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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物|王世襄:明式家具的“品”

王世襄 山水澄明 2023-05-26


明式家具的“品”


文 /  王世襄



约当15-17世纪之际,中国家具发展到了它的历史高峰。由于其制作年代历明入清,不受朝代的割裂,故一般称之为“明式家具”。这一时期的制品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不仅为我国人士所喜爱,世界各国也十分重视。家具设计者乞灵借鉴,甚见成效,一受沾溉,往往使他们的制品隽永耐看,面目常新。中外研究明式家具的也颇有人在, 三、四十年来可有不少人写出论文和专著。


近来有朋友问道:“你老说明式家具好,我也同意。它的木料好,结构榫卯好,有的也颇为实用,这些都好说。不过你总说它的品格高、神态妙,如何如何美等等,这些就比较抽象了。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并举些实例来说明呢?还有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明式家具难道件件都好,我就不信!哪些件你认为不好的也应该介绍,对今天的设计人员同样有参考价值。如果你只讲好的,不说坏的,只能说明对明式家具有偏爱。”


被朋友一问,倒有点为难了。因为品评工艺品,尤其牵涉到它的艺术价值,既不容易讲得很具体,更难免有主观成分。而且欣赏、审美能力有高有低,见仁见智,必然有分歧。因此某一个人的看法,未必能为他人所接受。


既如上述,是不是对明式家具的品评就不可说了呢?却又不然。尽管个人的看法难免主观片面,又不太容易表达,但仍不妨说出来供人评议,看着是否多少能讲出点道理来。如果说得不对,还可以得到批评指正。


采用什么方法来品评明式家具呢?使人想起古代的文艺批评来。唐司空表圣(图)写过《诗品二十四则》,清黄左田(鉞)曾仿表圣之作著《画品廿四篇》。凡是他们所列的“品”,都是好的,故“品”是褒词。至于贬呢?古代往往称之为“病”。梁沈约论诗创“八病”之说,明李开先《中麓画品》也列出了“四病"。现在品评家具,姑且因袭前人,用“品”和“病”来区分好和坏。因此试写两篇小文题名为:《明式家具的“品”》和《明式家具的“病”》。


统计一下,得“品”十二,它们是:简练,厚拙,圆浑,秾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雅,清新。下面为十二品各举实例,并试作阐述和剖析。所用术语多为北京工匠习惯使用的,除在文中已经说明外,于附注中略作解释。明式家具十二品又可以分为五组:


第一组包括简练,厚拙,圆浑,三品。


明式家具的主要品格是简练淳厚,朴质浑成,这是它的主流。以上三品同属这一类型。它们大都朴素无文,或有亦不多。也正因如此,使它神趣隽永,历久常新。


第一品

简练

明·紫檀独板围子罗汉床


这种榻北京匠师通称罗汉床,由于只容一人,故又有“独睡”之称。


床用三块光素的独板做围子,只后背一块拼了一窄条,这是因为紫檀很难得到比此更宽的大料的原故。床身无束腰,大边及抹头,线脚简单,用素冰盘沿,只压边线一道。腿子为四根粗大圆材,直落到地。四面施裹腿罗锅枨加矮老。


此床从结构到装饰都釆用了极为简练的做法,每个构件交代得干净利落,功能明确,所以不仅结构上是合理的,在造型上也是优美的。它给予我们视觉上的满足和享受,无单调之嫌,有隽永之趣。


第二品

厚拙


明·铁力髙束腰五足香几


香几用厚达二寸的整板作面,束腰部分,露出腿子上截,状如短柱。短柱两侧打槽,嵌装绦环板並锼凿近似海棠式的透孔。如用清代则例的术语来说,便是“摺柱绦环板挖鱼门洞”的做法。束腰下的托腮宽而且厚,一则为与面板厚度及其冰盘沿线脚配称,以便形成须弥座的形状;二则因托腮也须打槽嵌装绦环板,所以不得不厚。彭牙与鼓腿用插肩榫相交,形成香几的肩部,此处用料特别厚硕。足下的托泥也用大料做成。尽管此几绦环板上开孔,使它略为疏透,足端收杀较多,并削出圆珠,施加了一些装饰,其主调仍是它的厚重朴拙的趣味。


