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特曼——末法時代的人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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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特約作者

自1966年『奧特Q』為首，同年放送的『初代奧特曼』開始，由日本圓谷株式會社所拍攝的空想特攝系列連續劇開啓了一個屬於奧特曼的時代，作為「拯救世界的巨大英雄」時至50多年後的今天仍然活躍在熒幕前。

奧特曼系列強大的生命力與影響力當然離不開圓谷多年來不斷地創新和成功的商業運作模式，更重要的，是最初孕育了它的創作者們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對人類無限關懷的愛埋下奇跡的種子，在日後無數個日夜風雨中，給孩子們帶來光和希望。

1、成田亨的設計美學

開闢日本特攝界先河，創造了世界上最長壽的電影系列『哥斯拉』，被稱為「特攝之神」的導演圓谷英二（Tsuburaya Eiji 1901-1970），在1963年成立圓谷株式會社，3年後，日本特攝史上第一部以巨大怪獸作為主角的特攝連續劇『奧特Q』大穫成功，之後更是傾注圓谷公司所有的心血，於是基于「我們需要一個英雄」這一想法，一個來自遙遠宇宙、M78星雲彼岸的光之國巨人——奧特曼，就此站立在了大地之上。

奧特曼的設計者，畢業於武藏野美術大學雕塑專業的成田亨（Toru narita 1929-2002）即使擔任着面向兒童的特攝劇怪獸形象設計的工作，也從不兒戲馬虎，「正是因為給孩子看的，所以才很重要」。

成田亨最終設定稿與第一次皮套試妝照 1966

極其單純化的頭部，配以發光的眼睛。沿着肌肉走向的紅色綫條，象徵着盎然的生命感與究極的肉體。「根據柏拉圖的概念，如果說混沌（CHAOS）對應的是雜亂組件而成的怪獸，那麽由相對立的秩序（COSMOS）所設計的奧特曼則具有純粹之美」。

彌勒菩薩半跏思惟像 京都廣隆寺 7世紀

奧特曼面具 佐佐木明 1966

成田亨以日本廣隆寺的彌勒菩薩半跏思惟像為基礎原型，調和古希臘雕塑中「古風式微笑 Arcaic Smile」的表現形式（在佛像中也同樣屢見不鮮），反復修改最終設計出如今廣為人知的初代奧特曼形象。

「我認為真正的強者，在戰鬥的時候，是夾帶着一絲微笑的。」——成田亨

被迫妥協在初代奧特曼胸前加入代表科技感的彩色計時器（後文仍會提及），在設計出不符合心目中美感的賽文奧特曼以及對圓谷完全傾向於商業化的走向而感到悲憤后，終於還是離開了圓谷公司。

『生命の樹』 成田亨 1970年

太陽塔內部高度45米的『生命之樹』，從塔底至頂依次排列着自然界從原始生物到人類的292種生物，是支撐生命的能量的象徵，表達了對未來延伸的生命強度

『翼をもった人間の化石』 成田亨 1971年

底座上印刻着人臉的窪窞，這是喪失了智慧，已然滅亡的人類的化石

此後的成田亨少有作品產出，在1970年的大阪世博會上，成田亨參與製作的太陽塔內部『生命之樹』裝置，以及他的雕塑『有着翅膀的人類化石』，都能從中窺探出成田亨自身崇高的藝術理想與執着，這些都是後話了。

2.「光之國」與「往相還相」

早在1998年，日本神學修士、宗教家三宅善信（Miyake Yoshinobu 1958- ）就曾探討過佛教淨土真宗與奧特曼的關聯性。與地球毫無關係的奧特曼從遙遠的光之國到來，賭上性命為了低等（仍存在各種兇惡、野蠻、混沌）的人類而持續著戰鬥。這正是親鵉（Shinran 1173-1263）思想中「往相還相」兩種迴向，即「一旦確認了信心，就必定會重新變身（為了救渡眾生），重生於人世」。

漫畫家井上雄彥繪製的親鵉屏風

「謂以自己之善行功德迴向于他人，而成為他人之善行功德，愿共往生極樂淨土；或皆善行功德而希望往生淨土，皆稱為往相迴向。反之，已往生淨土者，為救濟眾生，普施教化，而再生此世間者，稱為還相迴向」。

