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当最亲之人待我如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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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蒋勋 (ID:jiangxunfm)作者:蒋勋
01 亲人的失智
许多身边朋友都在谈老年失智的问题了。
许多年前,失智的现象还不普遍,偶然一位朋友惊讶痛苦地说:父亲不认识他了。
我也讶异,因为一直到老年往生,我的父母记忆都还极好。大小事情都条理清晰,更不可能不认识自己最亲的儿女家属。
但是,确实发生了。我的朋友坐在客厅,许久不讲话的父亲突然转头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一直坐在我家?”我可以了解我的朋友心中受伤,那种茫然荒凉的感受。是什么原因会连最亲近的亲人都不再认识了?
这几年老人失智的现象愈来愈普遍,甚至年龄层也有下降趋势,同年龄段的五六十岁的朋友也出现失智的现象。
现象多了,把现象的细节放在一起观察,觉得失智会不会还是笼统的归类?因为仔细分析,失智现象似乎也有不完全相同的行为模式。
一个朋友常常丢下繁忙的工作,匆忙赶夜车回南部乡下探望年老的母亲。然而母亲看着她,很优雅客气地说:“您贵姓啊?”“要喝茶吗?”
她就知道母亲不认识她了。她忘记了女儿,却没有忘记优雅与礼貌。
许多有关失智的故事让人痛苦怅惘,大多是因为亲人不再认识了。曾经那么亲近恩爱,竟然可以完全遗忘,变成陌生人,那么还有什么是生命里可以依靠相信的?
我也听过失智的对象不是亲人,听起来就比较不那么像悲剧。
有一个朋友极孝顺,多年来她为母亲买了很多贵重的黄金珠宝饰品,存放在银行保险箱,偶然有宴会取出来穿戴一次。母亲失智以后,常常惦记存在保险箱的珠宝,焦虑不安,吵闹着要去检查。
孝顺的女儿就陪伴母亲到银行,取出珠宝算数过一次,没有遗失,重新放回保险箱锁好。但是,这个失智的母亲刚回到家,立刻忘了刚才看过、检查过珠宝,又开始焦虑不安,吵闹着要立即到银行开保险箱。
她的孝顺女儿说:“妈,你刚看过…”但是母亲失去记忆的部分刚好是她去过银行、看过珠宝。
这是我听过的失智故事里比较快乐的一件。虽然我这孝顺的朋友也一样无奈万分,疲惫不堪,一天要陪着老母亲一次一次跑银行,但是因为母亲还认识她,好像她的无奈里还是有一种幸福。
所以失智的大悲痛是因为最熟悉、最亲爱的人不再相认了吗?
02 《爱》
二○一二年看了一部很好的法国电影《爱》( Amour)。
一对老夫妇,妇人在餐桌上忽然记忆中断,停滞了一会儿,又恢复了。
接下来接受治疗,身体开始局部瘫痪,行动困难。妇人是音乐家,意识清楚时敏感的心灵无法接受医院的治疗方式,要求爱她的丈夫不再送她去医院。丈夫答应了,但是,接下来的情况愈来愈恶化,洗澡,吃东西,一切行动都愈来愈困难。
一个年老的丈夫独力照顾一个衰老病变的妻子的身体,妻子的状况就是逐渐失去语言能力,失去记忆,失去控制自己身体的一切意识。
一部真实而安静的电影,导演、演员都如此平实,呈现一个生命在最后阶段无奈又庄严的悲剧。
许多悠长缓慢的镜头,静静扫过一对夫妻生活了数十年的家。入口玄关,悬挂外套的衣架。客厅里的钢琴、沙发、餐桌。厨房的洗碗槽、水龙头。卧室墙上荷兰式风景的画,从窗口飞进来的鸽子,午后斜斜照在地板上的日光。
我忽然想起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描述过让人难忘的画面:
一个得了失忆症的村落,人们用许多小纸条写下“牙膏”“门”“窗户”“开关”“锅子”。把一张一张小纸条贴在每一个即将要遗忘的物件上,牙膏、门、窗户、开关、锅子一一预先防备,失忆的时候有这些小纸条上的字可以提醒。
有一天和世界告别,就是这样从身边熟悉的物件一一遗忘开始吗?
