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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我看清了人类布下的所有陷阱,却不能避开其中任何一个

卢梭 少数派文选
2024-08-15
▲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年6月28日—1778年7月2日)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卢梭临终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留传后世的一部最富特色的不朽之作。卢梭在他生命最后日子里,在“再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往来”的悲凄境况下,坦然展露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它迸发出的智慧的光芒,照亮了无数个卑污的灵魂。


“我日渐衰老而学习不辍。”


这是梭伦在晚年反复吟诵的一句诗。从某种意义而言,我晚年也是可以这么说的。然而二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却教给我一个十分可悲的道理:也许无知倒更可取。逆境无疑是位好老师,但这位老师收取的学费着实太高了。我们从中得到的通常不及我们为此所付出的。况且往往我们尚未从这姗姗来迟的教训里学到些什么时,运用的机会就早已错过。青年是修习才智的时候,而晚年则是实践的时候。经验总是给人以教益,我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只有在余日尚存时,才会起作用。难道我们还有必要在垂死之时去学习如何生活吗?


唉!我历经苦难才掌握这门学问,才对命运以及造就我命运的人的感情有所认识,可这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我是学会了更好地认识人类,但这只能使我对他们浇铸在我身上的悲惨命运更为敏感;我是学会了看清他们布下的所有陷阱,但这不能使我得以避开其中任何一个。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怀有那微弱却温暖的信任呢?这么多年以来,这份信任使我沦为我那些喧哗一时的朋友们的猎物和玩偶,而处在他们的种种阴谋之中,我竟未产生过一丝疑云!是的,我是上了他们的当,受了他们的骗,可我总想自己是被他们爱着的,我的心陶醉在自己这份由此而生的友情里,以为他们也对我怀有同样的一份。但这些甜蜜的幻觉都破碎了。时光与理智所揭示的这个悲凉的事实真相令我痛苦不堪,我从中看到的只是我那无可挽回的命运,于是只有顺从这一安排。就这样,我在这个年纪所获取的这些经验,对我而言既无补于眼前,亦无益于将来。


这种想法,源自童年所受的教育,之后又在我整个多舛的一生中,为一连串的苦难与不幸所增强,这就使得我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研究我自身的天性与用途,并且以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兴味与仔细。我见过许多人,他们研究的哲理远比我的要精深,但他们的哲理可以说与他们自己都是不相关的。为了显得比别人博学,他们研究宇宙的结构,就好像出于单纯的好奇心去研究他们所撞见的某部机器一般。他们研究人性,只是为了在谈话时可以洋洋洒洒、头头是道,而不是为着了解自己。他们为教育别人而工作,却不是为了使自身受到启发。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只是想写一本书,只要能出版,随便什么样的书都行。而他们的书一旦写成发行,书中的内容对他们来说便无关紧要了,除非是要使旁人接受或在遭到攻击时借以自卫,剩下的事他们自是不管,反正不是为了自己有所获益,只要不被驳斥,内容的真伪也没多大关系。但是对我而言,当我渴望学些什么时,我只是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育别人。我一直以为在教育别人以前,首先应当做的便是为自身去探求知识。



