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铁根:半年右派生活回忆
〇 守护民间记忆
半年右派生活回忆
© 蔡铁根/文
艰难的1959年终于过去,我被封为右派也已经半年了,这是憔悴困顿的半年。现在回忆起来,辛酸苦辣一时都涌上心来,简直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也许这就是右派生活的味道。
现在也记不很清了,大概是六月二十八日□□到常州的。也就是说是从这一天开始过右派生活的,这种生活是有许多特点的,现在仅将还能回忆起来的简单地记录如下:
下了火车之后,第一个特点是没有汽车来接。而且还要自己搬行李。好在有一个军官和一个军士前来伴送。也就是说搬运工作还有人帮忙。
伴送军官到站长室里去打电话,他还希望专署能派个汽车来接一下,可是没有办到,也不可能办到。于是我们雇了两辆三轮车。我和孩子们,保姆合坐一辆,伴送军官和军士合坐一辆。于是便向专署而来。
到了专署的大门口,伴送军官让我和孩子们坐在传达室里等,他去专署或是地委□文,我们是九点多钟下车,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那心头的滋味,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难过),伴送军官才跑出来说:“手续已经办好,现在我们到招待所里去吧”。(据说原是叫我们住旅馆的,还是在伴送军官的要求之下,才同意我们暂时住在招待所。)
招待所倒并不远,并且就在专署的对门。于是我们又把行李搬到了招待所。经过伴送军官的交涉,招待所的会计把孩子和保姆安排在楼上的一个小房子里,我却只好坐在房子外面听消息。而伴送军官和军士却还需另外去找住处。因为招待所不招待他们,他们又因为我的行李尚未完全取回,还不忍马上离开,于是向我说明此事,打了个招呼就去自找住处去了。(这时因为我已被封为右派,他已不便向我敬礼了。)
招待所开中饭了,孩子们也饿了,我们却不知道吃饭的规矩。还是那会计招呼我们买了饭票、菜票才到饭厅里去吃饭。买饭票是要粮票的,我却没有,于是会计打电话请示地委组织部,回答是暂借着吃,回来等我报上户口,领了粮票再还他们。
招待所的饭是用四方铁合子蒸的,每合半斤,只能定量吃用。因为地方公务人员每月只有二十八斤粮,如果每顿饭都吃一合,一天就要一斤半,那么一个月就要四十多斤。因此我们便不能够吃饱,所以只买三合。这样我还勉强过得去,保姆却因为奶着难难很不够吃。但也不能允许她随便吃,她也还知趣,中饭只吃了一合半。
难难这孩子生下来就食量大,尽靠奶母的奶是不够吃的,因此还必须设法订牛奶,于是我就恳求招待所的会计帮助想办法。他开始不肯的,后来当这位会计问明了孩子没有妈妈之后,他便动了侧隐之心,千方百计地向常州牛奶厂交涉并且还假托高级首长之名,又向地委组织部的证明信,牛奶厂才送来了一磅牛奶,此外会计又想法从副食品供应公司买到了两磅奶粉和一斤白糖。然而这大概是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的事了。
当天下午,伴送军官来了,并且陪同我到车站行李房把大行李取了回来,又在常州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才来向我告辞,并说:“事情已经办完,并已向地委组织部某科长交涉好,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这样他就完成了任务。最后他才向我提出要把我的军官身份证和军衔等收缴并带回去,我当然答应,却是因为心头沉重一时找不到这些证件,经过翻箱倒柜之后,终于也找了出来,并且交他带去,却是没有交完(有一付领章没有找到),并约定以后找出来交给地委组织部转交回去。我当然答应,于是他们走了,我也被安排在一间集体宿舍里住了下来。