在初代奧特曼的第1集中，科學特搜隊的隊員早田進在調查飛行中，與從宇宙飛來的神秘紅光在空中發生激烈衝突，在死亡的那一刻被紅光包圍而後作為奧特曼重生，與早田的行為和意志無關，奧特曼單方面地給予了他新生。這其中已然包含了兩種迴向，作為人類被引導進入光的領域（往相迴向），然後化作光的巨人拯救地球（還相迴向），這也是為什麽在奧特曼系列中人類主角幾乎無一例外的有着比常人更為大愛和無私的性格。親鵉在『正像末和贊』里說道：「進入毫無妨礙的光之淨土的話，必定會把那光帶到這個世界上，給光明不達的地方帶來光明」。共通的地方便有以下幾個：

奧特曼：

①這個故事橫跨着從光之彼方不斷賭上守護者之身救濟的理想。

②光之國即距離地球300萬光年的M78星雲，由於26萬年前超進化事件光之國住民的身體全部變成了光。

③早田隊員死亡的同時，奧特曼給予了他新生，就這樣開始了人類的救濟。

佛教：

①佛經所講述的故事，為了救濟在苦難中掙扎的生靈，佛祖竭盡全力，並且犧牲自己來拯救眾生。

②阿彌陀佛如來的西方極樂淨土也被稱為「充滿光芒的佛國土」，據說那是越過十萬億佛土的西方，阿彌陀佛也用「無量光佛」、「無礙光如來」等各種「光」來表現。

③淨土真宗所展示的往生即成佛，即「無論是誰，在人世的邊緣終結之時，都出生於淨土（光之國），同時作為佛的生命被環繞，就這樣返回世間去教化（救濟）人們」。

超符號（即奧特簽名）的設定上也參考了古印度雅利安語（梵語）的結構

然而，儘管奧特曼與佛教有諸多的相通之處，這並不代表圓谷公司在刻意為奧特曼塑造着佛陀般的偉大形象，可以說是將日本人潛意識中流淌着的淨土思想在以「給孩子們帶來快樂和希望」為初心的電視作品中再現出來，與人們的深層心理產生共鳴。不斷地有人類化身成光之巨人為了地球而戰鬥，如此簡單的故事結構連續了五十多年，這個因緣作為「往相還相」永遠地被輪迴着。

如果說成田亨根據佛陀的造型設計了奧特曼的初始形象，那麽劇作的表演及不斷完善填充的世界觀則賦予了它更深遠的而高貴的靈魂。

*作為拓展資料及簡略補充，再稍微提及初代奧特曼的兩位編劇金城哲夫（Kinjo Tstsuo 1938-1976）與上原正三（Shozo Uehara 1937- ），兩人的老家皆在當時仍未回歸日本的沖繩。

     「我們老家琉球自古就有薩滿信仰的傳統。並且對黑暗中隱藏的東西、精靈都心存敬畏。眾神是存在于自然界的每個角落。我感覺金城他認為怪獸也是一類神靈。然後奧特曼是從光之國來的。我覺得這個跟沖繩的『儀來河內』概念一脈相承。儀來河內是位於大海彼岸的光與豐饒之國。」——上原正三

3.科幻與神性

雖然奧特曼來自於遙遠宇宙彼端的光之國是從最初便確定好的世界觀，但是直到2009年『宇宙英雄之超銀河傳說』的劇場版上映，才讓這個充滿神秘和科幻色彩的地方的歷史和全貌空缺得以填補和深化。

光之國曾是一個居住着人類的星球，但是M78星雲的太陽因壽命消亡爆炸陷入黑暗，隨後由科學家們建造的等離子火花塔（人造太陽）發射的光芒將整個M78星雲覆蓋，而人類也因此進化成為奧特曼，身體構造也變成了光，而這也恰巧契合「充滿無限光芒的世界才是淨土真佛境」的說法，在現代基本粒子理論中，光與能量與物質本身是一樣的，因此親鵉的思想還原為光，從物理學上來說也是合理的。

