还一件也没整明白
对于你们六百年前的约定我又能怎么办
我从蒙古跑到了北京再从北京飞到这珠江边
蘸过了雪水的笔蘸饱了雾霾再把你的江水蘸
可这句子不是我的,这诗不是我的
现在我也不再认识自己和你的那么多张脸
你泡够了墨水泡鸦片,泡饱了胭脂又泡生煎
可我呢,可我光是抖落这身披挂就抖落了六百年
你从没见过北方的大江你沿着北回归线就一头撞进大海
你说你不认识长江黄浦江嘉陵江,更别提什么鸭绿江
江水只跟水有关,鸭子就负责感受江水什么时候够温暖
你从不知道江水也可以结冰呢,一冻就能冻上好几年
你也不知道江水舀上来就能涮火锅呢,吃得龇牙咧嘴身体健
你只知道江水可以吃人,这个不管东西南北都一样
虽然南北的江水唱着不一样的歌也吃着不一样的人
你就连吐出来的人骨头都比北方的更柔软
唱惯了革命歌曲的听不进夜上海
吃过了李白的咽不下孟浩然
我开始相信了,就连北方的哪吒见到了你也得咽下筋头烂
不管过去六百年还是再过六百年,我还是没能学会你的小秘密:
身体里沸腾着潜流滚滚开,脸皮上只浮起浅浅一层小波澜
我知道你懂得的是越来越多所以越来越沉默
就像六百年了我爷爷和他的爷爷们什么也没能教会我
我爷爷给我讲过几百遍他曾如何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的手里拖着一兜子笔记本铅笔头别人肩头扛着的都是枪
现在爷爷老了,已经不再记得他爷爷们嘱咐他的话
只记得跟我念叨还是公务员队伍好养人他们给你报销全部医药费
这一年到头的,我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跨大江
你和你那些兄兄弟弟姊姊妹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跟我讲
拿去吧,你只会露着狡黠的赖皮笑脸伸出手
说好了都是你家的,随时来拿走装回你口袋
所以你是慌了吗,怕了吗,这世道终于也轮回到开始让你看不懂了吗
不知谁家的小兔崽子爬上谁家的房檐儿掀了谁家的瓦
不知谁家的老不死的撬开了谁家的墓穴撵出来谁家的鬼
也不知谁家的猴子精钻进了谁家的海底抢走了谁家的粮
从前你不管富人穷人官人恶人连着牛羊牲畜一起全都咽下口
现在倒好只有可怜的懦弱善人对准你的嘴巴一个一个排成行
太阳一下山你就沉下面皮散着寒气倒卖夜色
太阳一出来你就波光粼粼抖着金光儿撒钞票
小兔崽子和老不死的都不关你的事
你要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年年流下去日日淌
毕竟你许诺给人的都是谁也拿不走的
你看不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你活得更命长
出生在干巴巴的城市里,我时常臆想
生活在江边的人们都拥有湿润的脸
他们的嗓子和灵魂都是湿哒哒的,稍微用力就能拧出水
现如今干巴巴的城市里人们也有湿哒哒的脸
补水面膜是个大生意,足以推翻六百年的刻板想象
什么都不用慌了,毕竟这个月发生的惨事下个月就能忘
大海的忘性比大江大,可谁也没有人的忘性大
再忘不掉的就塞给他们圣诞节和元旦简称一切都是购物节
谁要是跟耶稣和消费者过不去谁就必须下地狱
什么都不用慌了,再慌就舀一瓢江水往下咽
咽不下去的,就梗在你的嗓子眼里梗成不入流的破落诗行
爷爷们日日夜夜叨唠着别忘了多去瞧瞧大海和大江
他们说大海会匍匐在我的脚下低声呼喘
大江的每一粒水滴也任我的诗句差遣
他们嘴里不停呜咽着,叫我仔细想想明白
地上的万物也要随着时间变成腐物
惟有这大江大海水分子摩擦着水分子恒久也不变
爷爷们把这些话传下来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
他们不知道现在江里除了水以外还有化学原料
海面上飘着的塑料垃圾盖成了一座又一座孤岛
现在六百年过去了,一个冬天比上一个更冷
地上飘的跟海里走的都藏在我的肺里终日烟雾缭绕
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
什么都不用慌了
2017.12.8-30
广州-北京
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某一个年份,某一个瞬间
她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口,被自己一个念头
吓得定住在水泥地上
浮动的人群轻烟一般卷过她脚边
她问自己:这世上,是否还存在
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会被我捕捉、体验,哪怕只有那样一种也好
那些在人们皱起的眉心里流逝掉的
漫长岁月之中,每一种喜怒哀乐狂嗔悲
是否都早已被所有人嚼遍
甚至比我能想象到的程度更加强烈
我会不会因此而独特,而绝无仅有
因为我拥有了,不,是我发明了
那从未有人感受到过的情绪
她独自站在那街角,看着来往行人前行不语
或低头摩擦手心里的手机,面色木然
而她,在幻想自己能寻找到
在她之前,从未有人感受过的情绪
2016.3.29-3.30
Chen Sian Playwriter, theatre director, poet, short story writer, and literary translator. She’s the founder and artistic director of the Sound and Fury Play Reading Festival. She has written four collections of short stories and ten plays.
陈思安 作家、戏剧编剧、导演,译者。“声嚣”剧读节创办人及艺术总监。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体内火焰》《活食》《冒牌人生》《接下来,我问,你答》等。戏剧代表作《凡人之梦》《在荒野》《冒牌人生》《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等。由她编剧、导演的戏剧作品曾在英国皇家宫廷剧院、爱丁堡国际戏剧节、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中国国家话剧院、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台湾两岸小剧场艺术节、南锣鼓巷国际戏剧节、城市戏剧节等地进行演出。陈思安是本次重音诗歌奖单元B具身之影组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