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觉得这两年跨性别多起来了?” 有个基佬朋友那天和我说。跨性别者有没有变多我不确定(也并非不可能),不过他的意思我明白,跨性别最近的确更可见了,包括在中国 —— 民间组织在这方面做了不少事,这个话题的公共意识也在提高。暂且拿个美国的数据,2016年 Greenberg Quinlan Rosner Research 的结果显示,美国的选民中,35%的人认识跨性别的朋友或同事;2014年这个数字还是17%。
可朋友接下来就说:“可我还是一个跨性别都没见过。” 在去年第二季的《粉雄救兵》(Queer Eye)里,男同造型师 Tan 也提到自己跟跨性别人群的隔离,即使他是一位相当活跃的 “圈内人”。其实 LGBT 真的是个圈子吗?可能只是对于直人而言才是。L 跟 G 跟 B 跟 T 都有各自不同的诉求和生存体验,Transgender 又是 LGBT 内的小众。根据人权运动组织 Human Rights Campaign 的数据, 2011年的美国人口有0.3%自我认同为跨性别(不过这是最保守的数字),这占 LGBTQ 社群的3.5%;如果包括性别酷儿(genderqueer)、无性别(agender),流性人(gender-fluid)、非两元(nonbinary)等身份认同,更泛化的跨性别人群则占 LGBTQ 青年的十分之一(Human Rights Campaign 2012年的数据)。也由此可见,“跨性别” 本身只是个伞状身份,内部的身份认同是一个光谱。大家的状态也很多样:服用激素的、没用激素的、做了手术的、做了一部分手术的、不打算做手术的。就算你身边就有公开的跨性别者,TA 们的状态和面临的问题也可能是独特的。近些年公开的两位跨性别名人:Caitlyn Jenner(卡大山一家的家长,前田径运动员);Laverne Cox(《女子监狱》跨性别角色 Sophia Burset 的饰演者,运动家)| 图源:Vanity Fair;Time所以,“就算认识了一个跨性别我都不知道怎么问 TA”,这是我这位朋友的第三句话,“要是我看不出来,难道问 ‘你是男是女?’ ”其实,有时候跨性别者彼此也弄不清对方的性别。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坐我身边的两位刚认识的跨儿聊了半天,突然一位向另一位发问:“所以你是铁 T 姐妹还是跨性别兄弟?”性别这个东西,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至于这是我们 “吃多了撑的” 搞出来的,还是 “吃饱了饭的人民” 必然迈向的精神高度,答案我并不关心,因为事实是,除非短期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规模的灾难 —— 那样的话性别议题大概会被暂时束之高阁 —— 否则关于性别的讨论必然会在目前的方向上走得更远,而现在这些性别 “新生态” 很快会变为新的常态。而 “跨性别” 处于颠覆传统性别观念的最前沿,所以我们不妨更好地了解一下。我总结出五个大家可能最好奇却不好意思问的问题,并尝试给出一些我的理解。我是个顺性别者,对于文中内容欢迎指正。据我所知,跨性别者大多不喜欢 “变性” 这个词,更讨厌 “变性人” —— 这词既不好听,也不准确。“变性人” 带着层猎奇的暗示,事实上跨性别者也没有 “变性”。跨性别者中,可能有人通过手术让生殖器官或第二性征更符合自己认同的性别标准,或者使用雌性或雄性激素,但也有很多人出于各种原因(比如没钱或者就是不想)没有做任何生理改变。跨性别者的共同点就是自己认同的性别和出生就被指派的性别不符 —— “我不应该是这个性别的” —— 所以 “跨” 出了指派性别。这种 “跨” 最主要是指心理状态,都不一定需要具体的动作(比如服用激素或进行手术),比如 “大喜哥” 刘培麟。当然,“大喜哥” 自己大概不在乎什么 “跨性别” 的标签,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女人,就是想做自己该有的性别表达。“跨性别” 这个西方概念是否有点水土不服以后有机会再说,反正 “变性人“ 这个词,怎么着,都更不对劲。根据 @刘培麟与大喜 这个微博账号的信息,我决定用 “刘培麟“ 而不是之前很多媒体(包括百度)使用的 “刘佩麟“ 这个名字 | 图源:@刘培麟与大喜