这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许多不习惯,然而却都在意料之中,因而也就努力忍耐克服,但内心的痛苦是很难形容的。有一个住客(当然也是一个干部并且据他自我介绍也是一个转业军官)看到我这种情况,却表现出很大的羡慕,他向我说:“那个军官是专为送你来的吗?你是到这里来工作的吗?”问话之间表现出无限的惊异,于是我干脆告诉他我是因犯错误被贬降来的。
我和孩子们住的两间小房(现在看来简直是天堂一般)是面向西的,因此暑季的西晒越来越厉害了,我却还可以忍耐,孩子们却苦了。因为房子很小,不仅东西无法安置,就连铺盖卷儿也打不开,因为我以为这与工作有关,所以就天天向组织部要求工作。可是工作有了,房子却依然没有办法。
记不清是哪一天下午,组织部那个科长来找蔡铁根(这是因为要划清界限,他们是不能称我作同志的,尽管他们对进行了二十多年反共战争的国民党军官却也同志相称的),于是他把我引导到地委工业部,去见一位王部长,这位王部长见面之后,只谈了两句话,便叫我回来了。
又是一个下午,王部长到招待所里找了我,并把我带到门口,介绍给一位叫做徐局长的,把我带到重工业局,并向我极简单地介绍重工业局的工作任务、情况之后,就教我回去休息了。第二天我来上班,却没有什么工作分配我,只说“搞工业就要跑工厂,可以先跑跑工厂,”又说“主要是跑工厂”,但因为准备领我跑工厂的一位同志没有回来,所以我只好再等到明天。
当这位徐局长知道我是住在招待所里的时候,就向我说明常州房子的困难情形(这话工业部的王部长也说过),并且告诉我招待所房子很贵,久住下去,房钱出不起,所以他说他要向组织说明这个问题。果然地委招待所也□来和我讨过房租。
我开始正式上班了。任务是下厂,这下厂却并不是下放到厂子里去工作,而是跑厂,一种好像旧时代企业里的跑外一样,每天到厂里去了解情况,传达指示等等。我上班的时机正是全省安全卫生大检查(一说是突击周)的时候,所以我的下厂任务,便是突击安全卫生工作。所跑的厂主要是常州市重工业局所属九厂。也就是常州市属各大厂。每天下厂回来向局长汇报,下去找厂里的安全卫生助理员汇报。
开始有一个姓朱的青年人领我一同跑,只跑了一天,他便出去义务劳动去了。于是我就只好一个人自行跑。好在我自己有一辆自行车子。所以跑起来还比较的不太费劲,然而因为天气逐渐酷热起来,常州又没有什么树木,今年又特天干,结果每天回来都好像是刚刚出水的游泳运动员一样,上下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
我的工作态度还和自己年轻的时候刚参加革命时一样地积极努力,然而毕竟年岁大了,加上工作上的外行,一时摸不着头绪,再加上近二十年光阴不作具体工作,脑子又不好,所以工作效率实在比不过那些年轻人。然而已被指定这样工作,只好尽力去干。
有一天,地委劳动工资部要我写个文字汇报,这就苦了。结果用了足足五天的时间写了一个极不称心的材料。又一次局长要我写一个关于安全卫生方面的检查总结性的材料,结果又用了足足三天的时间才写起来。但究竟是否合局长的意也不知道。
一天下班回来,只见小难难一个人坐在学走的车子上,一见我就大哭起来,却又不见奶姆,一问才知道小刚刚被开水烫伤,奶姆带他到医院里去了。招待员们说是烫的很厉害,要我立即去看。这时也顾不得小难难哭了,立即骑了车子赶到医院,刚刚已经绑扎好了,正要打针输血,然而却还没有挂号,因为我们刚来不久,又不知地方情况,尚未办公费手续,所以只好自己花钱挂号,当时也不知刚刚烫的究竟怎样,所以医院虽已提出应该住院的主张,我却还有些迟疑,加上住院需要大人陪伴,我又工作很忙,家里还有个小难难离不开奶姆,只好决定暂不住院。
第二天看着刚刚有些支持不了,在家又不能治疗,只好送去住院。这时专署虽然忙,却也还可以请请假!但我因是个右派,自己也须特别注意,所以只好局里,家里,院里来回跑。