彩色計時器的也讓奧特曼作為光的化身不能以實體形態出現在地球過長時間這一設定更加合理化，同時強調了奧特曼作為科幻片的嚴謹性

斯佩修姆光綫（Spacium Ray），是將表示「宇宙」的Space和「物質」的前綴-ium相乘而成的新詞。-ium是鈣（Calcium）、鐳（Radium）、鈦（Titanium）等元素的名稱，作為奧特曼的代表性必殺技，用交叉胳膊的姿勢從右手放出光波射綫，則是從彌勒菩薩半跏思惟像的冥想動作中獲得靈感而設計的，這種科技感與宗教感的微妙結合或許可以用愛因斯坦的觀念解釋：

「未來的宗教將是一種宇宙宗教。它將是一種超越人格化神，遠離一切教條和神學的宗教。這種宗教，包容自然和精神兩方面，作為一個有意義的統一體，必定是建立由對事物的——無論是精神，還是自然的——實踐和體驗而產生的宗教觀念之上。佛教符合這種特徵。」

巴爾坦星人曾說過，奧特曼與其它外星人的戰鬥其實上就是外星文明之間的科技較量。我們的世界史事實上只是人類的發展史，那些關於「失落的文明」和「未來的幻想」，都被稱為「神話」。諸多偉大的科幻作品，如庫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遊』、宮崎駿的『風之谷』、澤米吉斯的『超時空接觸』等等，都試圖在挑戰科學的侷限性和否定上帝中探索宇宙的終極真理。科學和信仰，不過是兩條終有一天會合二為一的道路，它的姿態，偉大而渺小；它的盡頭，充滿愛與絶望。

「在神話時代，神替人解釋一切，安排一切。神話衰落，哲學興起，人要自己來解釋和安排一切了，他幾乎在躊躇滿志的同時發現了自己的力不從心，面對動物或動物般生活着的芸芸眾生，覺醒的智慧感覺到一種神性的快樂。面對宇宙，他卻意識到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卻並不能成為一個神，或者用愛默生的話說，只是一個破敗中的神。」——周國平『人生哲思録』

4.永遠的英雄

奧特曼和人類一樣，絶非神靈，無論怎麽努力，既有不能拯救的生命，也有無法達成的想法。佛經中記載着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一個魔王波旬，要亂釋迦牟尼佛的法。釋迦牟尼佛說，你亂不了，因為我的法是正法。魔王說，我現在亂不了，因為你的法太正，但等到了末法時，我將派我的徒子徒孫，穿上你的袈裟，坐到你的寺廟里去，亂你的法！」

釋迦牟尼佛寂滅后，五百年為正法時期，一千年為像法時期，一萬年為末法時期，唯有等待彌勒菩薩出世教化眾生。如今的現世便為「法滅盡」的末法時代，奧特曼作為物質主義驅動下的產物自然不可能與彌勒菩薩相提並論，只是愈加商品化而變得面目全非的奧特曼也已經不再是曾經代表着秩序與純粹之美的巨人了。

正如圓谷英二所說，「我們需要一個英雄」。不管怎樣，前人們種下的種子已經長成了大樹，後人要在底下乘涼也好砍掉也罷，數不清的孩子們都曾沐浴過樹蔭下的光，沒有人會忘記這份原初的感動。「託你的福，我終於明白真正的生命，努力活完短暫的一生，將成果留給後代繼承，人類就是如此反覆，慢慢成長，真的很了不起！」在平成第一代迪迦奧特曼中古代人陸克曾說過這樣的話。

最初就奔着美麗而偉大去的事物，永遠不會因為隨着我們的成長而褪色變得黯淡無光，只會因為時間的沉澱愈發閃耀着它的光輝。

附録

 『MANの立像』 成田亨 1987年

村上裕二（Murakami Yuji 1964- ）

日本畫家，于2008年出家，在佛門修行。再次握起畫筆，在迷茫中描繪了小時候的英雄奧特曼。

海洋堂 ウルトラ十二神将 手辦

 2007年雨果獎獎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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