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意 | 书评:集体观念的塑造
“害着怪病的人们,浑身肿烂,惨不忍睹,外科大夫束手无策,而他却能妙手回春。”——马克·布洛赫正是就该现象为研究对象,完成了《国王神迹——英法王权所谓超自然性研究》这一著作。
作者马克·布洛赫为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长久以来一直对于研究历史中的某种“仪式”怀有浓厚兴趣,在经过长时间的资料搜集和整理之后,在战火喧嚣的20世纪中叶完成了这部书。此书在2018年第一次在国内出版,由清华大学世界史专家张绪山教授经手译为中文,商务印书馆承接出版,可以说是聚集了国内最优秀的译者和出版资源。该书在写作完成大半个世纪后,飘洋过海来到了中国大地,立即引起了许多学者和民众的兴趣,正说明了这部著作雅俗共赏的文笔和经久不衰的魅力。
《国王神迹》一书共分为三卷九章。分别为“起源”、“国王奇迹的辉煌及其变迁”、“对国王奇迹的批判性解释”。其中着墨最多的是第二卷,即对欧洲中世纪近代时期“国王奇迹”兴衰演变过程的探讨。
整部书籍的论述条理严密、逻辑清晰:首先,从“国王神迹”的起源开始着手研究,分为两个方面,分别是瘰疬病如何成为国王治疗的特定疾病和中世纪时期王权神圣化的过程,梳理了产生“国王神迹”的前提条件;
接下来,对“国王神迹”的发展过程进行叙述,主要侧重于英法两国,从初期的萌芽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兴盛、从出现了一些信仰的混同到绝对君主制时期的高度繁荣,最后是宗教改革和国家政体变动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式微;
末卷则是整体总结,从宏观上运用集体心理学等一系列理论对“国王神迹”进行细致分析,提出了对人们何以相信根本不存在的“国王神迹”的个人观点,并且进行了史学研究意义上的升华。
总体而言,该书结构层层递进,语言朴实流畅,可读性强,却又不失其深刻的文化内涵、谨慎考辨与史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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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读此书,深感于一代巨匠马克·布洛赫深厚的史学功底和严谨精神。写作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国王神迹》,由于需要寻找大量英法王室档案资料,但“欧洲目前的状况,既不利于旅行,也不利于公、私图书馆购买外国图书;它使比较史研究比以往更为困难”,虽后有来自法兰西伦敦藏书室的珍贵文献,但作者在文中进行推测时仍然使用极为审慎的语调。“在我们所掌握的与那位瘰疬病女患者治疗相关的各种资料中,刚才讨论过的出自马姆斯伯里的威廉作品的这段文字并不是唯一的注解”、“毫无疑问,我们掌握的文献资料太少,不足以证明是否有日耳曼群族将君主视为医师”。然而与这些谨慎的推测相对照的,是布洛赫作品的大量引文,几乎囊括一切可以被用作史料的文献:“账簿、公文资料、叙事文学、政治和神学作品、医学论文、礼拜文、人物雕像碑”等,注释和附录篇幅之大,几乎占据全书的五分之一,足见其“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扎实学术态度。
马克·布洛赫
此外,作为年鉴学派代表人物的布洛赫,其《国王神迹》一书也成为该学派最经久不衰的代表作品之一。该书不仅在年鉴学派的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在史学研究领域也开创了一些新方向。
其一,对比较史研究的贡献。布洛赫在开篇导言处便提到,“我们所继承的文明所经历的发展历程,只有在我们能够超越非常狭隘的民族传统架构,从外部加以认识时,庶几可以看得清楚”。对于往往被认为是难度较高的比较史学研究,布洛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明晰可操作的思路——双线进行。将目光聚焦在同一时间维度下的不同地区,这样的比较更具有说服力,在总结异同和分析时也更加便捷。四年后,布洛赫以《致力于欧洲社会历史的比较研究》更深入地阐明了自己对比较史学的观点、鼓励更多史学从业者尝试比较史学研究的方法,在其《封建社会》等著作中,比较史学也大量使用,足见其贡献之大。
其二,进行跨学科性的研究,开创了社会心理史学和历史人类学。对于国王的神秘仪式的研究,在当时的正统史学派看来是“偏门”,并因此受到同行的嘲讽。但布洛赫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一主题绝对是重要且深刻的,其背后蕴含的集体心理学、人类学内容都十分丰富。布洛赫深受涂尔干影响,将宗教史、心理学、社会学引入史学研究,在《国王神迹》一书中,融合地淋漓尽致,令人称叹,成为该领域首屈一指的开拓者。