类此的香几很少见,可能不是家庭用具而是寺院中物。今天如设计半身塑像或重点展品的台座,还是可供借鉴的。


第三品

圆浑


明·紫檀四开光坐墩


坐墩又称鼓墩,因为它保留着鼓的形状,腹部多开圆光,又是藤墩用藤条盘圏所遗留的痕迹。


此墩开光作圆角方形,沿边起阳线。开光与上下两圈鼓钉之间,各起弦纹一道。鼓钉隐起,绝无刀凿痕迹,是用“铲地”的方法铲出而又细加研磨的。四足里面削圆,两端格肩,用插肩榫与上下的构件拍合,紧密如一木生成,制作精工之至。


将此墩选作圆浑的实例,虽和它的体形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他的完整、囫囵、圆熟、浑成的风貌。不吝惜剖大材、精选料,简而无棱角的线脚,精湛的木工工艺,以至古旧家具的自然光泽(包浆亮),都是它得以形成这种风貌的种种因素。


第二组包括秾华,文绮, 妍秀三品。


简练淳厚,朴质浑成,只是明式家具神态的主要一面,但决不能说是它的全貌。有的明式家具有精美而繁缛的雕刻花纹。这三品属于装饰性较强的一组,与第一组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四品

秾华


明·黄花梨月洞式门罩架子床


床上安围子和立柱,立柱上端支承床顶,并在顶下安横楣子的叫“架子床”,而正面又加门罩,做成月洞式(或称“月亮门式”)的,又是架子床中做法比较复杂的一种。


此床门罩用三扇拼成,连同围子及横楣子均用攒斗的方法做成四簇云纹,其间再以十字连接,图案十分繁缛。由于它的面积大,图案又是由相同的一组组纹样排比构成的,故引人注目的是规律、匀称的整体效果,而没有繁琐的感觉。


床身高束腰,束腰间立短柱,分段嵌装绦环板,浮雕花鸟纹。牙子雕草龙及缠枝花纹。横楣子的牙条雕云鹤纹。它是明式家具中体型高大又综合使用了几种雕饰手法的一件,豪华秾丽,有富贵气象。


第五品

文绮


明·紫檀灵芝纹画桌 


文绮一品,花纹虽繁,但较文雅,不象秾华那样富丽喧炽。这里以灵芝纹画桌为例。


先说一说画桌的形式结构:桌面攒框装板,有束腰及牙子,这些都是常见的做法。唯四足向外弯出后又向内兜转,属于鼓腿彭牙一类。足下又有橫材相连,横材中部还翻出由灵芝纹组成的云头,整体造型实际上是汲取了带卷足的几形结构。这样的做法在画桌中是变体,很难找到相同的实例。


画桌除桌面外遍雕灵芝纹,刀工圆浑,朵朵丰满,随意生发,交互复叠,各尽其态,与故宫所藏的紫檀莲花纹宝座,同臻妙境。晚清制红木花篮椅,也常用灵芝纹,斜刀铲剔,锋棱毕露,回旋板刻,形态庸俗。可见家具装饰,同一题材,由于表现手法的不同,美妙丑恶,竟至判若云泥!


此桌在本世纪初为牛街蜡铺黄家故物,后归三秋阁关氏。觯斋郭葆昌曾重金仿制,因缺少紫檀大料,尺寸比例多不合。雕刻后虽用大量磨工,终难肖似。


第六品

妍秀


明·黄花梨花鸟纹半桌


类此大小的长方桌,北京叫“接桌”, 又叫“半桌”。上部做成矮桌式样,下连圆足,又是半桌中常见的做法。不过造形、雕饰做得如此成功的却不多见。


桌面起栏水线。束腰做成蕉叶边,起伏卷折,如水生波,有流动之致。牙条轮廓圆婉,正面雕双凤朝阳,云朵映带,宛如明锦:侧面折枝花鸟,有万历采瓷意趣。牙子以下安龙形角牙,回首上觑,大有神采。足内安灵芝纹霸王枨。枨势先向上提,然后又远远探出。这样不仅可以把枨上的花纹亮出,而且巧妙地填补了角牙内露出的空间。此下圆足光素,着地处用鼓墩结束,上下繁文素质,对比分明。整体用材较细,比例匀称,线条优美,花纹生动,有妍秀轻盈,面面生姿之妙。


第三组有劲挺,柔婉两品。


二品神态迥别,刚健婀娜,各臻其极,但互呈妙趣,异曲同工。有一点二者却又相同,即整体各个构件都比较细。言其细,主要是做得细,不是下料细。劲挺和柔婉,尤其是后者,必须用很大的料才能做出来。若就其“细”而言,它们和构件比较粗的厚拙一品又形成对比。


