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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以沉默面对围剿
文/高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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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没有一个人这样想,我感到孤独。每周五天,在食堂吃过晚饭,骑两小时自行车进城,到“中苏友好协会”办的俄语夜校去学俄语。夜深回到学校,就蒙头大睡。许多想法没处说,憋得慌,总想找个什么人谈谈。
收到回信才知道,平明已并入新文艺。信能寄达,也属偶然。在回信中,傅雷先生说,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都早已回答了你所提出的所有的问题。比如精神与物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包括道德、艺术、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等之间的关系,都说得很明白,早已经不是问题了,怎么还要问?你口口声声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难道是聪明的吗?
像支书在打通思想,越想越没趣,越想越不服,越想越堵得慌。没处发泄,就用笔在纸上自言自语起来。开始是点点滴滴,杂七杂八。文化的价值,道释儒优劣乃至时空有无等都有。后来把有些问题的想法集中起来,弄成个系 统,就像写文章了。知识无多,没专业训练,更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想就怎么写,体验到一种快乐,一种生活的意义。
业余时间很少,都耗在这里面了。第二年,1956年,有了《论美》。那时我国的一切,都以马列为指导。美学也不例外,都是从唯物主义原则推导出来的客观论和反映论,强调美是不以人的主观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我不认同。我认为美和美感分不开,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因此是主观的,表现性的。
兰州大学中文系主任舒连景先生第一个看了此文,说题目太大,他说文章题目越小越好作,要是只谈一幅画、一首诗、一处景或者一件文物的美,容易深入也容易展开,言之有物读来也亲切。题目大了,吃力不讨好。
师院所在地十里店在黄河上游,很远。那天风沙弥漫,搭班车到那里时,已是下午。浑身上下扑满尘土,衣冠不整,灰头土脸,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人堵在门口不让进,说徐老很忙,有事找系主任谈。
他迟疑了一下,接了稿子,看了一下题目,又看了一下我,说,好的,我看看,两个礼拜以后,礼拜五,你再来,好吗?
两周后再去,还是那人开门,我摆着一副战斗的姿态,他却满面笑容,说请进。老人心情极好,问我哪里人,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还说我有才华,能写,但观点是错误的,是 “十足的马赫主义”,早就被列宁批倒了。问我看过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没有,叫我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然后从桌上推过来一沓字纸,说,具体意见我都写在这里面了,你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讨论。
我感激先生的关爱,但没有接受批评,回信说还要想想。后来洪毅然先生(西北师院教授,徐褐夫介绍的朋友)告诉我,我拒绝帮助,徐老很伤心。
那时候,真想不到,他后来会被打成右派分子。1960年我第二次去看望他时,他已是一介平民,缠绵病榻,不久就去世了。这是后话。
接着,同年3月,该杂志发表了宗白华先生的《读〈论美〉后的一些疑问》,和侯敏泽先生的《主观唯心论的美学思——评〈论美〉》。随之《文艺报》《哲学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月刊》等杂志相继刊登了对我的批评,一致说我是唯心主义。
先是说五星红旗的美来自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你能说它不是客观的吗?后来说马列主义就是在同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再后来的说法是,唯心和唯物的斗争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
50年代那一场美学大辩论,有一个特点,即互相对立的各方(除我以外),都强调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而对方的不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在讨好上面,其中不乏正派诚实的学者,他们是真信马列。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这些大知识分子,在这方面都那么一致?洪毅然先生反问道,难道所有的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我说,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法来决定的,它需要证明。洪说,早已经证明了,所以大家才信,你不要一叶障目,得跟上时代才行。
这几乎是重复了傅雷的话。在绝对的孤独中,我有时也怀疑自己。我想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关于宇宙、生命、历史、科学、宗教和人类世界的现状,我都所知甚微,怎能这么自信?
当然,接受质疑,与对方辩论,也是一种学习。但是形势的发展,已经不许可那样的学习了。
很快地,学术讨论变成了政治批判。批判里隐藏着许多陷阱,一答复就要掉进去。
比如有人说,共同的社会标准,不因为你不承认、不认识而不存在。我回答说,标准不等于美,标准也不是绝对的,这就掉进去了。这话后来被解释为,我要用资产阶级标准代替无产阶级标准。又如有人说,存在决定意识,我们感到幸福,是由新中国的美好生活所决定的。
我回答说爱海的人住在海边,爱城市的人住在城里,都可以感到幸福,但如果把他们的地位对调,海、城依旧,幸福却没了。这又掉进去了。这话后来被解释为,我说新中国不幸福。
现在重读《论美》,感觉除了幼稚和不严谨等等之外,政治上也确有问题。人们对我的批判纵然十分无情,却没有抓住要害:强调美的主观性,也就是强调人的主体性,人的自由权利,呼唤人文精神的多元化,等于挑战权力意志。我没有自觉地这样做,人们也都忽略了这一点。不过我丝毫没有因为人们的这种忽略而受益,他们捏造出来强加给我的罪名,已经比这要严重得多了:“有计划有步骤地向党进攻。”这是一句套话,报纸上天天都有,是说右派的。我自知在劫难逃,倒也不怎么害怕。因为不知道厉害,也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对于这个别人强行替我安排的存在方式,我烦透了,不在乎改变。
不再写作,一有时间,就出去散步。风景没有看头,不过是消磨时间,等待风暴的来临。出学校后门不远,有一处平旷的广场,常有许多兵士,在那里训练生马。我常坐在场边,一看就是很久。
他们给那些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七八根长长的缰绳,人手一根,从四面八方把它紧紧拉住。如果它不让人骑,七八根缰绳同时一拉,它就被抛起来重重地摔到地上。然后再骑,不行再摔,一次次摔,直到它驯服。有匹马特野特顽,一次次从地上翻腾起来,颠倒跳跃不肯就范,鬃毛飞扬如黑色火。一旦甩掉骑手,就前脚离地站立起来,颤巍巍一阵哀叫。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