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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绣禅》连载之十四:大圣寺风云骤变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7-17


薛德华专栏


关于《 绣 禅》


这本书叙述的事情,发生在古老的海亭城里。故事的背景岁月,显然很遥远了。发绣艺术的延续发展,本身就具有独特的民族、社会、地域的象征意义。而头发作为人类生命物质的一部分,有着丰富的人文内涵。是人们精心呵护,塑造形象的物质。采用具有特殊属性的头发制作绣像,也就有着特殊价值,蕴含着民族的坚守、人性的表达、社会的姿态。

主人公范亦仙,这是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他是众多平江移民后裔之一,比较能说明问题的是,他脱下鞋袜,可以看到小脚趾上的分岔指甲,这是数以百万计的里下河百姓公认的、典型的平江先人的标志。他是在三十年岁月中,用种种乖僻行为和变异性格,博得许多人喝彩,也受到许多人唾弃的公子哥。如同海亭城在经年累月里,扭动着长街曲巷的腰身,玉带河在随波逐流中,流淌着千姿百态的倒影,既让人踩踏玷污,也让人欣赏赞叹。他是旧式生活的宠儿,是萎靡时代的体征。

这篇小说中,着意在里下河东部一页过往历史,华夏民族一种艺术遗产,半封建半殖民地一帧颓废画面,长江两岸一段魂魄交接的层面上,铺叠开旧式社会个体的变异体现。一些人物的畸形状态,跟随着社会的转型而转变。

小说中的对话,使用蕴涵吴语成份的泰东方言表现,异地融和的语言文化,为这部文字,增添里下河独特的乡情韵味。

长篇小说《绣禅》连载十四:



绣   禅



 第十三章

大圣寺风云骤变


56

乱糟糟的时辰,在丹桂巷里流动,捱到暮色降临,范亦仙不晓得从哪儿冒了出来,脸色灰灰黄黄的,绷紧的皮肤,有些像腌在白糖中的嫩姜块。他一身缟素衣衫,从严家点着白色蜡烛灯笼的门檐下闪过,穿过幽暗庭院,匆匆跨进堂屋。

灵床上的严少峰,已经穿上绸缎寿衣,盖着窄长的团花寿被,静静地仰躺在冰凉的寿材上,全没了往日的英雄矫健。他的身边,那只为主人效忠的黑豹,也被严家人用绢绫包裹着,象个陪伴严少峰的童子,乖乖地卧伏在灵床一侧。

范亦仙见到这般场景,鼻子一酸,尖声尖气地哭叫一声:“严哥也——”跪伏在灵床前,嚎啕起来。悲恸了一阵,范亦仙又扑向严少峰的尸首,掀开盖脸的毛昌纸,望着那张失血变型的面孔。严少峰平静地仰躺着,清秀的眉目间,似乎还蕴涵着几许遗憾和怨恨。

范亦仙扭着腰捂着脸,啜泣道:“严哥哥,我跟你去了吧——”周围的人纷纷劝阻,一个长者说道:“拜归拜,哭归哭,眼泪不能掉到死者身上,不作兴呃——”范亦仙放下毛昌纸,又“卟通”一声,跪伏在严家夫妇面前。

严德中夫妇心情复杂,扭过脸去,不朝范亦仙看。秦姗梅走过来,扶起范亦仙,说:“你现在怎呃出来了?城防司令部不会放你过身的,还不快点躲起来?我兄弟是为你送命的,你要好好地保全维持自家,这样才对得起我兄弟舍命相救的情份啊!”