第七品

劲挺


明·黄花梨一腿三牙罗锅枨方桌


“一腿三牙罗锅枨”是明式方桌中的一种常见形式。所谓“一腿三牙”是指四条腿中的任何一条都和三个牙子相交。三个牙子即两侧的两根长牙条和桌角的一块牙头。所谓“罗锅枨”即安在长牙条下面的根子。不过此桌虽属此式,四足直立,不用侧脚,比例权衡,花纹线脚也与一般常见的不同,其风貌也别具一格。


方桌用料不大,桌面喷出不多,所以安在桌角的牙头既薄又小。腿子线脚不是常见的由混面或加阳线构成的“甜瓜棱”,而别出心裁铇出八道凹槽。使人一眼就看到的是各道凹槽之间的脊线,条条犀利有力的锐棱,由地面直贯桌面。牙条不宽,起皮条线加窪儿,边棱干净利落。罗锅枨上起作用的又是枨上的那几条“剑脊棱”线脚。这些棱线的突出使用,它们又做得那样的峭拔精神,使方桌显得骨相清奇,劲挺不凡。


第八品

柔婉


明·黄花梨四出头扶手椅


这件扶手椅尺寸并不小,构件却很细,弯转弧度大,更是它的一个特点。


搭脑正中削出斜坡,向两旁微微下垂,至尽端又复上翘。靠背板高而且薄,自下端起稍稍前倾,转而向后大大弯出,到上端又向前弯,与搭脑相接。如果从椅子的侧面看,宛然看到了人体自臀部至颈项一段的曲线。后腿在椅盘以上的延伸部分,弯转完全随着靠背板。扶手则自与后腿相交处起,渐向外弯,借以加大座位的空间,至外端向内收后又向外撇,以便就坐或起立。联帮棍但先向外弯,然后内歛,与扶手相接,用意仍在加大座位空间。前腿在椅盘以上的延伸部分曰“鹅脖",先向前弯,又复后收,与扶手相接。以上几个构件几乎找不到一寸是直的。椅盘以下的主要构件没有必要再出现弧线,但迎面的券口牙子,用料窄而线条柔和,仍和上部十分谐调。


明式家具构件的弯转多从实用出发,这也是它的可贵之处。以上所述也可以说是明式扶手椅做法的一般规律。不过为了取得孤度,不惜剖割大料,而又把它做得如此之细,却不多见。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把构件做得如此柔婉,竟为坚硬的黄花梨,赋予了弹性感。


第四组有空灵,玲珑,两品。


二品仿佛相近,实不相同。空灵靠间架空间处理得当才能取得效果,玲珑则仗各个部位的透空雕刻予人灵巧剔透之感。玲珑必然有高度而精美的雕饰,若就此而言,它又和第二组属于同一类型。


第九品

空灵


明·黄花梨靠背椅


这是一具比灯挂椅稍宽,接近“一统碑”式的靠背椅。直搭脑,靠背板上开正圆,下开海棠式透光,沿透光边起阳线。中部嵌鑲微微高起的长方形瘿木片。椅盘以下采用“步步高”赶枨,只踏脚松下施窄牙条。四面不用常见的券口牙子或罗锅枨加矮老的做法,而只安八根有三道弯的角牙。正由于它比一般的灯挂椅宽,后腿和靠背板之间出现了较大的空间。透光的锼挖,使后背更加疏朗。


作为坐具的椅子,为了予人稳定感,下半部总以重实一些为宜,否则会有头重脚轻之感,一般不使用角牙正是为此。但这具椅子由于上部间架开张,透光疏朗,下部用角牙却非常协调匀称,轻重虚实,恰到好处,整体显得格高神秀,超逸空灵。


第十品

玲珑


明或清前期·黄花梨插屏式座屏风


插屏式座屏风是明式屏风中的一种。屏座在两个雕有鼓形的木墩上树立柱,立柱前后用站牙抵夹。两副墩柱之间施两道横枨及披水牙子将它们联成一个整体。柱内侧打槽,嵌插可装可卸的独扇屏风。取此与明刊本《鲁班经》中的屏风图式相比,它们基本相同。若用清代匠作则例的术语来说,屏座为“榻(木天韭)雕做抱鼓蕖花瓣,立柱壶瓶牙子成做”。


屏座及边框用材粗硕,如果不在所有的绦环板上施加透雕的话,屏风是不会使人觉得玲珑剔透的。明清之际流行的螭纹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图案(清中期或更晚的螭纹不在此例),利用尾部的分歧卷转,任何空间都能被它填布得那样圆满妥贴。在直幅的空间中,螭虎可以叠罗汉似的任意叠下去。在横幅的空间中,正中加一个图案化的寿字,两旁又可以用螭虎摆出对称而又生动的纹样来。由于在装饰构图上有许多方便之处,难怪螭纹成了当时工艺品,尤其是黄花梨家具的最常用的图案题材之一。


