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 : : 低垂之頭與幾何
「憂鬱」這一概念帶著它時而積極時而消極的意涵貫穿了許多世紀,無數文人、信徒、醫生、思想家、藝術家們通過將其與意識、宗教、生理、心理等領域聯繫起來進行著持續不斷的探索與創造。這些數量磅礴的研究與表達在體現出憂鬱的複雜性的同時,也表明了它非同尋常的吸引力。
在中世紀的西方基督徒眼中,憂鬱是令人陷入既無法禱告也無法工作的不安狀態中的「正午的惡魔」,並且可以和原罪「怠惰(Acedia)」劃上等號。而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思想家和藝術家們則試圖將這種「怠惰之罪」轉變成雖令人煎熬,卻也同時賦予人創造性的一種美德——他們試圖在幾乎無法定義的憂鬱感中尋找創造衝動的來源,甚至是尋找思想本身的源頭。其中,丟勒畫出了第一張創造式的憂鬱的視覺表現:「Melencholia I」。
Hieronymus Wierix, Acedia. 16世紀
Melencholia I
Albrecht Dürer, Melencholia I. 1514
畫中的背景裡,一顆彗星或是行星,連同月光一起不可思議地照亮了黃昏,同時也為整個畫面投下了深深的陰影。這或許不僅在展現某一自然時刻,也在暗喻著思想的黃昏——此刻,從正午而來的惡魔使得我們既未完全被黑暗所吞噬,又無法進入光明。前景裡,憂鬱的主體,一個女性形象手捧著頭,拿著圓規坐在她未完工的建築前,頭髮鬆散地垂下,眼睛微微抬起,目光若有若無。她周圍散落著一些與煉金術、數學、幾何學有關的物體,以及一些用來創造的工具,而它們看起來卻毫無用處;她背生雙翼,但似乎並不打算展開;她額頭上戴著象徵勝利的桂冠,不過臉上絲毫沒有展現出勝利的笑容,只是低著頭,與她旁邊飢餓的狗和同樣長著翅膀的孩子一起陷入了疲憊或悲傷。
儘管「Melencholia I」可能是史上被研究得最多的藝術品之一,其中的許多視覺符號至今仍然是個謎,大部分學者依然將其視作一則待解的寓言。而對寓言這種表達形式最精妙的見解之一,當然出自瓦爾特·本雅明。本雅明認為,歷史的進程是一個不斷累積廢墟的循環,秩序和意義不斷重複被創造又衰退。當某個人造品在一種特定的秩序形式中失去了它的位置——當這種本具超越性的秩序或意義枯竭、死亡、腐朽後——它便會被認作為歷史的廢墟。構成人類生命的秩序形式被掏空、失去活力、屈服於自然的侵蝕,最終解體成一系列神秘的空洞符號,例如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例如雜草叢生的墓碑,或者例如「Melencholia I」當中的謎。而「猶如廢墟之於事物領域,寓言之於思想領域」——寓言是最能體現生命被拋向廢墟中、被拋入大地深處的表現形式。
在本雅明看來,寓言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具有將任何超越性意義從生命中剝離、令其直面不斷堆壘的廢墟的潛能。因此,寓言也塑造了「憂鬱的姿態」:被失去意義的「殘骸」環繞著,憂鬱者弓背彎腰,低垂著頭,目光投向大地。對本雅明來說,「Melencholia I」即是此姿態的終極象徵之一(另外兩個大概是卡夫卡著作中的形象和克利的「新天使」)。
Paul Klee, Angelus Novus. 1920
低垂之頭
在神秘的「Melencholia I」中,也許唯獨低垂的頭顱這一表現手法,即便對於當代觀者來說也十分直觀易懂——它暗示著哀傷、疲憊、厭倦,也喻示著深沉的思考。事實上,這種姿態不僅僅出於丟勒對憂鬱的觀察,它可以被追溯到千年前的傳統形象。它曾出現在古埃及石棺浮雕中;曾出現在聖約翰於十字架前的哀悼描繪中;它出現在從古代到現代的無數詩人、哲學家、學者的沉思畫面中;出現在丟勒之前以及丟勒以後的無數憂鬱形像中;甚至出現於創世第七日,正在休息的上帝身上……
Domenico Fetti, Melancholy. 約1620
Edvard Munch, Melancholy. 1894
Vincent Van Gogh, Portrait of Dr Gachet. 1890
Pablo Picasso, Two Women at a Bar. 1902
Edward Hopper, Hotel Room. 1931
Luis de Morales, Man of Sorrows. 約1560
Matthias Gerung, Melancholia. 1558
Vardges Sureniants, Semiramis and dead Ara the Beautiful. 1899
Hendrick ter Brugghen, Melancholia. 約1627-1628
Eduard von Steinle, Melancholy. 1867
N. Chaperon, Melancholy. 17世紀
Caspar David Friedrich, Melancholy. 約1803
G. da Santa Croce, Saturn. 16世纪
Albrecht Dürer, Copy of a lost sketch.
