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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心路历程

许倬云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心路历程

© 许倬云/文

许倬云


  这里记述的不是邦国兴亡的大事,也不是社会变革的经过。在这里,我只是记述一些个人生命经历中足以回忆的片段,对别人也许完全没有意义;不过,假如有人不存着读掌故的心情读本文时,他也许会愿意看一看另一个人的心灵曾经历的路程。
  禅宗说教时,不重说理,而在点破禅机。就因为外面的一些感受往往可以使内心蓄积的水库开放水门,造成水到渠成的局面。这也许就是谓顿悟吧?记得十一二岁时,我读过一本名叫《文心》的书,其中有一段解释所谓“触发”的经验,也不外乎指出因外在感受触动内心的经验。在这里,我只想把几桩触发自己的事件叙述一下而已。
  每一个孩子都曾经过浑浑噩噩的阶段,不过未必每一个人都曾经注意过在哪一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面临了不能再浑噩的情况。我在这里记下的片段回忆,也未必是促成我“顿悟”的因子,或许甚至不是触发的机捩,但是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这几个片段确实和自己的发展过程相联结,构成比较鲜明的印象。
  在战争中长大的孩子大概比升平盛世的小孩较早接触到死亡。祖母去世时我第一次经验到亲人的死亡;但是她的弥留状态是在安详的气氛下慢慢转变,因此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是剧烈激动的。在重庆遭遇大轰炸时,我们正在万县。记得万县第一次遭炸弹的晚上,我们一听见空袭警报就躲进洞去,进洞时,在路上遇见二楼邻居家的一个大孩子,正在跑回家里去取一些东西。等到警报解除后,我们却发现了他的尸体。上午,他还和我们一起玩过;晚上,他已变成一堆模糊难认的残骸——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生与死之间的界线,如此之易于跨过去,又如此的难以跨回来。这是第一次,我忽然发觉人是如此的没有保障。这也是第一次,我面对着一大堆尸体和烟尘弥漫的瓦砾场,心里不存一丝恐惧,却充满了迷惘。我曾经苦苦求索,那天一夜未曾合眼;到后来,我似乎完全掉进了黑松林,不但找不着问题的答案,甚至找不出问题的线索了。
  这一种困惑,此后经常侵入我的思想。在豫鄂边界的公路上,日本飞机用机枪扫射缓慢移动的难民群;轧轧机声和哒哒枪声交织成我脑子中一连串的问号。青滩之滨岸时,目击过抢滩的木船突然断缆;那浩荡江声中的一片惊呼,也把一个大大的问号再次列入我的思想。
  在老河口,我们住的院子隔壁有一营工兵;他们豢养着不少骡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发现马群中添了一头小小的淡黄马驹,它逐渐长成,变成一匹很帅的小马,遍体淡金,不夹一根杂毛。但是它的脾气猛而且劣,除去经常和它一起玩,喂它吃些东西的小孩子外,它不让别人走近身边。我们和它一起玩,直到它太高了,我们还可以站在磨盘石上拍它的头颈,抓它的鬃毛。终于,有一天,工兵要捉住它,替它钉蹄铁和施阉,它挣扎着踢伤了好几个人。它自己也在终日带伤奔驰下,失血过多,倒毙在池塘边,离开那一块磨盘石不过几步而已。这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体,依然保持着想再站起来的半跪姿势,似乎还在向死亡作倔强的抗议。不知怎的,我看着它时,万县的那堆残肢又浮现在眼前。大约从这次以后,我不再把生与死的问题让人类专利。那个经常出现的问号变得更大、更扰人了。
  几年以后,我们又在大巴山脉的河谷中回环盘旋。有好几天,我们直对着一座大山前进,山顶那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天天作为我们瞭望的目标。好容易到了山脚,又花了一天工夫,我们走到半山,才看见那个洞穴实在是一大片悬岩,下面覆盖着一长条稍微收进去的山路而已。走到山顶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山顶冰雪未消,矮矮的树上尽是冰琅雪玕,劲风袭人,轻微的琤纵敲击声里,树枝微晃,幻出闪动的点点彩色。四面一看,群山俯首,向阳的一面只有峰巅反射出夕阳;背阳的一面已是一片黑黝黝的丘陵,衬着一个红红的落日。当时几十个夫子都不期然驻足峰顶,但是谁也没有开一句腔,似乎都被这片真幻难分的奇丽震慑住了。这是几天来日日祈盼的界牌垭,似乎下面的一个站头就不足一提了。前几天蓄积了精力,似乎在一刹那间再也提不起劲来;再度出发时,大家都一语不发,满有些草草了事似的,赶到站头算数。
  此后,我读了亚历山大东征时在印度河边痛哭的故事;此后,我读了阮籍猖狂穷途痛哭的故事。我逐渐明白他们要痛哭的原因;我也逐渐明白界牌垭峰顶上众人的无名惆怅。这是一种经验,经验到一时可以有感触,但是必须在日后逐渐了解其意义。
