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意 | 书评:《文化与社会》:观看文化的另一种方式
导言:大众文化与娱乐生活
考试前一天晚上,在追的综艺更新了,于是你怀着无比紧张与愧疚的心情放下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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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警示道,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其实早在波兹曼之前,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法兰克福学派的就对大众娱乐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讦。以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提出“文化工业”概念,指出文化工业产品的复制性、统一性为旗帜,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等一大批著作的出版都将剑锋指向文化工业产品对人的异化,他们认为文化工业是资本主义实施意识形态控制的新形式,通过向大众提供粗制滥造的文化消费品,一个集《1984》与《美丽新世界》于一身的恐怖世界正在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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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或许你会觉得危言耸听,这类娱乐虽然于实现人生价值无益,但最多“不那么正经”,甚至“有点庸俗”。但要是说“抖音正在毁了中国的年轻人”,毕竟还是新媒体文的做派。这群西马理论家以批判起家,留下文化工业的一地鸡毛,便摇头走开了,留给后人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但今天这本书的主角却决定重新审视文化工业,为大众文化正名,用这一地鸡毛做成一只全新的鸡毛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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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作品简介
雷蒙德.威廉斯,20世纪中叶英语世界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人。他几乎依靠一己之力将英国文化研究从早期的粗糙形式带向身后的一片丰饶,与他的同侪——理查德.霍加特、E.P.汤普森一起创立的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从风靡一时的西马文化工业理论统治下异军突起,建构起英国文化研究的传统,成为当代文化理论界的一股重要思潮。威廉斯吟鞭一指,回声便延宕至今。CCCS花开有时,文化研究却在21世纪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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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社会》与其姊妹篇《漫长的革命》是威廉斯早期最为重要的两部著作。在《文化与社会》中,他详细地勾勒出1780-1950年间英国文化的流变过程,从而提出了自己的文化观。超越当时普遍视大众为“群氓”的精英主义文化思想,也与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工业”的深度批判迥然不同,他呼吁一种“共同体的文化”,致力于唤醒根植于多数人心中的“情感结构”,他视这种文化为抵抗资本主义现代性后果的良药。在威廉斯的笔下,那些通俗的、粗鄙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化形式第一次取得了一种积极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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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共分为“导论”“十九世纪的传统”“过渡时期”“二十世纪的观念”“结论”五个部分。威廉斯选取了40位写作时期在此期间内的英国文化人物,细查文本,解读观念,梳理出一条当代英国文化生成史。本文分为导论、正文和结论三个部分介绍本书主要内容,最后则是评述与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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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一种思想史的写作方法
