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与苦力,电影节志愿者的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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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电影节,都会有大批志愿者穿梭在主会场、电影院,为影迷、明星、嘉宾提供服务。
志愿者是电影节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年一次,在固定时间段举办,经费有限,导致电影节需要大量、临时、免费的劳动力,年轻人填补了这个空缺。
这似乎是一种等价交换。志愿者提供免费劳动,同时获得一份能写进简历的经历,提前观看热门新片,和明星、大导交流,离电影更近一步,离成为“圈内人”更进一步。
章子怡在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志愿者授勋礼
但有时也会存在一些不平等。
第十六届FIRST青年影展结束后不久,一位志愿者在豆瓣发文表达对组委会的不满。随后该长文在微博发酵,一场关于FIRST青年电影展的网络祛魅由此展开。
意义被赋予,又被剥夺。在不够成熟的影展系统下,FIRST极力打造的志愿者文化正在失去光环。
内卷的万分之一
今年是小马第三次报名FIRST青年电影展(以下简称FIRST)的志愿者,也是她第一次通过初试。
前几年由于活动经验少,她连续两次都被淘汰。到了大三,实战经验变多,简历也更加丰富,小马终于在这场残酷的竞争中存活。
但初试只是入场券。
想成为FIRST的志愿者,经过十里挑一的简历筛选后,还有两轮考核,复试和面试。
复试需要入围者制作3到5分钟的视频,回答两个问题,一个必答题,一个选答题,准备时间大约为7天。
必答题通常与电影无关。今年的必答题是解释碳汇交易的概念,去年的是介绍棒球运动。
实际上,复试并非简单的对镜回答问题,而是一场对创意的限时考验。
很多志愿者都会上传自己的复试视频。看完视频,你也许会惊讶于他们的才思,以及愿意为一份免费志愿者工作所付出的努力。
写一篇通俗易懂又有趣的文稿,配上精致的混剪视频,只是基础。
很多志愿者会花费更多的心血。有人做了一段简易的动画,有人租了摄影棚,有人做了手绘涂鸦的PPT,有人做了街采。
小马之前完全不了解碳汇交易。她查资料,想创意,构思分镜,做道具,剪辑,修改,花了五天时间,这个接近5分钟的复试视频终于完成。
提交视频后,小马在家大哭了一场。她说那是一种完成高强度任务之后的宣泄,如释重负,酣畅淋漓。
翻看下了群人数,小马初步估算进入面试的是330人。影展最终需要200名左右的志愿者,面试相对来说是最容易、淘汰率最低的环节。
小马确实轻松地通过了面试。收到入选邮件那天,她在朋友圈写道:“1/12750,最好的礼物。”
在国内所有电影节和影展中,FIRST的志愿者选拔都是金字塔顶端的难度。
上影节、平遥国际电影展,以志愿者文化闻名的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它们的志愿者选拔,基本参考简历、面试,相对轻松,也没那么繁琐、耗费心力。
FIRST对此的解释是,由于报名人数多、影展规模有限,不得不通过客观条件去辨别,他们主要考察志愿者的综合能力,沟通、创造、表达、应急能力等等。
乔乔是去年的志愿者。她觉得FIRST的志愿者面试很规范、专业,比很多她面过的大厂还要好。
但同时也带着一些内卷和狂热。
每轮考核后,主办方都会建一个志愿者群。初试群里,工作人员同步了一份详细的初试报告,并用柱状图展示结果。
今年FIRST的初试,12750份报名记录,1531人初试入围,通过率12%。
最终名单确认后,FIRST会再次强调录取率,这个数字通常在2%左右。乔乔回忆,公布这些数据后,志愿者们会激动地刷屏,“可能整体志愿者年龄偏小,很容易被带到这种情绪里。”
意义
尽管入选条件严苛,但FIRST给志愿者的实际待遇并不算高——交通自费,提供住宿,有餐补,无工资。
波波是去年的志愿者,大一学生,她从石家庄出发去西宁,去程火车卧铺,回程高铁,路费一共花了将近1000元。
她去西宁是7月,河南河北在下大雨,晚点很严重,原本24小时的车程延长到30多个小时,“没出石家庄,我就已经在火车上待了五六个小时,挺折磨人的。”
小马的旅程没那么波折,但花费更高。