初不知这烫伤有如此的危险,经常需要大量地注射葡萄糖盐水,因为注射量过大,所以医院干脆就吊起一瓶子盐水来,下面带上针头,刺入血管,就这样半天半天的注射起来。因而孩子就不能随便移动,但烫伤痛的他又不能不动,然而这孩子居然也不大动了,并且连他平日最爱吃的西瓜也不吃了。看来孩子很危险,医院的卫生状况和治疗状况也很不好,治烫伤的孩子也很多,看着确实不放心,最后还是桂兰(保姆)提出到南京去医治,我想也可以。一方面那里技术条件和设备条件较好,二则他妈妈虽已离婚,但毕竟还是她生的孩子,估计不至于不管。所以我也就同意她的意见,可是小难难又怎么办呢?桂兰说她都带去,(背一个,抱一个)这时我也失去了主张,于是完全同意,经过向车站上交涉,买到了两张快车票,于是连夜送他们上南京去了。就是这样,我终于没有向领导上请过一天假,而领导上也从未提出这方面的许可。
刚刚这次烫伤,给我在精神上的刺激和思想上的痛苦,增加了相当大的分量。使我以后看到刚刚和难难都忍不住眼里的热泪,但我却把它咽下去了!天□□可!(我暗暗地叫着)这人世间的残忍,竟自达到如此地步,然而我还必须丢开这些去干工作!这使我这向来不注意孩子们的爸爸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还好,南京军区医院,终于挽救了刚刚可怜的小生命。
早已决定而现在要行动的搬家终于开始了。(常州专署要搬往镇江)局长并且说在镇江已经特别为我找了两间半房子。这在我看来虽不特殊,但在许多干部中看来,却是特大的照顾。我也看出了这点,所以在搬家中,自己也就特别卖力气,青年们虽然以开会为名都躲的不见踪影,我却连夜把些破桌子烂板凳从楼上搬到楼下,再从楼下搬上汽车。一直搬到夜晚下两点多。就是这样搬了两天多。
突然局长找我谈话,说组织上决定我留下,留在常州市工作,并且给我开了个介绍信,去找市人委人事科接头,理由是因为我的东西多,来往搬动不便。这也只好姑妄听之。但市人委却没有立即分配我的工作,于是我就休息起来,并且利用这机会到南京去把刚刚接了回来。
因为地委,专署都要搬家,招待所自然不能例外,但房子不能搬家,于是新的房东来了,因为这座房子的任务还是招待所,只是地委改为市委而已。因此新房东自然是市委招待所的所长了。这个所长为了接□,早就来了,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因而也没有打过招呼。
一天早晨这位所长来到我的房间里,不用人招呼就在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并且开始下达逐客令:“你得要搬家呀!不能老住在这里,这是招待所!”不用说我已经知道他就是新所长了。“搬到哪里去呢?”我问,“那谁知道你搬到哪里去,你爱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谁管你呀?”“这不是市委招待所了吗?”“是啊,你既知道这是招待所,为什么还要老住在这里,招待所也不能老招待你呀!”他说着态度已经越来越严厉起来了。“即使一定要搬,也得要等市人委给我找了房子才能搬……”他不等说完便打断我的话说:“不行!你立刻就得搬,这里不允许你再住下去的!”这话已经越来越不像话了,因而我也就生起气来:“你下逐客令,向市人委下去,不要向我下,我并不愿意住在这里,我也不是自己要住在这里的。”“难道谁请你来的不成?告诉你,你不要调皮,你的问题我知道,告诉你,你今天不搬就不行!”“不行便怎样,你既知道我的问题那更好,我可以随便搬走吗?我有自由吗?我搬了走你负责任吗?”“你不用吓我,我也是军队转出来的,什么样的调皮干部我也见到过”他说,“你既是军队转业来的,就应当知道转业干部的苦处,特别是我,我是犯了错误来的,你既然知道就不应当对我如此的蛮不讲理,你怎么能够这样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和责难使他软了下来,并且开始向我作解释。于是一场争吵也就和缓下来。但是我却气得周身发抖,痛苦已极。我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新的工作开始了。