《文化与社会》并非一本专治“文化史”的史学著作,而是数人头排座次,更像思想史的梳理。但这种写法又与正统思想史不同,威廉斯面临的最巨大的问题是,什么是文化,继而什么是英国的文化传统?他不是要在一个搭好的框架,至少是一个粗糙的标准下,往中间填充内容,而是要亲自组织一个全新的系统。文化概念绝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清晰自明,“英国文化研究”也是前所未有的说法。
如果我们稍加考证,就会发现“文化”是一个十分晚近的概念。威廉斯指出,在英语世界中,culture一词在17世纪以前都指的是“对自然成长的照管”,后来衍生为“人类的训导过程”,而现代意义上的文化观念要在19世纪才逐步建立起来。威廉斯关注到了这种词义变动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普遍性与剧烈性。不仅是文化,许多我们现在习用的词汇并没有太长的历史,而是在资本主义勃兴之后才取得了它们的现代意义。本书关注的思想流变问题,可以在词义变迁的考察中得到充分反映,这便是威廉斯所提倡的“关键词”的方法。在深入考据后,他大手一挥,揪出“工业”“阶级”“民主”“艺术”“文化”五条主脉,草蛇灰线,串联起资本主义时期英国文化发展史。
方法的选择给了本书两个重要的限定:在时间上,研究的范围被框定在1780-1950的区间;在内涵上,本书论述的文化与资本主义的上升深度捆绑。这一研究范围与法兰克福学派如出一脉,但威廉斯很快就展现出了他的迥异态度。豆瓣书评区有一则短评:“他(雷蒙德威廉斯)长途跋涉来到剑桥英语系,不是为了登上那个屋顶,而是为了下到这座建筑光线晦暗的地下室,找到一些对它不利的东西,好在适当时候炸飞那个高高的屋顶。他与威尔士农村工人阶级是同谋……”威尔士乡村工人阶级之子的威廉斯在写作《文化与社会》时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工人阶级的坚定立场与斗争态度已经初露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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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两条主线
资本主义在发展和解放生产力的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现代危机:艺术失真、阶级对立、技术威胁、科学主义与工具理性压迫下“人”的沦丧……在处理这些危机时,一批写作者都不约而同地诉诸于这一正在成型的“文化”观念。现代意义上的“文化”自诞生之初便被寄予了厚望,它绝不是一个软糯精致的小词,而是作为一种普遍的拯救方式被郑重地提出。
在文化的总体命题下,各家的论述千姿百态,大有不同:威廉斯一方面用他的五个“关键词”按图索骥,另一方面又时刻将二元对立的思考范式渗透文中。在第一章中,他就暗示了全书的两条主线,以“对比”为题,威廉斯将“最伟大的保守主义者”埃德蒙.伯克以及“第一位工业无产阶级理论家”威廉.科贝特对举,他们分别是保守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先驱人物。在他们身后,伯克与柯勒律治、卡莱尔、阿诺德等几人的思路出于一脉,他们都以中产阶级的立场进行思考,而科贝特、欧文、罗斯金和莫里斯等人在某种程度上则是社会主义传统的构建者。
威廉斯绝非马克思主义的庸俗阐释者,这种对立让他看到了两派各自的潜力与局限,并且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在持中产阶级立场的思想者中,马修.阿诺德爵士无疑最具有代表性。他提出要用教育,或曰文化,来替代功利主义来解决“无政府混乱状态”。在《文化与无政府主义》一书中,他给予文化一个精致的定义:大力推荐文化,以帮助我们走出目前的困境。世界上有过什么最优秀的思想和言论,文化都要了解,并通过学习最优秀知识的手段去追求全面的完美……文化是指研习完美的文化,引导我们构想真正的人类完美,应是人性所有方面都得到发展的和谐的完美,是社会各个部分都得到发展的普遍的完美(转引《文化与社会》P126)。但阿诺德爵士并不讳言他的中产阶级本色,他敏锐的意识到传统贵族已经不再是英国的统治阶级,但他们还有某些意识形态库存,可以资助他们的中产阶级主人(《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P30)。更为关键的是,文化是控制和同化工人阶级的工具,“这些群众已然来临,他们急欲拥有世界,急欲获得更生动的生命和活动感受。在他们这个不可遏制的发展过程中,他们的自然教育和启蒙者就是那些直接位于其上的人,即中层阶级。如果中层阶级不能赢得他们的同情或给予他们指导,社会就有陷于混乱状态的危险。”《法国的大众教育》(转引自《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同上)中产阶级的文化观一如伊格尔顿的畅快吐槽“如果你不抛给群众几本小说,他们也许就会给你扔上几颗炸弹!”(《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P31)