其三,从民众的角度来研究王权的历史。译者张绪山总结,《国王神迹》是一种“新政治史”、“新民众史”的开端,因为该书一改曾经帝王将相主宰的政治史,而是融入社会和群众的角度加以分析。我则认为,这是年鉴学派社会史研究方法的一种典型反映,不仅是从民众角度研究政治史,在该书中,还涉及其他一系列有关王权发展的历史,如教会史等。这一创新与其说是布洛赫受年鉴学派指导思想的影响,不如说是布洛赫对年鉴学派社会史研究范式所作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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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证涉及心理状态,它是一门微妙的艺术,绝没有诀窍可言。而它又是一门理性的艺术,有条不紊地运用某些基本的思维程序”,该句可以称得上是布洛赫对其心理史学研究的极佳概括。心理史学绝对是布洛赫在史学研究领域的一大创举,通过分析当时群众的心理来了解整个宏大的时代背景和长时段的变化原因。但是,这一心理史学研究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来看,那就是如果对当下民众的心理进行时间演变上的分析,就可以过渡到一个我们所比较熟悉的“历史记忆”范畴的研究。
群众何以相信“国王神迹”是一个社会心理层面的问题,而“国王神迹”本身传承和变化则是群体观念塑造的问题。回看“国王神迹”的发展过程,首先是在克洛维皈依基督教以前,在日耳曼社会中,统治者享有天然的权威和民众心中的超自然能力,治病能力自然也是其中一种。这是并不难理解的,对首领怀有宗教般的虔诚是前国家社会中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现象。
时间流逝至中世纪,世俗政府为了巩固王权而与基督教进行结合,赋予王权宗教上的神圣化——这样,国王脱离了单纯的世俗统治者的形象,而套上了神的光环,坐拥起码是“半神”的地位。这个时候,国王在民众心目中确有不同寻常的超自然能力,但绝非立刻与治病联系起来,并且这种能力还带有早期日耳曼社会中血缘决定论的遗存,认为凡是王室成员均享有一定程度上的神圣性。
在引入涂油礼之后,神圣的王权开始一步步与其医治的能力结合起来。中世纪早期的英法两国,王权开始走向一段不太稳定的时期。王权的争夺,王位的不稳固,带来了政治上的需要:为自己的统治正名。为了证明自己才是天选之子,国王需要挑选一种特殊的、祖传的能力进行实践,从而达到安定民心的作用。医疗手段以其关切民生之切、见效程度之缓,最终成为“国王神迹”的选择对象。通过这一时期国王们的刻意塑造,“神圣性不再像早期的日耳曼人一样扩展到整个家族,而是具体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最长支系的首领,唯一的王位合法继承人,只有他才拥有创造奇迹的权利”。
在国王与治病能力结合紧密之后,关于“国王神迹”的发展并没有到此为止,事实上,它的范围和广度在不停地扩大。依次出现了国王为患者的患部“画十字”并祈祷(宗教因素的浸入)、为每个来接受国王治疗的人发放钱币(社会道德因素)、治病戒指、大量外国人前来寻求治疗、关于国王的一系列传说(国王所具有的十字形胎记、以及狮子不伤害真正的王者)以及一些混同信仰。总而言之,关于国王的神圣性的信仰以“国王神迹”为中心向外扩散开来,逐渐形成了一个国王信仰的体系。
最初的国王拥有一定治病能力,何以形成一个“国王神迹”体系?我想,其中的政治操纵因素是昭然若揭的,国王为了巩固自己的神圣权威而不断为自己制造证据;然而,民间信仰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比如,在中世纪末期出现了其他一些混同的信仰,即对圣马库尔和第七子的治病能力的崇拜,很多民众拒绝接受国王治疗而请求这些人的援助,显然这对英法王权的神圣性是很不利的。因此,这样的现象的出现便是民间信仰受到“国王神迹”的启发而滋生的结果。可以这么说,这一系列的“国王神迹”体系实际上是在王权政治与民间信仰高度互动的过程下产生的。
通过上述解析,《国王神迹》一书,对于集体观念形成研究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然而这一主题,近年来在国内史学界也是方兴未艾,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赵世瑜先生的《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在此也借这篇文章对这一主题进行一个侧面的比较探讨。