Albrecht Dürer, Study for Melencolia I. 1514
幾何 I
「丟勒所描繪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憂鬱,而是一種幾何式的憂鬱。」「Melencholia I」的權威學者潘諾夫斯基說道。一方面,丟勒認為,諸如透視、數學、幾何這樣的研究範式是僅次於「上帝的恩典」的「力量」,只有它們能讓藝術家駕馭自己的創造,只有它們賦予了藝術不妥協的性質——不妥協於自然,同時,或許亦不妥協於本雅明口中那無情的歷史進程。
另一方面,可以明顯看出,「Melancholia I」當中散落一地的幾何和測量工具既沒有被善用,也沒有幫助畫中人物從憂鬱中得到解脫。在他四、五十歲左右時,丟勒不得不面對他口中的「力量」的邊界,幾何的邊界,「知識當中有錯誤,暗中摸索是失敗的,因為黑暗是如此牢固地根植於我們之內。」丟勒寫道。就此,不難理解為什麼潘諾夫斯基會認為「Melencholia I」預見了歌德——那位臨死前喊出「光明,更多光明」的聖賢——所描寫的「不可逾越的無知(insuperable ignorance)」:丟勒及受其影響的藝術家們所表達的幾何式憂鬱既是凝視世界的劇烈渴望,也是由於無法理解世界而產生的極度失望。
Lucas Cranach, An Allegory of Melancholy. 1528
Lucas Cranach, An Allegory of Melancholy. 1532
Hans Sebald Beham, Melancholia. 1539
After J. de Gheyn [II], Melancholy. 1596-1598
Giovanni Benedetto Castiglione, Melancholy. 17世紀
Jost Amman, Melancholia. 1589
Melancholy. 約1560
Albrecht Dürer,The Dream of the Doctor. 約1498
幾何 II
在「Melancholia I」所展現的諸多物體當中,最神秘的也許就是其中佔據最多畫面的那個多面體。如果說對詮釋的抗拒也是這張版畫的憂鬱性質的一部分,此多面體是造成這種結果的一個主要原因,它給眾多研究者造成了巨大的困擾,潘諾夫斯基以極為嚴謹的態度研究了畫中的每一處細節,但唯獨對它含糊其辭。這個多面體至今沒有得到任何清晰的意義,甚至沒有一個確定的名字——或者說它有很多名字,「巨石」、「水晶」、「扭曲的菱形」、「梯面體」、「丟勒的立方」、甚至「賢者之石」。有人認為這是一個畫錯的立方體,有人認為這是畫中最超現實的物體,有人認為它是「不可逾越的無知」的具象化,還有人認為它散發著屬於它自身的憂鬱:憂鬱產生於我們和難以明透的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憂鬱者試圖通過反思來把握現實,但同時也面臨著意識的局限性;憂鬱本身也有很多名字,也是一個既離我們十分親近又無法理解的東西,一個既令我們煎熬又賦予廢墟中的我們想像力的東西。這可能就是為什麼這個多面體在穿越上百年後,又重新回到了現、當代藝術家的創作中;這可能也就是為什麼它在近幾年還獲得了一個額外的名字:「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即將到來的事物的形狀)」。
Abien Mérelle, Mélancolie 1. 2011
Anselm Kiefer, Hypatia. 2002
Anselm Kiefer, Melancholia. 1990-1991
Anselm Kiefer, Melancholie. 2003
Anselm Kiefer, Melancholia. 1982-2013
Thomas Moor. MELANCHOLIA AT GUGGENHEIM. 2021
Alberto Giacometti, Head Skull. 1933-1934
Albrecht Dürer, Preliminary studies for the polyhedron. 1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