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颖浩说
签证小记
上海/黄颖浩
1988年的初夏，天气异常闷热。刚入梅雨季节，人就象生活在焖烧锅中。有汗，却出不透，全粘在的确良材质的衬衫上。学校放了高考假，拼博了一年，在高考前放了二个星期假。我，作为一个高考把关的英文教师，得以喘出最后一气，可以着手思考做自己的人生一博了。
早在当年1月1日、2日连续两天，我分别收到美国华盛顿洲立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两所高校的研究生入学通知，也即所谓的I-20。我也有了我在美籍教师强化训练班的同学给我的经济担保书，也即所谓的 I-134。
该同学姓王，名中模，是我的终生朋友，我俩惺惺相惜，互为仰慕，为莫逆之交。他早在1982年就去了美国，临走还为我紫阳路的家，修理了斯必灵门锁。1984年，王中模回沪探亲竭力动员我去美，甚至讲出＂你这样的人待在国内太没名堂了，住这样的房子！＂。那时我住在田林过渡房。我听了呯然心动，他拍胸保证出一张经济担保书和三十五美金托福考试费、五十美金GRE考试费。于是，我就走上了出国这条不归路……
1985、86二年在师大进修拿到本科学士学位，1987年拿到房子，又经过一学期软磨硬泡，在交了一大笔培养费后，我才在1988年四月拿到了护照。可以说万事俱备，只证这个东风了。我随即决定6月6日那天去美领馆莶证。
之所以定6日是因为那天是高考第一天，我刚好没有陪考任务，又取一个六六大顺的好口彩。更因为五月底六月初我天天没空，要全程陪同一位来自美国的朋友，王中模的老板－Michael Gershman。
说起这位美籍犹太人端的了得，他在TY林（林同炎教授，三十年代留美达人，著名建筑家，规划师）的美西事务所担任主任会计师。他们此次应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江泽民，市长朱镕基邀请，来为浦东开发作前期规划、预算，故一来便入住西郊国宾馆。
早在数星期前，朋友便来信指明让我作为他们的私下陪同翻译，他们似乎并不相信官方。于是，他们便与我有了这样一段渊源际会。我整个五月底六月初的时间都花在了陪同他们上。当然，这其中的历程使我开了不少洋晕，也长了不少自信。只举其中一事，其余容我以后专篇再叙。
我陪同这批洋人第一次坐大巴从西郊国宾馆去市中心游览，因为算是周末私下游，不是市府官式访问。市外事办派了两个年青翻译陪同，当车行驶在淮海中路时，洋人看到景色不错，房屋似曾相识，便问起了问题，两翻译竞不知法租界英文如何讲，正尴尬时，我随口而出＂French Concession＂，一时惊为天人。洋人们一下把我围住，两青年也顺杆而下：＂蒋先生，你来讲解吧＂。当时我也年轻气盛，当仁不让了。
Michael蛮欣赏我的水平的，他也觉得自己有了面子，他更知道我将去美上学。便私底下告诉我，他可以去美领馆举荐我，被我一口回绝。真是年青气傲啊，既自尊又自信，尽管没有任何理由，更没料到以后二个多月，我的莶证之路走得那么艰难，蹣跚……
6月6日那天，一大早太阳就毒辣地曝晒着。象往常一样，我骑上了自行车，一只军用黄书包，包带套掛在座垫上，一溜烟去了美领馆。领馆前的人比平时少了大半。一则，那天是高考首曰，潜在莶证者少了。二来，那天天气实在闷热，少了许多平时的打听观望者。
我在上午十时前已轮到进了领馆大门。这是我第一次踏入美利坚领土一前荣毅仁的荣家别墅之一、一幢硕大的法式洋房带一大花园。在花园露台上的布告栏，我逐字对照，写下了我名字的电传码。这是每个莶证者必做的，以备一旦莶出，进入美国海关，以电传码核对护照上汉字名字。一切表格填完，我静静地坐着，心中无喜亦无悲，但莫名其妙地充满了自信。尽管在过去的数月中无数次来过领馆门前打听行情，绝大多数莶证达人、打桩模子对我的情况嗤之以鼻，并把我的护照讥为煤球卡，意即：根本莶不出的，无用。
终于轮到我了，我一看表11点半，虽然又饥又渴，我还是精神抖擞地上前，递上表格，故意把托福627分，GRE1250分，二张高分成绩单放在最上面。从橱窗玻璃望进去，里面坐着一位十分面善的胖老头，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美驻沪付总领事、专管签证事务的科里先生。
他灰蓝色的目光瞟了一眼，又仔细看了我的申请表，足有五分钟，一言不发。当他再次抬头看我时，我似乎看到了他非常和蔼的目光，我的心一下安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心中暗暗高兴，竞管科里先生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我急不可耐地用英语诉说去美的目标，打算和计划。但被科里冷冷地，用地道的京片子国语打断了。他说，＂这担保人是你表兄？他在餐馆工作？虽然是经理，但加州开销很大，你的经济担保不够啊。＂ 我顿时象被一桶凉水从头浇下来，呆若木鸡。
科里先生讲完这番话，就移到另一窗口处理下一个申请了。剩下我所有的表格材料摊放在柜台上，由中国籍助理处置。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出领馆，回到新华路家中的。这其间，美领馆和我之间犯了一个，或者说存在了一个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没出现过的错误，以至于使我后来咸魚翻身。