秦姗梅音刚落,范家佣人吴三急匆匆地溜进来,说:“少爷,不好了,朱正雄带着卫兵,登门要人来了,你千万不能家去。”

范亦仙爬起身,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说:“他要我的命,我就把他去,省得他总是来折腾,叫丹桂巷不得安宁——”

秦姗梅一把拉住范亦仙,:“你这个呆囊糠,你可是他的对手,你再被抓去,范家的日子就别想过了,先躲躲吧。”

范亦仙不听,还是要向巷子对过范家大门冲,秦姗梅叹了口气,眼泪沽沽地说:“可怜我的兄弟少峰,为你送了命,哪晓得救了个不知好丑轻重的东西,我兄弟的命是白送掉了哇——”

范亦仙回头,朝仰躺在灵床上的严少峰望去,两行热泪,顺着清瘦的面颊滚落下来。秦姗梅一把拖着他,拐弯抹角,往庭院深处奔去。范亦仙被她拉扯着,跌跌绊绊,昏头昏脑,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烟雾流动的暗夜中。

范家大院后进堂屋间,灯火通明,廊檐卷棚下四盏六角宫灯里,已经换上了电灯泡,亮霍霍地映照着空旷的庭院。一阵穿堂风过,宫灯晃动,庭院里的白果树枝叶,簌簌摇动,把天井一侧高大的照壁砖雕,堂屋檐口整齐的滴水瓦当,也推搡得摇曳起来。

朱正雄挺着腰板,坐在堂屋中间太师椅上,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高声叫嚷着。厅屋前的落地隔扇边,站着几个持枪士兵,范天行和范晨瑞泥塑木雕一般,沉着脸,坐在壁板一侧茶几边,默默地听着朱正雄吆喝。

朱正雄拍着桌子,说:“你家小伙不丑呃,现在蛮有能耐,是哪个借了他的胆子,居然敢从城防司令部溜掉了!我朱某人手上,从来不曾出现过这种事情,没面子呃,丢人丢大了——”

范天行定定地望着堂屋中间圆桌上的盆景,拐棒头在地上捣动着,心里骂道:“朱家天生堂药房,怎呃养出这种子孙,横七竖八,口大口小,没上没下的,报应呃!”

堂屋里静谧着,朱正雄见范家没人答腔,又叫道:“我看这小伙,凭他那个三七相,溜不到哪块去,你范家还是识相点儿,把人交出来,大家好说话,假使还把他藏在家里,别怪我朱某翻脸不认人呃!”

范晨瑞喃喃地说:“我就不懂了,你为什哩盯着范亦仙不放,说他杀人无凭无椐,真是无影儿造西厢,这世间可有什哩王法道理?”

朱正雄朝他指手道:“你别岔嘴,在这块还临不到你开口说话,有的辰光,夹叉螺丝不是好事!你可曾望见对门的严少峰,叭!吃枪子了,翘辫子了,睡在棺材板上了,还不学乖啊?”

范天行朝范晨瑞摇摇手,不让他说话。他直截了当地朝朱正雄说:“把话说明了,你朱司令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管找到找不到范亦仙,上回我和晨瑞在城防司令部里答应的事,照办就是。”

朱正雄沉吟了一会,口气明显缓和下来,说:“唉唉唉,范老板,不是我要这个样子,现在城防司令部出了这么大个疵漏,满城风雨,上峰也晓得喽。事到如今,这范亦仙不管怎呃说,要跟我跑一趟,挽回影响,我也好交差,不然我和城防司令部的人,要在这块坐守等人了。”

家神柜上的自鸣钟,滴哒滴哒地敲打着寂静,范家老少的心,随着钟摆,在激愤和焦虑中颤动着。朱正雄捧起茶盅,咕噜咕噜地喝茶,又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无赖姿态。范晨瑞按捺不住,站起身说:“你别这么磨缠,我跟你走!”

朱正雄睁开眼睛,朝范晨瑞望望,骂道:“你是个什哩东西?最多是个范家的抱小,是个野种,哪个稀罕带你走?”

范晨瑞面红耳赤,他被激怒了,伸手指着朱正雄:“你——你,你个王八蛋——”两个士兵端着枪走过来,横在范晨瑞面前,大声喝道:“坐下!”