《祖先记忆》一文主要探究在中国流传甚广的“若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明代山西洪洞大迁徙传说的起源与发展过程。面对史料记载中巨大的移民数字和洪洞地区可能容纳的少量居民之间的矛盾,赵世瑜先生选择了与传统考据不同的一条路,那就是研究集体记忆的形成。同“国王神迹”信仰体系一样,洪洞老槐树迁徙一事在时代发展的过程中,内涵扩大了。民间因素在这一阶段中起到了主导作用。其一是由于在明清时代编修家谱的风潮甚起以及中国传统的追根溯源的思想,大量修谱人在找不到先辈准确来历的情况下便将其附会到赫赫有名的槐树传说之下;其二则是近代中国的时代需要再次使得大槐树传说兴起。在那样一个时局动荡的年代,民族危亡,近代精英知识分子于传统文化中寻找能够激发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的媒介,大槐树传说便在他们的推动下成为塑造“国族”的手段。
通过比较发现,观念的塑造是历史的常态,常常绝非一种力量在推动,而是上层与民间合力互动的结果。而对于这一过程的研究,则是必须着眼于“长时段”,这也正是年鉴学派的核心观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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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米歇尔·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到:“总之,这是要重建另一种话语,重新找到那些从内部赋予人们所听到的声音以活力的、无声的、悄悄的和无止息的话语”,集体观念的塑造过程正是被以往的史学家忽略、却在潜移默化影响着历史发展进程方方面面,对这一过程的研究极为必要。这是一种用历史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思想史、心态史乃至政治史等领域的创举,马克·布洛赫的这一作品对后世的影响可见一斑。但与此同时,我们或许会思考,历史构建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大部分的“历史真相”都只是人为的产物、其实早已与真相相去甚远?我们是否有机会真正触摸到客观事实?
对于这个问题,马克·布洛赫并没有在《国王神迹》一书中给我们留下明确的答案。但通过他在书中最后一部分“对国王奇迹的批判性解释”中对“国王神迹”背后一系列社会文化因素、政治因素,乃至医学因素,一一进行分析看来,他对集体观念塑造这一命题是乐观的。正是社会心理和集体观念形成的过程才是真正的历史,才让我们得以从其背后挖掘当时的社会和政治现象。而当今我们能够采用科学、理性的角度对它进行批判性研究,实在是对于这些原先被人忽视的史料价值的最大发挥。
人的生命如同一闪而过的流星,而伟人则为后世增光添彩。马克·布洛赫及其《国王神迹》,开创了心态史、历史人类学等多个领域,为后人提供了对于集体观念的重要研究思路,可谓是留下了丰富的精神财富。而目前得以阅读前人开拓性著作的我们,更应该沿着其思路尽其未尽之志、开其未开之路,方才可谓是当代青年学子的职责所在。
参考文献
1、(法)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张绪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
2、(法)保罗·利科:《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王建华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
3、(法)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
4、王先明:《走向社会的历史学:社会史理论问题研究》,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
5、(英)彼得·伯克:《法国史学革命:年鉴学派1929-1989》,刘永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6、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山西洪洞大槐树传说解析》,《历史研究》2006年第1期。
7、张绪山:《<国王神迹>与年鉴学派的史学研究》,《世界历史》2014年第3期。
8、魏斐德、梁禾:《马克·布洛赫——一个肖像》,《史林》2014年第4期。
作者 | 历史学2017级 许诺
编辑 | 王怡菲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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