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已是下午近2点了。我也无心煮饭，就用开水泡饭，就着冷菜端起了碗。不料，响起了敲门声，是父亲来了。自年初搬来新华路，他没单独来过，这天碰巧路过，那时他退休后在外继续工作。
听了我的情况，老人一通安慰鼓励。大意即是：不去美，也不错。聊了会，他走了。我也无心多留，整理一下护照文件表格。护照后页只莶了个日期，没有214B这个让所有莶证者闻之色变的理由。214B者，有移民倾向之谓也。当时有句话，叫做214B䓁于枪毙。我心略微放下一点。
但检视其他表格时，我心格登一下，沉了下去：尤其是看到那份本应留在美领馆、并附有领事亲笔写的备注评论的表格也被我带回来了！我一下头脑空白，不知所措。这意味着我不能再去莶证了，领馆已没了我的原始记录或档案。兹事体大！
我当机立断：去领馆如实陈述，让他们处理。当然，我也不放过领事先生的备注：对我的评语。细读后，令我士气大振。他认为我是qualified（有资质）。有这句应该签给我呀，但还是无法从沮丧中自拔。当然，我自知我的经济担保是假的，这是最大的软肋。
推起自行车，飞一样骑往领馆。一路上我在想，怎么会出这样的错呢？猛然想起上午那位中国籍助理。这是一位无论身材、脸蛋都无以伦比的美丽姑娘。当我遭拒莶后，她还在十分殷情地与我套近乎，一直询问我工作单位和联络方式。我当时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根本无心搭理她。也许，她在心不在焉中把所有文档一古脑地给了我。是啊，那是一个出国大潮的年代，但真正能跳过龙门的，又有几个呢？多少姑娘为了出国，什么都愿做。我在美领馆打听行情的数月中，就碰到不少这种马路求爱者。上午那位女助理肯定看到领事对我的评论备注，她一定认为我铁定能留学美国吧！我不由得暗自苦笑。
瞬间到了领馆，正门紧闭。当时美领馆只在上午放人入内莶证，下午只处理上午遗留人员，不再接待任何人入内。我与驻防武警论理，他们表示无可奈何。但答应打电话入内询问。稍一会儿，武警让我亲自讲。我一拿起电话，就传来了熟悉的英语：正是科里先生。我大致讲了一下情况，他立即让武警请我进去谈。
六月六日，我二闯美领馆。进入走廊，顿时一股冷气拂面而来。我的心也镇定下来了，反正今天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科里先生已在楼上小客厅门前候着了，我大步向前寒喧并作自我介绍。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又换上了一口京片子，让了座，顺手递上一张餐巾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纸巾擦汗。
我略微解释了一下，他当即打断了我的陈述，请了一位助理上楼，收起我交还的表格。＂这是我们的错。＂科里略带歉意地说。随后，他翘起二郎腿，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开始用英语说：＂年轻人，我能帮你什么？” 我相当错锷，怎么？你上午刚把我一脚踹了啊，我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科里先生看我不知所措，立即转移了话题，问我怎么学的英语，在哪里学的，并夸我讲得不错。我渐渐完全镇定下来，略一理下思路，便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是如何下乡，如何用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学广播英语，如何被师大师资班培训班录取当了教师，以及为何要去美国读研。
短短二十分钟，科里先生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只在听到我下乡一段经历时，眼中流露出一种我无法用笔墨形容的目光，笼罩着我全身。看看送回表格的目的达到了，我准备告辞，科里先生也不挽留，起身送我走到客厅门口，临告别，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还来吗？”我一楞，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是还会再来莶证吗，我当然说会来的。
科里先生此时讲了一句使我终生难忘的话：“欢迎你来美国，good luck！（即：祝你好运）” 当时听了这话，我没有深的体会，还以为这只是老外的客套话。但是以后，我在美国最难的时侯，只要想起科里先生这句话，就浑身都充满力量。
走出凉爽的美领馆，我又一头扎进鸟鲁木齐路、复兴西路那一头的似火骄阳。
（未完待续）
总编辑：骆圣宏
特邀编辑：陈劲松
实习编辑：杨涵铄
文/黄颖浩
上海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