范天行拄着拐棒,站起来,颤动着身子说:“朱司令呃,你说话欺人太甚,范晨瑞是我的儿子,比亲儿子还亲,你朱家祖祖辈辈是海亭人,大家总是乡里乡亲的,怎呃说出这种损人的话呃。”

朱正雄喝退士兵,瞪着范晨瑞说:“范晨瑞呃范晨瑞,你居然敢骂本司令?今朝先放你一马,往后你夹着尾巴小心点。”他又扭头朝范天行说:“范老爷子,我也懒得在这块费口舌,赶快把人交出来,我抬起屁股走路,不然别怪我认不得乡亲认不得人喽。”

范天行的拐棒,在方砖地上笃笃地戳着,哆嗦着说:“我跟你走,总中了吧?我今朝已经年过古稀,你想怎呃弄就怎呃弄——”

朱正雄朝自鸣钟望望,站起身说:“我朱某日理万机,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没得闲功夫在这块等人,就带老头子走一回罢了。别怪我朱某人不讲交情,我也是公务在身,要交差呢。”说着,朝廊檐下士兵挥挥手。

两个士兵走过来,一边一个,架起范天行。范晨瑞想上前阻止,一个士兵端着枪,抢步上来,瞪着眼睛,拦在他面前。一行人拖曳着范天行,走出堂屋,朝夹弄走去

这时,庭院里一阵喧哗,唐欣芝和乔小玉奔出来,拦在月亮门前,唐欣芝哀求道:“朱司令,你高抬贵手吧!”乔小玉流着眼泪,也站过来,说:“爹爹这么大年纪,你也忍心抓人啊?要杀要剐我替他去!”

朱正雄咧咧嘴说:“你家小伙又不出来,只好让老头子受点委屈了。抓你去有什哩用?唱戏啊?你假如喉咙作痒?就跟我做块儿走呃。”

范天行朝女人们说:“你别打拦头板子,在家照顾好老少,打点好粮行,一切拜托了。”说完,老泪纵横,不再吱声。几个士兵挟持着他,走入丹桂巷,在石板路上一阵颠簸,沿着彩衣街,向东疾奔而去。不一会,进入城防司令部,王连长迎了上来,指挥着把范天行投入原先关押范亦仙的监号,又布置重兵把守。

料理定当,天色已晚,朱正雄脱下军装,仰靠在藤椅上,吩咐手下,备酒备菜,自已犒劳自已。又叫卫兵吱吱嘎嘎摇起留声机,慢慢摇出梅兰芳一段“霸王别姬”,跟在后头乱哼,消遣解闷。

57

朱正雄晃着脑袋,喝下三盅酒,只听得门外有纷扰之声,正想问个究竟,一个士兵跨进户槛,举手报告:“范亦仙投案自首喽,已经进了城防司令部的院子。”

朱正雄咧开嘴笑道:“哎哎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这么折腾做什哩呃?把人给我带进来!”

士兵们簇拥着范亦仙,跨进堂屋,朱正雄打着哈哈,说道:“好好好,有勇气,唉唉唉,那个严少峰,发哪门子神经病,要来搭救你这个难兄难弟,空数把自家的小命搭上去喽。”说着,摇头叹气,似乎觉得十分好笑。

范亦仙愤懑地说:“严哥为我送命,我心中有愧,不能再让旁人代我受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了我父亲。”

朱正雄伸出大拇指,说:“好好好,听你的,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放放放,今朝晚上就把范老头子放家去。今朝难得呃,来来来,你陪我喝几盅,为了你的案子,让我朱某操透了心,你唱段曲子,也让老哥我解解乏。”

范亦仙颤声说:“我没得心思喝酒,让我回监号换人吧。”