在一天的晚间,重工业局劳动工资科据说也就是人事科的副科长(看去也像一个转业军官,不过是个尉官)领我去见计划科的徐科长。据说这个科还有两个科长(这地方上的事也实在难以琢磨),徐科长并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让我坐下,并倒了一杯水给我,当我坐了一个多钟头之后,便有一个女同志(后来才知道她也是计划科的科长)领我去参加一个会(后来才知道这是各厂厂长和书记的会),会议还没有开始,女科长介绍我认识了李市长(兼本局局长)王局长,李局长。李市长表示的很客气。他说:“怎样老蔡(看来他早已知道我的情形了),到这里工作?”我说:“除了外行之外,很好。”他说:“隔行不怕,隔行不隔理。”这话也对。他又问到我的房子住处,并解释说:“常州市的房子是很缺,本来就缺,解放以后修马路拆掉一些,又办了很多工厂,所以房子就更缺了。”并说:“招待所不错,暂时住在那里,将来再找。”我当然没什么可否。于是一场热情的谈话就此结束。那位李局长见市长如此客气,便也亲自倒了一杯水给我。真是荣幸的很,在这大厅广众之下,简直使我受宠若惊。
会议开始了,我和我们的女科长坐在一起,问她要不要记录,她这时意识到我没有本子,于是特地给我找了一个本子来。
会议进行的时间很长,从八点钟一直开到午夜才结束,几位局长都作了长篇发言。
第二天上午,我便被我的女科长分配到常州机器厂去下厂,领导我去的是我们的李局长,他到了常机之后,便把我介绍给一位老毛(后来才知道这老毛是市委工业部的下厂干部),于是我便跟着这老毛跑了两天常机。后来也不知道是我不中用,还是人员不够分配,我又被单独派到纺织机械厂去。
那是一个月终,因为产值任务完不成,所以分别派了许多干部下厂去分头“盯”。任务是到厂里去“盯住厂里的领导同志,必须大干一夜完成任务。”于是我便单独去到纺机。
纺织机械厂,在搞安全卫生时,我曾跑过几次,并且还认识他们的安全技术员,但这次来的任务不同,因而我就直接找他们的党委书记。书记是一个转业来的老军队干部。办法不多,性格直率。当他听完了我向他传达的局里的要求之后,他便说道:“我没办法完成这种任务,叫他枪毙我吧!”因而也就不去再想办法。这却使我为难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把作政治工作的方法拿出来婉言相劝,一直说了约两个钟头,他才确定在下一班工人上班时,开个临时动员大会。他这样作了,并且也和他们的副厂长一起都参加了车间的劳动,其他科室干部也都下了车间,但是当晚九点钟左右,科室干部便都不辞而别了,书记和厂长却仍然和工人在一起劳动。然而工作效率却并不见得提高,也不见得有什么情绪上的不同。
夜十二点了,新的一班工人将要接班。车间里除了厂长书记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干部了。这时即使要采取什么措施也困难了。但作为一个下厂干部,我还必须尽最后的努力,因而我又去找书记,并告诉他说:“干部们已经都走了,但这样下去,一夜之间弄不出什么名堂来,必须采取新的措施。”“如何,我没有办法,你说怎么办?不教科室干部走也不行,他们明天还要工作哩,我也几天几夜不睡觉了,我也干不了这工作,教他枪毙我吧!”无疑问的这个单纯的老革命军官,对于这“大跃进”是没有多少办法的。于是我只好再来一遍婉言相劝,于是他又去展厅里动员将要上班而正在吃饭的工人。
已经第二日晨两点了,一切情况依然照旧,在我看来今天的情形已经定局,再呆下去,也只是徒然“疲劳”而已。于是我向局里通电话,除了报告情况之外,自然还要请示。接电话的是局里的秘书,他告诉我说:“你告诉他们书记,今天夜里非完成□□万不可,你也不要回来,就‘盯’在那里,并且也要他们厂长书记‘盯’在那里。”我自然遵办,可是我早已看透这是毫无作用的一种疲劳办法而已。
周书记和钱厂长已经向我表示说他们都已好几夜不曾休息,我想我看再这样‘盯’下去,他们自然都不能走,如果这种办法真的有效,那也值得,但现在看来,这种办法并不见效,于是我便决定回去。