今年的志愿者分为全程、半程和三日,除全程外的志愿者都不包住宿。机票、住宿、餐饮,半程下来她也花了将近5000元。父母赞助了她的志愿者之旅。
FIRST给志愿者提供餐补,去年的标准是50一天,今年是60一天,外加每人70元的团建补助,统一发给志愿者小组的组长。
国内也存在给志愿者待遇相对较好的节展,比如平遥国际电影展。
去年,组委会报销省外交通费500元,包三餐,工资每天60元,住宿也统一提供,是离电影宫很近的客栈,双人间。
来西宁前,志愿者们已经知晓待遇,但仍然选择了FIRST。
有人觉得无聊没事做,有人想让简历好看一点,有人为了明星,有人为了电影,也有人被FIRST的光环吸引,扶持青年电影人、独立气质、令人向往。
准备面试的过程中,小马了解了很多FIRST的历史,搬去西宁,被停办,取消放映,疫情之下坚持走线下,“我知道它很艰难、很不容易,我希望我能为它做点什么,我希望我能够去到那个地方。”
乔乔并非影视专业学生,未来也不想从事影视相关工作,但她也很认同FIRST的理念,“我一直觉得他们这件事办得挺伟大。”
参与到这样的影展,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一件能获得成就感的事。
每年影展的第一天,FIRST会举办一场志愿者动员大会。
组委会一方面强调影展的资金问题,另一方面强调志愿者的重要性。去年的三位志愿者都提到,FIRST影展的CEO李子为用微信小号加了他们。
组委会在动员大会上的发言,给了乔乔很大的信心,“他们说FIRST会给我们很大的自由度,让我们深度参与、体验,我们是影展的主人公。当时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做到很多事,我的付出是有价值的。”
意义再次被赋予,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落差
落差在影展的第一天就产生了。
组委会给志愿者提供的住宿通常是青年旅社,四人间、八人间、十人间。乔乔说,去年她所在的青旅,公共厕所、公共洗澡间只有三个,志愿者中女生占大多数,洗漱、洗澡都需要排队。
7月份的西宁没那么凉爽,但青旅最开始没有空调,风扇也是后来陆续安装的。
雪糕是去年某志愿者小组的组长,他记得当时有志愿者抗议住宿环境差,但组委会的解决办法是开除统筹志愿者的实习生。
三位志愿者都表达了对住宿的不满。波波说,“我们住的四人间像走廊,里面还有个八人间,她们每天都会经过我们,很尴尬、很奇怪。我之前报名过海南国际电影节,它们的住宿是双人间。”
青旅离影展的主会场也很远,大巴车程40分钟,堵车1小时。因为大巴班次有限,那些加班到凌晨的志愿者们,需要自费打车回青旅。
第一天的志愿者大会、最后一天的盛典,组委会要求志愿者到场,但不提供往返大巴。雪糕说起这件事觉得很无奈,“大巴也省不了多少钱,可能在他们眼里,志愿者不值得掏这个钱。”
FIRST从2013年开始市场化运营。比起去年,影展今年的重要合作伙伴多了某知名汽车品牌。
工作内容也会产生一些落差。
波波的工作很简单,工作时间是每天早上9点到晚上10点。有时候她会觉得很无聊,做的都是基础工作,没有学到很多东西。
乔乔曾经感受到的强烈内卷,此时此刻却消失了,“你只要会干活就行,志愿者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
有人的工作清闲、简单,有人却超负荷运转。
小马有时会很忙,但她不觉得累,成就感会稀释一部分疲惫。在一个言之有物的活动中,她贡献了一份力量,也学到了知识,活动也圆满结束,累完之后她更觉得爽。
第十六届FIRST评委会媒体见面会,图文无关
没那么有成就感的工作,也会放大那份疲惫。
乔乔印象中,嘉宾接待组是最辛苦的,几个志愿者都中途退出了。她对接的嘉宾组志愿者中途换了两次,有人说“我第二天就不在了”,第二个人说“我明天也不管了”。
以往有线下观众的时候,FIRST会售卖观影证。
在普通观影证之外,还有三个等级更高的嘉宾证。最贵的是Premium市场嘉宾,去年售价为32800。
第十五届FIRST青年电影展嘉宾章程
FIRST作为一个独立运转的影展,需要商业赞助,需要钱,很正常。但这其中一部分代价,会由免费干活的志愿者承受。
那些一对一服务高级观众的志愿者让雪糕印象深刻,占座、给高级观众取外卖、当出气筒是他们的日常,“非常憋屈,心理负担很大。”
雪糕说,明星和重要嘉宾也有一对一的志愿者服务,他们的任何要求都会无条件满足。
口号与现实的矛盾由此产生。
“志愿者”这个叫法暗含了一种“用爱发电”,不计报酬,奉献时间和劳动。实际上,免费、义务的概念在FIRST志愿者章程的开头就被强调。