朱正雄摇着手,说:“不着忙不着慌,我晓得你能喝两盅,你先坐下,我这就叫人到丹桂巷范家,让他来人把范老头带家去。这么大的年纪,在我这块不中了,还要我费神揩屁股呢。”他扭头朝外大喝一声:“来人!”两个把门的卫兵推门进屋,朱正雄下令:“为范亦仙松绑,陪我喝酒,叫人到丹桂巷范家,让他来人把那个范老头子带家去,不留他过宿了。”

卫兵们解开范亦仙身上的绳索,正要抬脚出门,朱正雄又说:“慢慢慢,你拢一下广济桥口的夏家,告诉那个夏家小姐,就说她的中心圆子范亦仙在陪我喝酒呢,叫她也过来坐坐。”

卫兵领命出去,朱正雄扳起酒壶,为旁边的酒盅斟酒,说:“坐坐坐,喝几盅再说,你这个范家少爷的事,叫我难办呃,你说说,小红门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上峰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本来你老子说好的,把发绣送过来,捂住上峰的嘴,我这头放人。嗨嗨嗨,先是岔出个张万太,想跟我斗狠,你说在这城防司令部,可有他的好果子吃?这倒罢了,那个严少峰又不识相,真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反送了自家小命,可叹可惜,说到底,总是为了你呃,弄得大家肉身不安。”

听到朱正雄说起严少峰,范亦仙的心头抽紧了,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朱正雄拍巴掌叫好:“好好好,这才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喝喝喝,今朝我弟兄俩热热嘈嘈地喝几盅。”说着,又为范亦仙斟酒。

这时,后头院子里,传来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夹杂着呼唤范老爷的喊声。范亦仙听出来了,那是大妈妈和姆妈的哭声,他心头一颤,莫不是父亲不中了?朱正雄高声呼唤卫兵,到后院看个究竟。不一会,卫兵来报:“范天行歪倒在监号里,瞪眼张嘴流鼻涕,估计是中风了。”

范亦仙浑身颤栗,站起身,跑向门口,两边的卫兵横枪拦住他,范亦仙跺着脚,蹲在地上,痛哭道:“拜拜呦,不孝儿子对不起你呃——”

朱正雄在桌上眨着眼睛唏嘘:“唉唉唉,年纪大了,经不住来去,还不曾怎呃的,就这个样子,范记同兴泰粮行的掌柜,作掉了作掉了,要那些金银财宝,珍稀古董,又有什哩用呃?”

范亦仙流着眼泪,起身走到桌边,抓起酒盅,仰头喝下去,又抄起银质酒壶,咕咚咕咚,朝自已嘴里灌酒。朱正雄在一边拍巴掌叫好:“哈哈哈,豪饮豪饮,这就有英雄气概了!”

后院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去,只有那只被黑豹咬伤的狗,不时朝墙外狂吠着。堂屋里,留声机里的梅兰芳,还在吱吱嘎嘎吟哼着,倾诉虞姬的离情别绪,磁盘上走了音准的唱腔,弹拨着人的哀痛神经。范亦仙晕晕呼呼,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怔怔地倚在椅背上发痴。

朱正雄的兴致甚佳,站起身来说:“这海亭城,只晓得有个范亦仙,还不晓得有个朱正雄,也是个滴滴呱呱的票友呃。本司令难得有这空闲,又有这雅兴,唱几段曲子助兴。朱正雄站起身,走到堂屋中间,清清嗓子,粗喉咙大嗓子吟唱起来:

“西子湖迢迢绕旋,天台路匆匆偏远,痴情透骨,只怕难自遣。搏得个捱长夜。看星移,听鸡唱,重提起相思千遍——”

听那腔调,似乎是《占花魁》里秦钟的唱段,但被朱正雄嘶哑浑浊的嗓门,揉弄得断断续续,毛毛糙糙,不伦不类。朱正雄唱得高兴,看看范亦仙没有声响,便走过去,把两只酒盅斟满,自已先饮两盅,当作掌声和喝彩,为自已助兴祝贺。丢下酒盅,跌坐在木椅上,又催促范亦仙起身唱戏。