或许有人问,玲珑的效果既然由透雕的绦环板取得,那么是否只要是透雕,不管什么图案都行呢?回答曰:“否!”玲珑首先必须在视觉上予人美的感觉,因此和图案的好坏有直接关系。试想这具屏风如采用晚清民初的“子孙万代”(葫芦)、“蝙蝠流云”之类图案作透雕,恐将不知何以名之,至少是庸俗琐碎而不是玲珑了。


第五组有典雅,清新两品。


典雅言其有来历而不庸俗,清新言其大胆创新,悉摈陈腐。二者乍看似乎大相迳庭,实际上有一致的一面,即都要有超然脱俗的面目才能入品。如果有来历而只是墨守成规,平淡无奇,那么可称典雅的家具未免太多了。它必须是确有来历但又罕经人道,真正做到了推陈出新。如果说大胆创新,悉摈陈腐,但却是故弄新奇,矫揉造作,那又安得入清新之品,只不过罹怪诞之病而已。


第十一品

典雅


明·黄花梨衣架残件中牌子部分


明式衣架上有搭脑,下有立柱支承。立柱下端植入墩座並用站牙抵夹。衣架中部四木构成扁方框,横材出榫与立柱交接。这一组构件北京匠师称之曰“中牌子”。它在衣架中占有重要地位,两副墩柱仗它来联结,衣衫要有它才能披搭,同时又是施加雕饰的主要部位。


有雕饰的衣架,一般是在中牌子的扁方框内立短柱两根,嵌装三块透雕的绦环板。这具中牌子却釆用攒斗的手法做出非常优美动人的图案。纹样是每一组四簇云纹间隔一窠团花。中间一层花纹是完整的,上下两层则各用其半。一般的四簇云纹都是用四枚云纹斗簇再用栽榫来固定,这件中牌子的四簇云纹和团花是大片木板锼刻出来的。修长的凤眼,卷转的高冠,犀利的阳纹脊线,两侧用双刀刻出的“冰字纹”,完全是从古玉环、璧上的龙凤花纹变化出来的。它避开了明式家具的传统图案,因而看起来新颖醒目,又由于它植根于更久远的艺术传统,而且善于吸收运用,故能优美动人。推陈出新是新与陈合理的统一, 典雅二字实寓有此意。


第十二品

清新


明·黄花梨六方扶手椅


六方椅在明式家具中极罕见。少的原因除费工耗料外,更由于容易显得呆笨,很难做得美观耐看。这具六方椅尺寸竟大于一般的扶手椅,又釆用了比较复杂的线脚,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胆的创新。大胆创新并不难,难在把六方椅制作得如此成功。


椅盘以下为六方形结构,不过六方不是等边的,而是前后两边长,其余四边短。这样后背自然宽了,座位面积也大了,垂脚坐或盘足趺坐都相宜,既美观又实用。如椅盘为等边六方形,后背只能做得很窄,有如胖人戴小帽,一定很难看。椅盘以下,只正面施券口牙子,余五面均用牙条。如每面都施券口牙子,等于每足都要加宽两条边,下部分量就会过重而显得呆笨闷滞。六足外面起瓜棱线,另外三面是平的。椅盘边抹采用双混面压边线,管脚枨劈料做。椅盘以上,搭脑、扶手、鹅脖、联帮棍等都用甜瓜棱。通体使用了分瓣起棱的线脚,对上下的完整和谐並借以破除呆笨起一定的作用。一般说来,甜瓜棱习惯用于比较粗的直材如桌(一腿三牙式)、柜(圆角式)的腿子上。此例用于靠背及扶手,显得新颖脱俗。


靠背板攒柜打槽分三段装板。上段雕云纹,中段光素,下段锼出云纹亮脚。出人意想的是又一反常例把上段做得格外长,云纹压得很低,为火焰似的长尖留出空位,锋芒上贯,犀利有力,格外精神。这又是装饰上的创新。


对此椅的观察分析,感到它从结体到雕饰都有大胆创新的地方,但创新是建立在周密的意匠经营的基础上的。否则的话就是粗制滥造,炫异矜奇。看来家具设计只有付出辛勤劳动,才能创造出不落窠臼、悦目清新的作品来。


本文原载于《文物》,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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