当我回到市委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二天早晨两点三十分了。招待所的大门早已上了锁,偏偏门上没有住人,怎么叫也叫不应,在马路上睡吗?这时已经深秋,深夜的寒冷已经无法支持,看看局里,也已没有了灯光,徘徊犹豫了很久,终于想不出办法,又无处去借宿,无奈前门叫到后门,后门又叫到前门,终无人应。最后我爬上了临街的窗户,并且发现里面一间客房里有灯光,于是我就又叫。还是没人答。仔细听时,里面似乎有人咳嗽,于是我就大声说道“你要再不答应我就要把门推开了。”还是得不到答应,我不由怒上心来,纵使虐待右派,也不该虐得如此的程度,于是我略一用劲,就把后门推垮了,心想这门也太不结实。于是我立即跑去推开开着灯的房门。原来里面确实睡着一个服务员,并且已经坐在那里。这时气得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不开门,并说我已把门推垮,这应由你负责。他却反问我说:“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要我开门?”我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应该不答应,我出去是为公事,即使为私,你是招待所,也不能说半夜里就不开门。”一边说着一边又把已经推倒了的门子扶好,我也就不再和他理论,自去上楼睡觉。
第二日我下厂回来,见那后门已经修好,内心里也有些抱歉,然而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怪自己的命运。过了两天见到曾严厉驱逐过我的招待所长,他问我“怎么把门都推垮了?”我把昨夜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说:“那个服务员是确实睡着了,人是个老实人,不会故意不开门的。”如何,他是这样说,我却仍觉可疑,但事已至此,也就无话可说。不过我的下厂工作每天回来都是一两点钟,这个问题倒仍然严重,最后还是那位会计给了我个锁匙,这问题才算解决。然而这笔账无疑会记下来的,这右派的日子,就是如此的难过。
有几天李市长生病,王局长外出,局务临时由李局长代理着,这个李局长看样子是在授衔之前转业的军队干部,看情形至多也不过是个团干,作这种工作自然缺少办法,只见他每天像狗样地跑出跑进,并且狂吠着。有一天汇报时,不记得为了什么他就狂吠起来,这当中本来不干我事,也是我不自知趣,抻了一句什么话,他竟向我狂吠了两句。当时我只好忍受,也是我自取其辱,无怪他人。本来右派是不应该说话的,我却不能忍耐,致遭其辱宜也。
这右派日子的难过,简直是难于想象的。你如果留心。每天都会遇到不愉快,如纸票(这也是这伟大时代的特产),别人是按月发,我却没有最近□□的粮食,人们都不够吃,全局每人都配给了二斤炒米。我也没有。诸如此类的事,也不知多少,只好不看见。
重工业局成立了产业党委,并且调来一位付书记,这位付书记一到任便打算调厂里的汽车、自行车、家具,还说要解决夜餐粮票,甚至也知道我带来了两件沙发,于是便千方百计地要“调”。我自然应允,却又不见去拿。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和我提这件事。我想要就要吧,难道还要我亲自搬给你不成,于是以后我也就不再提这件事,由他去吧。这自然会影响我右派帽子的时间,然而也没办法。
已经死去的麻烦,忽然又复活了。已经离婚半年的害人精忽然找来了。说是要带一个孩子走,只好由她。于是带着刚刚走了。(莎莎也入了托儿所,后来却因为吃不饱饭,又接了回来。)至多不过一个星期,她又把刚刚送了回来,并且去市委要求,说是为了照顾孩子们,要来常州工作,市委居然也答应了她,于是没有几天她就来到了常州,并且很快地被分配到化工局工作去了。不仅这样,而且很快地找到了两间房子。于是也不容我考虑便把孩子和保姆一起都搬走了。从此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去街上小饭馆和饭摊上去吃。