范亦仙的酒劲上来了,眼前的朱正雄在晃动,只看到他嘴唇叭叽叭叽,晓得是在叫自家唱曲,便说:“我要唱曲,就要化妆着装,没得那些行头,唱不出劲来。”

朱正雄醉熏熏地拍着桌子,说道:“好好好,那样唱起来有味儿,我这一生,是个标准的票友,就欢喜听人扬花唱曲的,戏装我这块有几套,油彩嘛,有了有了,这块有印泥黑墨,现在就化妆!”他摇摇晃晃走到房间里,抱出几套戏装,又跌跌绊绊到多宝格上,找出几盒印泥墨块,一只铜框大镜,一把撒放在堂屋中间红木大桌上。

范亦仙迷迷糊糊,就觉得朱正雄歪歪扭扭,让人想起《孽海记》里的小丑,心里倒有了笑意,这个草包,亏他想得出来。他也歪歪扭扭地站起身,走到红木桌边,打开印泥盒,在面颊和嘴唇上搓揉着,又抓起黑墨,涂着眉毛,再抻上一件青衣裙服。戏装上身,他便忸怩起来,颤颤地走到堂屋中央,伸出兰花指,指着朱正雄,怒斥道:“你个小奴才,欺人太甚,死期已到矣——”接着,咿呀唱起《铁冠图》中,宫女费贞娥为君父报仇,入洞房行刺的唱段。

朱正雄望着范亦仙的兰花指对着自已,先是一惊,眨眨眼睛,想起这是戏曲里的身手,心里就十分快活,大口喝酒,击节唱和,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吟。

这段剧情,倒象这城防司令部的场景。新婚之夜,贞娥带着复杂的心情进入洞房,她既高兴马上可以为故主报仇,却又担心被“一只虎”识破,,好在“一只虎”烂醉如泥,加上色迷心窍,哪里注意到贞娥的神色?贞娥索性佯装娇媚,取悦仇敌,只等他带醉而眠,才一刀结果了仇人性命,然后带着许多遗憾,毅然结束了自已的生命。

“拼得个柳憔花瘁,可也珠残玉损,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扬灰碾尘!今日个含笑归泉——”

唱到动情处,范亦仙摇曳着身子,水袖翻飞,又表现出阴阳脸,一会儿千种柔情,秋波频送,一会儿柳眉竖立,杀气横生。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海亭城已渐渐入睡。城防司令部里,只有大门边几盏灯泡,和卫兵一起眨动着疲乏的眼睛。范亦仙刚柔相济的演唱,俏丽多姿的身段,被暗淡的灯光涂抹拉扯着,亦梦亦幻,似人似仙。朱正雄浑身颤动,傲起身子,趄趔着走向范亦仙,一把抱着他,嘴里哼唧道:“我的个小乖乖也,唱得人心疼杀呃了——”说着,嘴上的胡茬,贴上了范亦仙俏丽的腮帮。

范亦仙的情绪,正投入在激昂的唱腔和摇曳的身段中,被朱正雄的胡茬戳碰,骤然一惊,从醉意中挣扎出来。睁大眼睛望去,朱正雄猪肝一般的脸孔,贴在自已腮边,嘴巴里喷着酒臭,两砣白色的眼屎,填满眼角。他用力摔开朱正雄,朱正雄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四脚朝天,摔倒在地。这一跤,没有把他从醉意中摔醒,他挣扎着爬起身,又扑向范亦仙,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醉熏熏地在砖地上揪扭翻滚着。

58

许多年后,人们已经对昔日城防司令部里发生的事情淡忘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聚拢在丹桂巷石板两侧,乘凉聊天。有人拍着芭蕉扇,说起那个模糊了的晚上,是突然风生水起,碰到了巧事,赌咒怕遇到恶时辰呃。因为那个年代,玉带河边小小的发电厂,送电到城里重要的会所茶馆,晚上九点就停电,停电前,总要眨动一下,向人们打招呼。恰恰在朱正雄和范亦仙在地上纠缠翻滚时,停电熄火了。