马尔克斯经验过亲人失智的伤痛吧?才会用文学的魔幻写下这样荒谬而又悲悯的故事。
然而看《爱》这部电影时,我出神了。我想,也可以在自己最亲爱熟悉的人的额头上贴一个小纸条,写着“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吗?也可以写下最不应该遗忘的爱人或孩子的名字,贴在那曾经亲吻过的额头上吗?
《爱》整部影片,在讲恩爱缘分。因为爱结得如此深,双方也都要受苦。
爱比恨更难解脱。对别人恨,别人恨你,只要不报复,也就解脱了。爱,却很难了。你爱一个人,一个人爱你,都可能是几世几劫的缠缚,像脸上的黑痣,那么触目惊心。
据说人在巨大车祸的惊骇中会暂时失忆,所以,失忆也可能是一种保护吗?保护肉身不要受过于强烈的痛,保护肉身不要受过于强烈的爱或者恨的撞击。
03 母亲
《金刚经》里重复最多次数的句子是“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每日清晨诵《金刚经》,读到这一次一次重复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我还是心中震动。
母亲往生后,我常思念她。她的照片就在我床头,我也盼望她时时入梦相见。但是我再也没有一次梦到过母亲。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读《金刚经》时,我总是不能彻底了悟的句子,一次一次重复,似乎与盼望母亲入梦的执着日日互相对话。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我的身体,母亲的身体,母亲爱我,我的渴望母亲入梦,是不是都像《维摩诘经》所说,只是一时火焰,如此炽热烫烈跳跃,却只是颠倒幻象?
我要如何彻底知道“我相”的执着,知道自己的“渴爱”原是妄想?
我或许应该知道,母亲的入梦也是“人相”的执着。母亲曾经是婴孩少女、新婚、怀抱我,之后成为衰老的身体,停止一切生理机能。入殓时我为她戴上一只黄金戒指,她已是冰冷僵硬。哪一个记忆是母亲真正的“人相”?
我把她每一张从年轻到老年的照片排列开,她的“相”其实一直在改变,我坚持她入梦的又该是哪一个相貌呢?
亲属相认如此艰难,亲爱过的身体,如火焰般渴望过的爱,也如此不可依恃吗?
所有的拥抱,都不会是永远的拥抱。那么,所有的记忆,也不会是永远的记忆吧?
“我相”“人相”都只是暂时幻象,这个“我”,可以从“人”的坚持流转成猪、牛、禽鸟吗?
我仿佛梦到那些叫作亲人的相貌,在几世几劫中流转。是负着轭的疲累的骡子,驮沉重的物,艰难走在黄沙路上。是天空里一只南飞的大雁,幻想着和暖明亮的阳光。
是节节肢解的身体,记得每一次肉体断裂的痛,经过好几世,那记忆还成噩魇,在梦中惊叫。而那么深重地哭泣过的泪,点一滴,都记忆在全身的皮肤上,成为胎记、黑痣、斑纹,仿佛永世的纹身,随身体去到不同的时空,生死流转。
然而,记忆是应该遗忘的吧?带着那么多爱的记忆生活着,会不会也是沉重的负担?
“于一切有情无憎爱……”经文上说的,对一切生命没有憎恨,没有恩爱,那其实是像一个失智的世界吧?
那个母亲不再认识她的朋友很受伤,“连唯一的女儿都不认识了。”
她说,然而母亲认识照顾她两年的菲佣,她清晰地说:“ Sophia(索菲娅),给客人倒茶。”
我希望用“无我相”“无人相”的方式安慰我受伤的朋友。同时也幻想,如果有天母亲入梦,待我如客人,会不会就少了很多憎爱的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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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蒋勋,华人文化教父,代表作品《蒋勋细说红楼梦》《孤独六讲》。致力于美学和文化传播,用声音治愈数千万人。好文拾遗经授权发布,开白请联系原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