  可是在那次以后,这种惆怅经常出现。出现在自己完成一篇稿子以后,出现在学期结束时,出现在学校结业时,出现在旅行归来时,出现在席终人散时。
  我身带残疾,那时又不曾正式进过学校,这种种的感触造成我有一个时期相当抑郁的心情。
  抗战末期,家里在重庆南岸的南山安定了好几年。兄姊们都在外求学,双亲又在重庆城里办公,我常常是独自在山上,与绕屋青松及百数鸽子为伍。父亲自己公余雅好阅读乙部及舆地,尤其喜欢读传记,因此家里多的是中外各式各样人物的传记。这些书成了我喂鸽子、看山光岚色之外的唯一消遣。当时我的国文程度不过小学程度而已,阅读文言的典籍颇有些困难。经过几度生吞活剥式的硬读,居然也渐能通其句读。大凡入传记的人物总有些可传之处;而他们共通之点大约往往可归纳为“历尽艰难,锲而不舍”八个大字。三年沉浸在这类的读物中,我的抑郁多多少少得到些调节,在自己心目中构建了一套做人的基本标准。
  抗战胜利了,我也得到了正式入高中的机会。这是我第一次由自己面对真实的社会,面对竞争,面对考验。幸而我在离群索居时期建立起的一套做人标准并不完全扞格不通,我得以逐渐获得信心。学校中竞争的空气又挑动了我争强好胜的脾气,每做一事都认认真真地用尽全力。我逐渐把自卑克服,逐渐测知了自己能力的极限;有一个时期,我相当的自满,觉得自己颇有从心所欲的乐趣。
  这一个自满的时期,幸而为时很短暂。高三上学期,战乱逐渐逼近家乡,城脚下满是南来难民的草篷。我们学校响应了难民救济运动。一次一次对难民区的访问,把我又拉回真实的人生。一具一具只有皮包骨头的活动骷髅,又唤回了抗战时留下的死亡的印象。京沪车上像沙丁鱼似的人群也使我时时疑问到人的价值。
  离开家乡前不久,学校中有过一次去乡下为难民工作。我编入一组充前哨的小组,搭了一艘快艇,在大队的几艘木船前面开路。驶出运河后,快艇如脱弦般驶离大队,直驶入36000顷的太湖。不到许久,茫茫水域,似乎只剩了这一只小船。在运河里卜卜作响的马达似乎忽然哑了。船后面的浪花似乎也不再翻滚得那么有劲了。刚出口时,同学们一个个披襟当风,大有不可一世之气概,这时,大家又都静下来了。马达忽然停止,小船随波沉浮,四顾一片水光,方向莫辨。波光粼粼,寂然无声,界牌垭峰巅的惆怅突然又充塞在水天之间。
  从那次以后,我做事仍旧尽力以赴,但是从来没有享受到任何成就的快乐。任何小事告一段落时,惆怅往往把看到成果的喜悦冲淡,甚至完全取代。“尽力以赴”变成仅是习惯而已,我竟找不着可以支持这个习惯的理论基础。这一个时期,我尝试着从宗教中得到解答,但是我得到了吗?我还在继续追寻呢。
  在美国读书时,由于住在神学院的宿舍,我颇得到些参“禅”说“理”的朋友。有一回在邻室书架上取了一本加缪的作品,竟花了一夜功夫读完那本书。这位存在主义的哲学家喜欢引用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故事,作为人生的比喻。西西弗斯得罪了神,神罚他受永恒的责罚。每次他必须把石头推向山顶,而石头又会自己滚下来。但是倔强的西西弗斯每次又再走下山来,把巨石往山上推。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斯懊丧地在山顶坐下休息时,他已经承认了宿命的力量,但是,当西西弗斯再度站起,举步向山下走去时,西西弗斯几乎已经与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战。没有想到,这次偶然拾来的读物,竟解决了我心理上的矛盾。
  我从自己的残疾得到一个经验:我知道凡事不能松一口劲,一旦松了劲,一切过去的努力都将成为白废。同时,我经常面对的那种惆怅,由界牌垭到太湖,不时地提醒我,努力与成就都未必有什么意义。这两股力量的激荡,常把我陷入迷惘里。前者使我有一股对于生命的执着,凡事尽力竭诚做去;后者使我产生对于生命的漠视,也许竟是对于生命意义的否定。经过西西弗斯式的提示后,我才取得两者间的协调。我现在至少了解,石头不经推动,得永远留在山脚下,纵然石头每次仍要碌碌地滚下去,我们仍不得不走下去继续刚刚失败的努力。我不知道哪一天石头还屹立山顶,但是我知道石头不会自己爬上山。
  诗往往能把散文写不出的东西道出,我常有由表面似乎不相干的诗句得到“触发”的经验。这里让一首不甚知名的词,为我结束这一篇短文:

  横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几千家。得到人家尽处,依然水接天涯。危栏送目,翩翩去鹢,点点归鸦。渔唱不知何处,多应只在芦花。
      闾丘次《朝中措》

  是的,走到水天又相接处,我们还不必回头,那边有去鹢和归鸦可看,更何况芦花深处,还也许找得着笛声的来源!

  本文选自《心路历程》,许倬云/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1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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