也有人戳着拐棒,说那是预先算好的,要不然怎呃那么甘巧,在那个时辰,夏珈慧和范晨瑞一前一后,跨进城防司令部了?那个站岗的卫兵,又不曾喝酒,怎呃就瞌睡打盹的,一直等到枪响以后,才发现有人进了城防司令部堂屋间?那个白白搭搭的夏珈慧,从来不曾摸过枪把子,怎呃就会开枪的?一定是范家的三女婿,领着共产党的部队打进去,开枪打杀国民党的城防司令呃。还有,范晨瑞手上捧着十多米长的《清明上河图》,在那个乱糟的夜晚,怎呃突然不见了?以后又怎呃成了王连长的囊中之物呢?

如今,这些困惑,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下,烟消云散。对那些尘封在岁月彼端隐隐约约的往事,人们不再费心去猜测推敲了,但在当时,城防司令部堂屋里的枪声,却是海亭城里的大事件呃。

正当朱正雄和范亦仙在地上扭打翻滚时,夏珈慧推开隔扇门,跨进堂屋户槛,望见地上的情形,大吃一惊,叫道:“两个男人家,怎呃这种样子?丑不丑呃?”说着,扑上去揪扭朱正雄。朱正雄象个肥猪哼唧着,膀子用力一搡,夏珈慧被甩出好远,跌坐在红木桌边。

恰在这时辰,吊在房梁上的灯泡,眨了一下,熄灭了,屋里一团漆黑。黑暗中的夏珈慧,记得电灯熄灭前的一瞥,她瞥见桌面上横放着一只驳壳枪,便伸手摸索过去,居然摸到了枪把。她抓起枪,从地上爬起来,朝在夜色中蠕动的两个黑影走去。她揪住朱正雄的衣护领,心一横,用枪抵住他的腰眼,说:“你放开范亦仙,不然我要开枪了!”

朱正雄歪在地上,淫邪地摸索着范亦仙的身子,腰间突然抵上了冰凉的枪管。他扭头望望,嘿嘿一笑,一股浑浊的酒气,在笑声中喷吐出来。他哼唧着说:“哎哎哎,老子的枪,你这个小婊子也会玩了?会不会开呃——”

这句没有说完的笑话,成了朱正雄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声音。“砰——”枪声竟然响了,朱正雄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惊讶,回头望着夏珈慧,接着,放开手里的范亦仙,捂着腰间汨汨流血的枪眼,痉挛抽搐着,双腿蹬动了几下,再无声息。从此,这个矮胖的身影,定格在城防司令部的砖地上,再也不会在海亭城晃动了。

夏珈慧被手里强烈的震动,吓了一跳,她烫手一般撂下枪,惊恐地看着黑暗中模模糊糊的一切,不知所措。范亦仙翻身起来,也在黑暗中楞怔着。剧烈的声响,震撼了他脆弱的神经,却唤起他本能的雄性,他一把搂住夏珈慧,喃喃地说:“不怕,有我在,我不怕——”

这时,范晨瑞手捧装着发绣长卷《清明上河图》的漆皮盒,推门进来。跨进户槛,就听见屋里一声爆响,漆皮盒子掉落在地上。他是兑现承诺,送发绣换人的,刚才在门外远远望见夏珈慧的身影,急匆匆走进城防司令部,心里还在嘀咕:这夏家的姑娘,这早晚到这块做什哩呃?人家都说朱正雄霸占了她,料摸是真的呢。现在却遇见眼前的一幕,朦胧之中,朱正雄仰躺在地上蹬脚,范亦仙和夏珈慧抱在一块,刚才的枪响,要么就是范亦仙放的?他紧走几步,对着地上的两个人影说:“闯大祸了,出人命了,还不快点溜哇!”