在社会主义传统中,本书第三编第五章“马克思主义和文化”最为精警。威廉斯欣赏马克思本人审慎的文化态度:他极力避免将在政治、经济、历史方面的结论扩展到文化上去。但他的后来者显然陷入了经济决定论的庸俗立场。着眼于对这一简化理论的批判,威廉斯认为马克思和他的后来者“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了人们的意识”的基本论断,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艺术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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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大众文化的兴起
文章的主体部分以对乔治.奥威尔的评述结束,但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文化传统的论争却仍不断延续,结论部分的“服务观念”和“团结观念”再次深化了这一对立主题。威廉斯认为中产阶级的服务观念并不会带来他真正向往的社会,服务观念所提供的社会阶梯(或曰“个人机会”)始终是一个分裂社会的产物,将会随着这种社会一起消亡。而团结观念也面临着两大基本问题:一是共同体的大团结与局部利益的含混不清 ,而是在“团结”的社会中难以协调获得多样性和不带来社会成员间相互疏离之间的矛盾。
但威廉斯更加重要的贡献在于他对大众文化的重新认识。在结论中,他继续深化了共同体的观念,强调了工人阶级文化自下而上,自发生成的属性。他用“共同体”取代了“大众”“群众”的称谓,并指出“事实上没有所谓的群众,有的只是把人视为群众的观察方式”(P131),成为了大众文化的嘹亮宣言。他热情拥抱大众传播技术,用“传播意图”说为大众文化产品提供了积极的可能性,大众传播行为不再被统治阶级意识形态全盘控制,而也拥有了反叛的可能性,这也一定程度上成为文化研究向话语理论转向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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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述与感想
阅读《文化与社会》的过程并不轻松,语句的艰涩,文化的隔阂都为阅读这本专著带来了很大的挑战。但这本开山之作又足够经典,使人回味无穷。威廉斯梳理出的这条文化传统为后辈所不断深入,他所昂扬的大众文化观则为英国文化研究开辟了新的可能性。在他身后,斯图亚特.霍尔领衔“结构转向”与“葛兰西转向”,后又与福柯的话语理论逐步合流,伊格尔顿的著作里也总见得到先师的身影。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我总觉得比起霍加特《识字的用途》、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诞生》,威廉斯才是英国文化研究真正勃兴的“量子力学瞬间”。他的研究精准地击中了“文化”与“社会”的核心,对现代文化的生成做出了精当的论述,既拉来了文学、社会学的理论资源,又旗帜鲜明地摆出了反学科的立场,为伯明翰的文化研究开了一个坚实的好头。
以今日的眼光看来,威廉斯的许多观点都已经不够新鲜,但他带来的许多基本观念却早已成为后来者的共识。文化绝不是一个单纯自然的领域,而是始终与权力的运作密切相关,不同的话语在表征中采取着各自的策略,达成不同的效果。威廉斯并非第一个看到这种关系的人,但他却是第一个如此深刻地指出抗争可能性的人物。文化工业在意识形态上塑造着工人阶级,但从工人阶级内部,在“大众”内部,一种共同体的文化始终存在并不断壮大,它蕴含着“有机社会”理想的全部要素。在伯明翰的后辈中,这种权力关系被拓展到更广阔的领域,性别对立,殖民统治,主文化对青年亚文化的规训并不是毁灭性的,女性、青年、有色人种,所有边缘的,处于二元对立弱侧的一方同样存反抗的可能性。它可以是政治的,革命的,是罢工运动中的斧头和拳头,是马丁路德金的讲稿和鲜血;它更可以是话语的,符号的抗争,是垮掉的一代,是嬉皮士青年,是彩虹旗飘扬,也是互联网时代的青年力量。
威廉斯在工人阶级的共同体中找到了一切共同体最初的浪漫,这种浪漫是文化研究真正的力量所在。伊格尔顿在他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最后部分对老师做了这样的致敬:他将文化研究的最初渊源追溯到十八世纪前的修辞学,而将福柯看作这一传统在当代最好的后继者之一,威廉斯在这一思想传承中的最特别之处是他深厚的历史感。在话语之中,在文化之下,始终涌动着一股温暖的洋流,它既可以潜滋暗长,亦可掀起巨浪。
我常常以为,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为这种力量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在赛博空间中,一种非传统的话语体系被建立起来,权力并非完全受制于现实世界,网络社群所构建的新型共同体有着现实社群不具备的独特优势。键盘里不止有多数人暴政,不止有娱乐至死,不止有文化霸权。垮掉的一代在某种意义上助推了越战的终结,而今天的青年亚文化所能做的也还有更多。初代互联网居民从某种层面上看来和英国工人阶级拥有者相似的命运,他们都是“源生”的一代目,除了在网络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狂欢节,他们也必将为网络社群打上浓重的精神底色。
文案 | 文化产业管理 2016级 陈宇轩
编辑 | 林姝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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