我出生在一个道德高尚、信仰虔诚的家庭里,又在一位智慧超群、笃信宗教的牧师那里长大。从幼年开始我就接受了别人称之为偏见的种种信条与准则,并且从未真正将之丢弃过。我的青春花季在乡间的清寂里度过,那会儿我全心投入地读了不少好书,这一切都使我更倾向于一种深情挚意的态度,使我渐渐成为费内隆那一类的虔信之士。
隐居生活里的沉思,对自然本性的研究,对宇宙万物的思索使得一个生性孤独的人马不停蹄地冲着造物主奔去,带着一种既柔和又热切的心情去研究他所目睹的一切真谛以及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的起因。而当我日后终被命运抛至尘世的急流之中时,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东西能让我的心得到哪怕是片刻欢愉了。我总是无法放下对往日种种快乐的追惜,这使得我对周围那些所谓能带来功名利禄的一切只是淡漠和厌恶。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急切地在找寻什么,我希求的并不多,得到的却更少,即便是在瞥见那一抹成功的微光时,我还只是觉得就算我得到了认为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一切,我依然不会得到内心渴盼的那种不甚明了的幸福。自年轻时候起,我就把四十岁当作一个界限,在此之前我努力工作以期达到目标,并且怀有各种理想追求。一旦到了四十岁,不论处在怎样一种状况里,我都决定只顺其自然地度过余生,不再为摆脱什么而挣扎,也不再担忧未来。时机一到,我就顺顺当当地执行起这项计划,虽然在那会儿我的命运似乎还应以某种更为巩固的方式定下来,我还是丝毫不觉遗憾地放弃了这份挂虑,并由衷地感到一种真正的快乐。从这一切陷阱、这一切徒然的希望中脱身出来,我一心一意地过起一种漫不经心的生活,使我的精神得到充分休息,而这才是我最大的兴趣和最持久的爱好。我放弃了那时所占的职位,因为我根本无法胜任。我开始誊抄乐谱,按页取酬,许久以来我都对这种职业怀有莫大的兴趣。
我内心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变革,另一个道德世界在我眼前展开,我始觉人们那些怪诞的成见有多么荒谬。不过那会儿还没料到日后我几次三番就成了这些成见的牺牲品呢。我也厌倦了那如烟云般飘至我处的文坛浮名,我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另一种财富,我更希望我的余生可以走一条比过去的大半生更为可靠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迫使我做一个深刻回顾,并且我早就感到有此必要了。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内省,为了好好地完成,只要是取决于我的,我都不会忽略。


这项计划几经周折、进展缓慢,然而我尽一切可能全力以赴、专心致志。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余生的安宁和我整个命运就取决于此了。起初我好像置身迷宫一般,有那么多的阻挠、困难、异议、曲折和阴影,我曾多少次想要通盘皆弃,不再做徒劳的探索,按照那种常人共有的谨慎法则去思考问题,不再寻找虽属于自己但根本弄不明白的原则。但是这种谨慎法则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我一点儿也没有遵循它的欲望,拿它来指导我的生活就仿佛是只身穿越暴风雨中的大海,没有舵,也没有指南针,只有一盏无法触及、不能把我带向任何港湾的信号灯。

从那时起,我在自己已经长期深思熟虑所采纳的原则中静下心来,这些原则已成为我在行动与信仰上不可动摇的准则。我再也不去操心那些我无力解决、也无法预料、时不时地在我脑中翻新的责难了。
无辜的我曾经那么安静,以为自己受到世人的尊敬与欢迎。当我正敞开心扉、满腹信任地向我的朋友与兄弟吐露衷肠时,我竟遭到了背叛,他们早已默不作声地布下了在地狱深处锻造的罗网!我对这最难以预料的不幸深感震惊,这对于一个骄傲的灵魂来说是多么可怕啊!我身陷污浊之中,却不知是谁害了我,又是为什么。在耻辱的深渊里,到处都只是阴森、凶险的东西,要不就是可怖的斑斑黑影。起初我真是惊痛得说不出话来,而如果我不是事先就具有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的力量的话,我就再也无法从这难以预料的不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开始几年我还是在烦躁不安中度过的,之后我才清醒过来,回到自我中,才发觉以前自己为逆境积备下的力量是多么可贵。对于必须进行判断的事情,我早已有所决定,把我先前的准则与我现世的处境做了一番比较之后,我发现头几年我是把人们那种偏执的评判以及短暂一生中的桩桩小事看得过重了。其实人这一生,不过是一连串的考验而已,考验是这种或那种类型的,这并不重要,只要能起到注定的效果就行了。因此,考验愈是严峻、愈是沉重、愈是频繁,也就愈有利于成功地锻造人经受逆境的能力。所有一切最深痛的折磨,对于一个能从中发现巨大而可靠的补偿的人来说,也就失去了它们所有的威力,而对这份补偿的肯定正是我从先前的种种沉思中得出的最主要的成果。
是真的,那会儿我觉得自己要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无数欺侮与无限凌辱压垮了,焦灼不安、疑虑重重的感觉时不时地要使我的希望破灭、安宁不再。我以前就无法应对的种种有力的责难也在我不堪命运重荷之时再度提出,给予我重重一击,我又差不多要深陷绝望之中了。我的脑袋被那些前赴后继、不断翻新的论据折腾着。啊!我心痛欲裂,于是问自己:如果在这如此痛苦的命途上,我的理智带给我的慰藉原不过是些幻想,究竟还有什么可以使我避免坠入绝望的深渊呢?而如果我的理智竟又破坏了它自己的杰作,把所有它曾给予我的支撑我渡过逆境的希望与信心统统推翻?而在这世上仅仅能哄骗我一个人的幻想又算是什么支柱呢?