城防司令部里,顿时喧闹起来,几个声音,一齐高声喝问:“哪里枪响?”有人回答:“象是朱司令办公室里——”随着喊叫,零乱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堂屋间靠近。

范晨瑞匍匐下去,在地上一阵摸索,找到那把驳壳枪。他催促两人:“还不快跑,在这块等死啊?”说着,把他们推搡向后屏风。范亦仙紧紧拉着夏珈慧,绕过屏风,推开堂屋后门,向后院假山方向溜去。

堂屋隔扇门咣咣当当地推开了,王连长领着一群士兵,提着风灯闯进来。风灯照亮了仰在地上的朱正雄,也照亮了提着驳壳枪,垂手站在屏风前的范晨瑞。这时的范晨瑞,整个人在抖索,象筛糠似的。

王连长见状,大喝一声:“这是杀人凶手,抓起来!”几个士兵蜂拥而上,把范晨瑞踹倒在地,左缠右绕,五花大绑。范晨瑞闭上眼睛,也不吭声,听任他们捆绑。

王连长走过来,飞起一脚,踢在范晨瑞的脸上,骂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是吃了豹子胆吧,竟敢枪杀堂堂城防司令、国军团副!你是共军派出来的刺客吧?”

范晨瑞被绳索勒得如同饺子一般,蜷曲在地下,一声不吭。王连长光火了,伸出大皮靴,一下子踩踏在范晨瑞腮帮上,狠命地碾压搓揉着。范晨瑞的口鼻间,鲜血汨汨地流淌出来,滴落在镙底砖上。

王连长俯下身子又问:“哪个派你来的?”范晨瑞咬着牙关不吱声,王连长怒喝道:“叫你不说话,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靴子硬!”说着,对着他的面颊,又是一脚,范晨瑞“哎呀”一声,昏厥过去。

这时,一个士兵从屏风后面跑出来,立正报告:“王连长,后院花池假山边发现一对男女。”

王连长心中有数,地上的死鬼司令,这个晚上,一直与丹桂巷的娘娘腔少爷,喝酒唱曲。又让人去喊夏家姑娘,在夏家姑娘身上,死鬼司令早就得手了,就是不晓得为什么老是要抓捕这个娘娘腔少爷,现在,又死在范家女婿的手上。王连长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下令,都抓过来,连夜审讯。

王连长话音刚落,后院突然响起枪声,“砰砰嘭嘭——”零零星星地震荡着古城的夜空。几粒子弹呼啸着,从堂屋层层灰瓦上飞过,打得瓦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两个士兵一前一后,跳进堂屋,一惊一乍地叫道:“王连长,不好了!几个共军模样的人,在院墙外放枪,乖乖隆的咚!那个婆娘似的男人,听见枪响,发了羊角疯,竟搀着女人,一个跟头,翻上墙头,被墙外的共军接应走了!”

两个士兵夸张着后院的情形,说得似乎是天方夜谭。王连长一惊,前些日子就听说,共军苏中军区部队和海亭地方武装,攻克城南海安至拼茶国军的十一个据点,全歼国军部署在城南的加强营,海亭城岌岌可危,莫不是共军乘着月黑风高,攻进城里了?他提着枪,哆嗦着命令道:“紧急集合,各就各位!”说着,带了几个士兵,向后院冲去。

后院里,却恢复了夜的寂静,月色暗淡,花径苍白,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有那些树丛山石,象往日一样呲牙咧嘴,蹲伏在偌大院落中,随着夜风叹息。王连长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大声呵斥道:“谎报军情吧?哪块有什么共军?自已吓自已,那两个鸟人,跑不掉的,明天再说!”