Q2:一个常见的对跨性别体验的形容是 “生错了身体”,“生错了身体” 到底是什么感觉?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相对的,是顺性别者(cisgender),就是我们这些不需要面对性别认同问题的人。觉得自己身体不符合自己的性别,这种感觉普通人很难体会,所以 “生错了身体” 成了一种常见的表达,来传达这种错位感。虽然很多跨性别者表示,从小就知道有什么不对,但是对此有所动作,可能是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很喜欢的一个油管频道叫 ContraPoints,博主(现在)叫 Natalie Wynn。她讨论很多身份政治相关的议题,包括性别、种族歧视、民族主义,这其中很多是西方左右派交锋的焦点。ContraPoints 2019年 “Transtrenders" 视频头图,这是 Natalie Wynn 尝试的变装皇后造型在她3年前最早发布的视频中,Wynn 的外形还是男性。她甚至在一期关于跨性别的节目里直接表示:“我自己不是跨性别,我也无法想象这是什么体验。” 过了半年,Wynn 的屏幕形象成了一个穿女装并化妆的男性,这在当时对她也是一种保护性和功能性的伪装 —— “如果我已经把自己扮成一个没救的堕落易装癖,对手就没法再拿我的人设取乐了。”而到了两年前,她终于在一期节目 “出柜”,承认自己是跨性别,但当时她对于自己性别的认同仍然是 genderqueer —— 即不属于二元性别中的任何一个。再过了多半年,她快29岁的时候,才决定开始服用激素,开始了 transition,性别认同也变成了女性/跨性别女性。后来在一次讲演中,Wynn 难得地透露了这段时间的心理挣扎:“当我意识到我是跨性别女性,我心想,完蛋了。我是一个以在油管上手撕极右主义观点为生的人,而我这些年一直看着这些人是怎么对待女性、跨性别、或者跨性别女性的,我出柜简直是给自己挖坟。但我没办法,我必须面对自己这个身份了,否则我活不下去。”本来作为一位家庭背景优越、教育程度极高,并曾经抗拒女权主义的白人男性,Wynn 很清楚这些身份正是她能够与极右对话的砝码,甚至给了她一种类似间谍的奇妙优势。她会利用这种 “自己人” 的形象,来吸引持极右观点的粉丝,然后进行虚拟的辩论,用论述让极右主义者们对自己的立场产生怀疑。她做得很成功,但是她明显不快乐。后来人们才知道她自毁式的屏幕 ”风格“ 后面除了犬儒,其实是她对自己身体根深蒂固的厌恶感。Wynn 出柜期间做了一集节目,叫 Gender Dysphoria(性别不安),里面她扮演了自己和另一个无名女性角色。“生错了身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无法觉得像自己。
ContraPoints 2017年 “Gender Dysphoria” 视频截图
生理性别(sex),心理/社会性别(gender),和性取向(sexual orientation),彼此没有绝对关系。一个人可能因为生理结构,生下来就被宣布 “是个女孩”,但这人长大之后自我的性别认同却是男性,而且只喜欢女孩,那么他是异性恋,与他交往的女孩也并不是拉拉(比如和 “大侠” 交往的李银河老师)。同理,如果指派性别是男性,自我性别认同是女性,而且只喜欢男人,那就是异性恋女性,比如(至少公众形象是)钢铁直女的金星老师。再同理,跨性别女性,又只喜欢女性,那么就是跨性别拉拉。跨性别男性,只喜欢男性,那么就是男同志。不过再说远点好了,性取向这东西也挺没准的 —— 尤其对一些跨性别者,自己连性别都跨了,那对象是什么性别也没什么所谓。像我的一位跨性别朋友卡酱,他的性取向认同是泛性恋:“虽然我一直交往的是女孩,但不排除会喜欢上其他性别的人。” 