整整这一代人都认为我独自赖以生存的这些观念全是些错误和偏见,真理和事实是在与我的理论截然相反的体系里的。他们甚至不相信我采纳这些观念是出自诚善之意,而心甘情愿投身其中的我,也觉得碰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虽然不会令我就此放手,却也着实解决不了。如此说来,我也许是芸芸众生里唯一的智者、唯一的贤明?难道只需这世上万物适合于我,我就可以相信它们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了吗?难道我真可以持有这样的信心,尽管在别人眼里是如此不可靠,并且倘若我的心不能支持我的理性,对我而言它也是那么虚空?难道对待迫害我的那些人,采用他们的处世方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比我固守着自己这虚幻的一套,徒受他们折磨却不做任何反击更好吗?我自以为聪明,而我不过是别人的玩物,是虚妄错误的牺牲与陪葬而已。

任那些哄人的论据、无法应对的责难以及早已超出了我的范围甚至超出了人类思想范围的难题去作祟。我的思想正处在前所未有的最稳定的境况中,躲在良心的保护伞下,渐渐习惯了安居的日子。外界的任何理论,旧的也罢,新的也罢,再也无法使之发生动摇,再也无法扰乱它的片刻安宁。我开始衰退迟钝,已经忘了我的信仰与准则是建立在什么样的推理上的,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从中得出的结论,那是得到我的良心、我的理智认可的,从今以后我会永远坚持下来。让那些哲学家们来横加指责好了,他们不过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在余生里,任何一件事情我都会坚持当初正确选择时就拿定了的主张。
我就这样局限于原有的知识里,不像梭伦那样幸运,可以日渐衰老而学习不辍。甚至我还得竭力避免那种危险的虚荣心,贪求我不能很好了解的一些东西。但如果说我已不再希望得到什么有用的知识的话,修习必要的德行对我而言却还相当重要。现在正是用某种日后带得走的东西丰富和充实心灵的时候,到那时候,它从阻碍它的肉体中解脱出来,看见了未经掩饰的真理,它会感叹我们这些虚伪的学者们所看重的这些知识是多么可悲。而耐性、温柔、顺从、正直、不偏不倚的公正,都是我们带得走的财富,我们可以拿来不断地充实自己而不必担忧死亡会使其丧失价值。我晚年的所有时光都将投入到这唯一一项必要的研究里去。如果通过自身的努力,即便不能在生命终结时显得比生命伊始时更优秀——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至少该在德行方面更加完备一些。


赵林:“他的一生充满了苦难,他的行为也有着许多不光彩的瑕疵......但是他的那种自我批判、社会批判的勇气与真诚却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卢梭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善与恶、勇敢与懦弱、睿智与愚蠢交织,但这才是一个真实的卢梭。

诚然,无论我们是否赞同卢梭的思想,都应该了解他,因为他很重要,他惊世骇俗的思想影响了后来包括康德在内的无数思想家,更多的是在政治领域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很多是负面的。


但不了解卢梭,就无法看清近代西方思想史的发展轨迹,尤其是他的影响力、他的教育思想,无论如何是不能忽视的,其中也蕴含有真正宝贵的精华。


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卢梭四书”:《爱弥儿》《忏悔录》《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论科学与艺术》。不同于卢梭其他方面的著作,这四部书远不如他政治方面的著作出名,却是卢梭价值真正的体现,它们包含了卢梭的哲思、骄傲、感悟和远见——
·《爱弥儿》是西方第一部完整的教育哲学著作,探讨个人如何在不可避免趋于堕落的社会中保持天性中的善良;
·《忏悔录》是世界上自传作品中非常有价值的一部,他的坦率和真诚达到了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这使它成了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卢梭临终遗作,一个孤独隐居者的自我对话,十篇漫步遐想,表达了卢梭推崇感情、热爱自然的情怀;


·《论科学与艺术》是卢梭的成名之作,认为科学和艺术会造成人类道德的普遍堕落;重振道德是当务之急,只有这样,社会的发展才能步入正轨。
如果说卢梭的政治著作是一些美丽的陷阱,那么卢梭的这四部书则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宝藏。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本文节选自《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作者:[法] 让-雅克·卢梭/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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