其实,那天夜晚,来的就是真正的共军。是范家三女婿宋中诚,带着一个卫兵,潜入海亭城侦察敌情,为大部队后续进攻先行准备。完成任务后,顺拢丹桂巷,看望丈人丈母。范天行瘫在床上,一家人围在旁边,苦苦恼恼,哭哭啼啼,这才晓得,小舅子范亦仙被扣押在城防司令部,连襟范晨瑞,送发绣换人,尚未归来。他临时决定,去骚扰一番,打听小舅子的情况,见机行事。

宋中诚和卫兵,刚到大圣寺城防司令部院墙外,就听见里头闹腾叫喊,士兵们在吆喝着抓人。他们侧耳听了几句,听出眉目,估计范亦仙藏在后院里,便叫卫兵转到前院,朝着城防司令部黑黝黝的屋顶放枪。宋中诚攀越上墙头,望见范亦仙带着夏珈慧,乘乱顺着墙边老槐,爬上墙头,赶忙上去接应,把两人送到丹桂巷,关照范亦仙,先去夏家躲藏避风。宋中诚任务在身,不敢久留,带着卫兵跳上停靠在纪福大桥下的小帮船,沿河向东划去,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

夏珈慧搀着范亦仙,敲开家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走向宅院深处。正屋厢房里夏家夫妇,正忐忑不安地倚在床上,为女儿焦心,听见院内有脚步响动,大声问道:“可是丫头家来了呃?没得事吧?”夏珈慧“嗯”了一声,一侧厢房里吴扣珠,平日就好多管闲事,这时也脆声发问:“姑子,那个猪头三,不曾怎呃你吧?”夏珈慧没有答理,两人悄悄走到里院,进入夏珈慧的房间。

在惊吓和奔波中折腾了半夜,两人已是精疲力尽。走进夏珈慧房间,范亦仙也不吃生,鞋袜未脱,一下子仰躺在绣床上,夏珈慧俯身上床,睡在范亦仙旁边。望着窗外灰冷的天空,两人却没有睡意,范亦仙翻转身子,搂起夏珈慧,悄声说道:“想不到你的胆子大,那个辰光,怎呃敢开枪的?”

夏珈慧俯在他的耳边说:“那个时辰,稀里糊涂的,望见那个黑猪搂着你,象吃了苍蝇,龌龊杀呃,范哥哥被人捉弄,心里有气呃。”

黑暗中,范亦仙闻到夏珈慧身上的体香,这种香气以前在哪儿闻过,是在秦姗梅身上?还是在任大红身上?但那种体香,要么过于妩媚,要么过于艳俗,红菱身上倒是有一种清淡的香气,却让人心生悲情。夏珈慧身上的体香,是一种清纯沁人的香气,似乎是姆妈房间里那盆茉莉花,夜色间溢散的香魂。范亦仙紧紧搂着夏珈慧,身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潮流,在热呼呼地涌动,夏珈慧腾挪着身子,迎接上来,在范亦仙耳边,热烈地喘息着。

倏然,范亦仙象霜打的瓜叶,萎靡下来。他想起范晨瑞,塞满渴望的心,蓦地空荡起来。那是个老实君子,从小象兄长,象长辈,关顾着他,可现在,为了救出他和夏珈慧,抓起手枪,担起责任,这时还陷在城防司令部里。朱正雄死了,那些士兵不会放过他的,他一定在那儿折磨他,摧残他。范亦仙捶着枕头,嘤嘤地哭泣着。

夏珈慧从热切的盼望中回过神,捧着范亦仙娟秀的面颊,说:“范哥哥,不要难过,明朝早上再找人去打听消息。”

范亦仙点点头,两人紧紧相拥着,直到窗格上映动白色的晨光,才迷迷蒙蒙地睡去。

 

(未完,待续)



总编辑:骆圣宏

特邀编辑:李建丽


文/薛德华

薛德华,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物学会理事,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江苏分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特聘画师,中国东台发绣艺术馆名誉馆长,上海扬子书画院名誉院长。其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多次获全国大奖。几十年来,写作之余,研习禅画,著有禅画点评专集《画游》,其禅画作品多次在全国画展中参展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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