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 | 爱因斯坦:论教育——张卜天译《爱因斯坦晚年文集》
图书信息
爱因斯坦晚年文集
[美] 爱因斯坦丨著
张卜天丨译
世界科普名著译丛
商务印书馆 (2022)
《爱因斯坦晚年文集》接续《我的世界观》一书,收录了爱因斯坦从1934年至1950年间的文章共59篇,分为“信念与信仰”“科学”“公共事务”“科学与生活”“名人”“我的民族”等六个主题,展现了作为科学家、哲学家和人道主义者的爱因斯坦对科学研究、宗教、教育、自由、相对论、物理学、战争、犹太民族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文集由迄今为止尚未发表的讲演、论文、书信、呼吁等各类文章组成,原书成书时几乎未做任何编辑上的修改,力图保留爱因斯坦作为一个满怀良知、思想深刻且富有同情心的人的点点滴滴。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879-1955),德裔美籍著名物理学家,相对论的创立者,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被公认为伽利略、牛顿以来伟大的物理学家。
张卜天,中国科技大学物理学学士、北京大学科技哲学博士、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研究方向为西方中世纪和近代科学思想史。精通科学史与哲学史翻译,译有近六十部著作。其译文优美流畅,广受读者好评。
内容选摘:
论教育
文 | 爱因斯坦
译 | 张卜天
▲ 在圣地亚哥演讲的爱因斯坦
1936年
一般来说,在纪念日里首先要回顾过去,尤其是回忆那些为了文化生活的发展而获得殊荣的人。对先辈的这种缅怀的确不应忽视,尤其是因为回忆往昔最美好的事物有助于激励今天善良的人们勇敢地奋斗。不过,这应由自幼便与本州有联系且对它的过去如数家珍的人来做,而不是由我这个如吉普赛人一般四处流浪、游历过各个国家的人来发表意见。
于是,我只能谈谈那些不受时空限制、始终与教育事业密不可分的问题。即使在这个方面,我也不敢以权威自居,尤其是因为各个时代的有识之士都在探讨教育问题,而且已经多次清楚地表达过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我在教育领域只能算是个门外汉,除了一些个人经验和信念,我从哪里来的勇气敢去阐述我的看法呢?倘若这真是一个科学问题,我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然而就积极的事务而言,情况却有所不同。这里,仅仅认识真理是不够的;恰恰相反,要想不失去这种知识,必须不懈地加以更新。好比沙漠中的一尊石像,随时都可能被流沙掩埋。必须不断用手拂拭,才能使它在阳光下继续闪耀。我也应出一臂之力。
▲ 左起: 康拉德、莫里斯、爱因斯坦
奥林匹亚科学院创立者合影
学校向来是将传统财富一代代传承下去的最重要手段。与过去相比,这更适用于今天,因为随着现代经济生活的发展,家庭作为传统和教育的载体已经弱化。因此,人类社会的延续和健康比以前更依赖于学校。
有时候,人们只把学校当成把最多的知识传授给成长一代的工具。但这是不对的。知识是死的,而学校却服务于活人。它应当培养年轻人那些有益于民众幸福的品质和才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应当消灭个性,让个人像蜜蜂或蚂蚁一样仅仅成为社会的工具。因为如果一个社会由没有个人独创性和目标的标准化个体所组成,那将是一个不幸的社会,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恰恰相反,学校必须以培养独立行动和独立思考的个人为目标,而个人要把为社会服务看成最高的人生理想。依我之见,英国的学校体制最接近于实现这种理想。
▲ 透纳《牛津高街》
布面油画,1810年,68.5 cm × 100.3 cm
现藏于牛津大学阿什莫林博物馆
但如何努力达到这种理想呢?是不是要用道德说教来实现呢?绝对不是。言语永远是空洞的声音,沉沦之路总是伴随着对理想的空谈。但人格的形成不能靠耳闻口说,而要靠行动和付出。
因此,最重要的教育方法总是鼓励学生实际做事情。儿童初学写字是如此,大学毕业写博士论文也是如此,哪怕只是背一首诗、写一篇作文、解释和翻译一个文本、解一道数学题或练习体育运动,也都是如此。
▲ 爱因斯坦与密立根、勒梅特合影
加州理工学院,1933年1月
但每一项成就背后都有动机做基础,而任务的完成又会强化和培养这种动机。这些动机极不相同,其差别对于学校的教育标准极为重要。做同样一件事情,既可能出于恐惧和强迫,或者对权威和荣誉的追求,也可能出于对事物的兴趣爱好和对真理与理解的渴望,亦即出于每个健康孩子都拥有的神圣好奇心,只是往往很早就消泯了。同一件事情的完成对学生的教育影响可能大不相同,全看这件事情的动机是害怕受到伤害、个人私欲,还是对快乐和满足的渴望。大家都认为,学校管理和教师态度肯定会对学生心理基础的塑造有影响。
在我看来,最糟糕的做法莫过于学校主要用恐吓、强制和制造权威等方式进行教育。这样做会毁掉学生们健康的情感和真诚自信,它所造就的是百依百顺的人。难怪这样的学校在德国和俄国已经司空见惯。我知道美国的学校没有这种最坏的邪恶,在瑞士以及大多数民主国家也都是如此。让学校避免这种最坏的邪恶并不困难。只要让教师掌握的强制手段尽可能少,让学生只因为教师的才智人品而尊师重道。