另一位跨性别朋友梅森也是,会把自己算在 LGBT 里的 B 和 T。还有跨性别男明星 Buck Angel,他最知名的作品是男同爱情动作片,但他也是 bi。站在中间的是霸克·天使老师,两边也是动作片明星,图片摄于斯德哥尔摩骄傲节 | 图源:维基百科托这几年身份政治主流化的福,性别代词的正确使用几乎成了进步人士的 “进步” 标准之一。我回国前参加的性少数聚会中,不少人自我介绍的流程是:你好,我叫 XXX,我用的性别代词是 he/she/they/ze/等等等。虽然我对一切仪式化的集体规矩都有点抗拒,我倒不反感这样的操作,因为这样比我不确定地乱猜轻松多了。人家都告诉你自己想用什么性别代词了,你照样用就是了,彼此都舒服。不过作为顺性别者,由于没法感同身受,有人总觉得对性别代词十分在意的跨性别者都是玻璃心的小雪花,“用错了性别代词至于是那么大件事吗?我就算被认错了性别也不会那么介意啊。”被认错性别,或者被用错性别代词和称谓(比如女士、先生),往往会让一个跨性别者瞬间糟心,这不是因为 TA 们过于敏感,而是因为 TA 们为了能够被社会看作自己该有的性别,已经经历了顺性别者毫无体验的困境和没法想象的努力。或许跨性别者自己的叙述能让我们明白这多么重要,卡酱讲过这样一段经历:
我从小就觉得我跟其他人不一样,然后直到跟妈妈说之前,我都会觉得我跟我妈妈是有一层膜的那种感觉,不能真正地让她了解我,因为最基本的就是我的性别她都不知道,就很难讲很多事情,比如说喜欢的人,或者我喜欢的东西什么的。那段时间是很难过的……我妈妈很不容易,她很辛苦,但我觉得我可能早晚会离她而去,因为我当时没有想到我妈妈能接受我这个状态,我也不敢说。 小时候有很多事情,因为你的身份,你可能就会放弃了,比如说我唱歌比较好,但因为我觉得我的声音太阴柔了,然后我不喜欢,就不想在大家面前唱;或者选学生会,因为我之前的名字比较阴柔,我可能就不愿意举手了。然后就会慢慢越来越压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不会太(开心)。
那么回到那个问题,“把对方的性别搞错,是那么大件事吗?” 龙虾教授在这个事情上实在是 drama 得毫无道理 —— 用错了性别代词,并不是犯罪,并不会被扔进监狱。事实上,我们更应该问的问题是,“用对性别代词,是那么大件事吗?” 这不是什么过度的政治正确,而是最基本的礼仪和尊重。你要是一时嘴瓢无意叫错,纠正过来就好,但如果对方明确说了想用什么性别代词,你还非要按自己的意思来,这就好像一个人告诉你 TA 名字叫大山,你不同意,偏偏说 “你看起来更像 ‘大河’,我就要叫你 ‘大河’!” 那到底是谁比较难搞?Jordan Peterson(AKA 龙虾教授)上节目 The Joe Rogan Experience(#877)的视频头图:“我就是不要用你(想用)的词。”
Q5:跨性别者强调自己是男性或女性,可另外有些人又说,应该打破二元性别结构,这不是矛盾吗?你可能听过 “酷儿理论” 这个词。就像常被挂在嘴边方便装逼的 “存在主义” 一样,“酷儿理论” 其实内部涵盖了很多迥异的理论,但如果一定要抓一个重点,那就是 “性别没有任何实在的本质,是操演的结果”。由此衍生出的性别实践核心,就是打破二元性别结构:不是男就是女。于是问题出现了:传统的性别政治运动,正是需要用 “性别”(或性取向)来定义、团结、动员和组织一个群体的成员,比如女权主义运动的预设是女性共享一些基于性别的体验和压迫,同运也是一样。可现在酷儿运动者们说,我的性别是没准的/不是男也不是女的/不存在的。而跨性别恰恰处于这个矛盾的焦点。一些跨性别者的究极理想就是 “真正” 成为自己该属于的性别,这意味着从身体结构到性别表达,从外形声音到举手投足,都力求符合社会对那个性别的标准和期待(所以跨性别者可能在性别表达上比顺性别者更加男性化/女性化)。