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志愿者章程
这仿佛是“干苦力活”的一种委婉说法。
乔乔觉得很不公平,“我很难同意志愿者就是干苦力的。如果真的只是打杂,为什么要把面试搞得那么难?为什么又要让大家抱那么大的期待?他们给我们营造的定位和事实完全不一致。”
混乱与循环
作为青年影展,FIRST已经成熟、成名,它曾让一些青年电影人发光,也正在吸引越来越多的星光。
但作为大型活动,它并没有走向成熟。不少参加过FIRST的相关人员都觉得影展有些混乱,流程不清晰,沟通不到位,缺乏组织和管理。
而为这些混乱付出代价的,很多都是那些在一线服务、一腔热血、年轻的志愿者。
被选为小组长后,雪糕想要过去志愿者小组的资料,了解岗位的具体工作内容,但工作人员说没有资料。
“大学生没参与过这种活动,你分配任务,他才能做。但FIRST做了十几届,都没有形成整体的流程文书。”
雪糕觉得FIRST的志愿者培训有些空泛,宣讲影展历史,强调安全和纪律问题。后来他按照自己过去的活动经验,培训了组里的志愿者。那些没有经验的小组,头几天更累,和观众的冲突更多。
当这种管理上的缺陷扩大化,志愿者和观众、嘉宾、当地工作人员的冲突会不断产生。
花钱购买观影证的观众无法入场时,组委会安排的接待车辆出现问题时,放映的DCP坏了时……这些本不该由志愿者承受的责骂,都被他们接下。
今的盛典上,小马目睹了志愿者和当地工作人员的争执。
盛典所在剧院的工作人员想拍明星,但组委会下达过命令,不允许他们拍照。志愿者上前劝阻,和对方发生了口角。
“组委会没和他们协调好拍照问题,这应该提前说好,而不是让我们去沟通。”根据组委会发布的志愿者报告,今年影展的志愿者82.2%都是女生。
22年FIRST盛典现场,图文无关
对于这种沟通不力导致的混乱,雪糕并不陌生。
去年的盛典,组委会临时通知志愿者,由于疫情管控,观众不得入场。大量到达现场的观众得知此事后,非常不满,怒气涌向志愿者。
事情还没有结束。盛典开场前不久,组委会再次临时更改规则,允许部分观众入场。
雪糕无法理解这种做法,“我们苦口婆心跟观众解释,挨观众的骂,最后又可以入场了。好多观众当面嘲讽我们,你不是说进不去吗?真是有苦说不出。”
部分观众可以入场的消息,组委会也没有第一时间同步志愿者,而是他们自己的人直接在入口通知,“我们志愿者两头不是人,好人都让组委会当了。”
21年FIRST露天放映,图文无关
盛典之后,雪糕愤怒地在志愿者群里质问影展负责人,对方回复说当晚的志愿者授勋礼会找雪糕了解情况,下次改进。
“我等了一年多,到现在那个负责人没有找过我一次。我知道她不可能道歉,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事。”第一个找到雪糕想聊聊的,是影展的公关人员。雪糕以正在吃饭为由拒绝了对方。
当晚的志愿者授勋礼上,一位负责管理志愿者的工作人员上台道歉。
乔乔回忆,“最后一个环节,那位工作人员上来说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不愉快,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希望大家可以原谅我。”
19年FIRST志愿者授勋礼现场,图文无关
但乔乔和雪糕都觉得,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他们接触的影展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热心、负责、专业的,也很关心、尊重志愿者。他们周围的志愿者,同样朝气蓬勃、干劲十足。
他们也不否认FIRST的稀缺,那些关于电影的美好回忆,以及志愿者之间的情感链接,仍然珍贵且温暖。
但问题、冲突、混乱仍然一直发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行业的特质,缺乏整体的管理。能做到多好,全靠个人的责任心和热情。”
今年,FIRST的工作人员再次找到雪糕,希望他免费担任志愿者选拔的面试官,雪糕拒绝了。
后来,在豆瓣上看到今年志愿者对组委会的不满时,他默默按了转发。再后来,他发现那条广播被删除了。几个月后,又是新一轮的志愿者招聘。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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