▲ 阿尔伯特·安克尔《乡村学校》
1896年,104 x 175.5 cm
现藏于巴塞尔美术馆
第二种动机是好胜心,或者说得婉转些,是期望得到认可和尊重。这种动机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倘若没有这种精神激励,人与人的合作是完全不可能的。希望得到同仁的赞许肯定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凝聚力之一。在这种复杂的情感中,建设与破坏的力量比肩而立。期望得到认同和肯定是一种健康的动机,但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比同事更好、更强或更聪明,则容易导致唯我独尊的心态,这对个人和集体都是有害的。因此,学校和教师都应避免使用那种导致争强好胜的简单方法诱导学生勤奋学习。
达尔文的生存竞争理论以及与之相关的选择理论曾被许多人用来鼓励竞争精神。一些人甚至试图以伪科学的方式证明,个体之间这种破坏性的经济竞争是必然的。但这是错误的,因为人在生存竞争中之所以有力量,正因为他是过着社会生活的动物。蚁丘中单个蚂蚁之间的交战对于生存没有什么意义,人类社会的个体成员之间也是如此。
因此,应当防止把惯常的成功当作人生目标向年轻人灌输。成功人士从同伴那里获得的东西,通常要远远多于他为同伴所做的贡献。然而,一个人的价值应当看他贡献了什么,而不是获得了什么。
▲ 演讲中的爱因斯坦
维也纳,1921年
在学校和人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动机是工作中的乐趣、获得成果的快乐,以及认识到成果对社会有价值。我认为学校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唤醒和强化年轻人的这些心理力量。只有这种心理基础才能让人愉快地追求知识、艺术等人类最高财富。
与使用强制或者唤起个人的好胜心相比,唤醒这些创造性的心理能力确实要更难,但却因此而更有价值。关键在于培养孩子天真爱玩的倾向和对获得认可的渴望,然后引导孩子进入一些重要的社会领域。这种教育主要建立在希望取得成功和得到认可的基础上。如果学校从这种观点出发能够成功运作,新一代的学生就会予以高度肯定,并把学校布置的任务像礼物一样来接受。我就认识爱上学甚于放假的孩子。
这种学校要求教师在他的本职工作中有如一位艺术家。如何在学校培育这种精神呢?这就像一个人要保持健康一样,并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还是有某些必要条件可以达成。首先,教师应当在这样的学校里成长;其次,教师应当有充分的自由来选择教学材料和教学方法,因为强迫和外部压力同样会扼杀教师在工作中的乐趣。
▲ 弗朗切斯科·博罗米尼《学校老师》
布面油画,50 x 81.5 cm
如果各位用心听到这里,也许会对一件事感到奇怪。我已经详细阐述了应当用何种精神来教育年轻人。但我既没有谈教学科目的选择,也没有谈教学方法。应以语言文字为主,还是以科学专业教育为主呢?
我的回答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次要的。如果年轻人以体操和步行锻炼了自己的肌肉和耐力,他以后就什么体力活都能干。思想的训练和练习动手动脑也是如此。因此,有位机智幽默的人对教育定义得不错:“一个人若是忘掉他在学校的一切所学,剩下的便是教育。”因此,对于更注重古典文史教育的人与更注重自然科学教育的人之间的争论,我并不急于偏袒任何一方。
▲ 爱因斯坦
柏林大学,1920年
但我反对这样一种想法,认为学校应直接教给学生那些日后可直接用于生活的专门知识和技能。生活的要求太过多样,学校的专门化训练是不可能满足的。除此之外,我还反对把个人当作没有生命的工具来对待。学生在离开学校时应当是一个和谐的人,而不是一个专家,这应是学校始终不渝的目标。在我看来,即使是对专业技术学校,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的,尽管那里的学生会从事非常明确的职业。永远要把培养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一般能力,而不是获得专门的知识放在首位。如果一个人掌握了他那门学科的基础,又学会了独立思考和行动,他自然会找到自己的道路。与那些主要以获得细节知识为培训目标的人相比,他也会更好地适应发展变化。
最后我想重申,这些听起来毅然决然的话仅仅是我的个人见解,所根据的不过是我做学生和老师的个人经验罢了。
▲ 爱因斯坦在课堂上讲授相对论
本文为1936年10月15日为庆祝美国高等教育三百周年,爱因斯坦在纽约奥尔巴尼市教育大楼校长厅举行的纽约州立大学第七十二届毕业典礼上的致辞;选自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晚年文集》,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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