又要 cue 一下金星老师,很多人意外于她作为跨性别者,性别观念怎么会如此保守(i.e.,催婚、催生、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其实很好解释:她想做的不是先锋女人,而是最女人的女人,而这就包括遵从最主流传统的性别常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跨性别者,并不认为要成为某一个性别就得按主流的性别标准来,甚至不认为自己非要成为某一个性别 —— 这也就是相对更 “酷儿” 的性别态度。也对,跨性别正是打破性别两元、性别刻板印象,以及一大堆性别常规的希望所在啊!跨了性别,也就可以跨了这些规矩吧?如果只是从一个性别的束缚,进到另一个性别的束缚,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就这个问题去请教了 Karine Espineira,她是一位智利裔的法国跨性别学者和运动家。她多年来致力于反对精神科医生在对跨性别的 “评估” 中拥有的过大权力。在法国,跨性别者必须有精神科医生的批准,才能开始 transition(包括获得荷尔蒙和安排手术);而精神科医生的 “合格” 标准就是,你是否有足够强烈的愿望成为男人/女人 —— 至于 TA 们对 “男人/女人” 的理解,当然是常规的、主流的。想象一下,医生问你:“既然你觉得自己是女人,那你心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女人?” 你回答:“光滑的皮肤,柔和的线条,长发长裙,爱男人爱家。” 这个答案肯定比 “一个喜欢自己腿毛的机车铁 T” 在医生心里更 “合格” 吧?所以,“我们并不是自己选择要遵守常规的性别标准,而是被迫如此。这个社会只接受男人和女人,没有给第三种性别的空间,那么跨性别者为了被社会接受,很多人只能证明自己够男人/女人。” Karine 解释。别的地方也一样,卡酱提到他认识的一些跨性别男孩因为希望自己能呈现阳刚的气质而去做一些很夸张、很大男人主义的事情。Natalie Wynn 在节目里也解释过为什么她在认同自己是跨性别女之后,会从原来邋遢搞怪的中性形象,突飞猛进到现在精致高雅的女性形象,“当我开始服用激素,我发现不光是我的外形发生变化,人们和我互动的方式也变了。” 她意识到,如果想被当作女人,就必须呈现出大家能识别出的女性形象,于是她将外形、动作、讲话语调,甚至幽默的方式都改变得 “女性化”。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性别领域的运动者,这样会被人批评:为什么你要这样巩固女性的固有常规和印象呢?但 “被当作女人” 是她最渴望经历的,而社会对于 “什么样才是女人” 的判断,并没留太大空间。Natalie Wynn 的两个造型:上图为2017年9月的视频头图,是她的固定角色之一,激进左翼猫女郎 Tabby;下图为她在2019年3月的视频头图(更早的造型就不放了;不过即使她自己非常不喜欢自己 transition 以前的样子,那时候的视频从来没删。佩服。)
有些跨性别者并不是不想在二元性别中间尝试突围,而是社会不接受 “中间”。做一个留水晶指甲的男人,或者留着胡子的女人,不是不可能,只是太难了。做先锋是有巨大消耗的,天天被看作怪胎还要挺胸抬头,是非常累心累身的一件事。谁愿意时时刻刻都处于战斗状态?Karine 理解这样的妥协,但她想走得更远一点。作为一名运动家,她想争取的不是仅仅被 “包容” —— 被允许修改身份信息,能得到就业机会,这些是进步,但还不够。跨性别的存在本来就没有错,为什么要请求被 “包容”?她心中的愿景是:“让整个性别结构不再那么生硬,不再只限于两元,能够给出男女之外的性别存在空间;让人们可以做自己,而不是做一个性别,或者被迫成为任何性别。这才是减少歧视,成就更多自由的究极答案。”所以,跨性别者需要面对的性别难题,其实是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性别难题:我们没有选择性别,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让性别完全定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