小饭馆里的饭菜是很贵的,并且也很买到□□。每顿饭要吃一个钟头,而且每天最少也要一元多,这样我的开支便扩大了,而她却每月指着小保姆要七十元。再把孩子们接回来吧,招待所当然不肯再给房子。弄得人痛苦难堪。万般无奈,只好请求局里秘书帮助交涉房子。后来房子居然也找到了,说是三间,然而却只有一个小窗户,并且还有一间是个楼梯间,但房租每月却要十五元,房子里连张木板床也没有,实在无法搬进去。招待所三楼本有两间房子,并且也有家具,却无论如何也不给我住。右派生活也许应该如此,所以我也不去多说它,有房子总比没有好,但那个害人精却又偏不准我把孩子接回来。于是搬房子的问题便拖延下来,可是市人委办公室却又有了意见。他们见我拖延不搬,便通知招待所驱逐我,于是威胁着,今天说每天要收五角,又说每天要一块,并且认定我这右派可欺,非逼搬不可。为了这事在电话里还遭到那个什么交际处长侮辱了一通。右派的日子是这样地难过!
害人精的来到常州,本来是企图恢复关系来的,当我还没有来此之前,曾经来过一封长信,说是从我离开之后,有许多人追求她,但是因为孩子们的关系,她都没有应允,这自然都是假的。她如果真的为孩子们设想,便不会有今天。因此我却不作这种打算。因而她便在常州呆不下去了。说是病了,又在闹着要走了。(本来常州的工作是艰苦的,特别是工业部门。)哪个单位不是每天工作到深夜,她是何等样人,能受得这种艰苦,所以这是意料中的事,也只好由她去。然而她这一闹不要紧,却又给我造成一个更大地困难,那就是市人委办公室因为我拖延搬家,又把房给了别人,这样害人精一走,我又没有了房子,孩子们往哪里去呢?害人精啊,她似乎是专为害人而生存的。
几天之前,一个乳嗅未干的青年找我谈话了,他自称是党委的什么人,是右派分子改造小组的组长,自然是负责改造我的人了,所以也就需要恭而敬之。这人首先教我谈谈思想,然后命令我每月向他写一封思想汇报。我自然答应照办。
奇怪的是我自来到常州,半年来从未有人和我谈过话,如今突然成立了什么改造小组,不知是凶是吉。
“我从来也没有把我自己看成是什么右派,也从未以党外人士自居,也从未承认过党对我的处分是正确的,甚至也从未认为对我的这种处分是真正的党的意见,因此也无所谓改造,也无所谓摘帽子之说。”这就是我对那个改造小组长的谈话。他严厉地说“那是铁的事实”如何,只好谅解他年幼无知,也不去解释,但按他的去命令去作就完了。
招待所的会计,一个好心的青年人,经常为我的处境难过,也为我的前途费心,经常把报纸上有关摘掉右派帽子的消息给我看,但我却没有看过这种报。这不过是一种感觉不安的措施而已,如果真正安稳的话,右派是永无摘帽子的希望的,即使摘了帽子,又当如何?难道这些被封为右派的人还有什么前途?!那至多只是一种麻痹!然而它对于我是不会有效的。我的经验可真的够多了。任凭你玩弄什么名辞花样,那内容总是一样的,看样子是不会有什么好转的,而且是越来越不像了,越来和马列主义的距离越大了。我倒要看看他的最后结局!
右派生活的痛苦,不是我这只残废地笔可以描写出来的,但作为一个简单地留给孩子们看看的记录,也许还可以。
写于一九六零年六月六日
后记:本来这篇回忆是要在五九年底即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间写的,但这个夜间因为汇报工作一直延长到元旦两点多,二号又是这样,三,四号也没有得到时间,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写完。
蔡铁根烈士于一九七〇年三月十一日殉难。本文由作者的哲嗣蔡金刚先生投寄。感谢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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