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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鬼(深度好文)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7-16


张镭在线




清明令人浮想,想得最多的,乃是逝去的亲人。

想逝去的亲人,不是想他们曾经的音容笑貌,而是想他们现在的样子。

他们现在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估计谁也想不出来。即使有人想出来了,我也不信。

我想不出来,但我仍愿意想,尤其清明这个节点。

清明,对于我祖母来说,比过年重要。因为,她说她可以与我祖父在这一天相见。这一天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祖母就开始在她的黑屋子里说话了——“三百六十天,你只来这一次,就不能坐下来喝口水?就不能听我多说几句话?就来这么一会,看我一眼就走?”说毕,祖母便哭。

祖母把我们都哭醒了。母亲拥我入怀,悄声说,你奶奶想你爷爷了。第二天,母亲才把祖母夜间说的话,告之我。母亲告之我的时候,我们正在爷爷坟前。父亲负责添坟,奶奶哭完之后姐姐提前把她带回家,我和母亲负责烧纸钱。

从那时起,在我心间便有个疑惑:清明这天,我们真能见着逝去的亲人吗?

随着年岁增长,我深知,人死了就其肉身而言,是彻底地消亡了,不可能重现了。但是祖母为什么那么深信呢?她在同祖父说话时,是她见着了我祖父的肉身,还是见着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我最想知道的,是祖父跟祖母搭话了没有?我让父亲去问祖母,父亲笑着摇头;我又去缠母亲。母亲说,还是你自己去问,童言无忌,她不会骂你。

有天,我说,奶奶我给你捶捶腿吧!奶奶很高兴。我就在她很享受的时候,问了她。没想到她不仅没生气,反而很快乐地说,你爷爷轻轻地碰碰我的手,我就知道他来了,我就坐起来跟他说话了。我说,爷爷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奶奶说,活人哪能看得见死人呢!你爷爷来的是他的魂灵。

魂灵是什么样子的呢?

奶奶想了想,说,魂灵什么样子,奶奶也不知道。

不消说,奶奶所见的爷爷,是爷爷的魂灵。

但奶奶真能确认,那就是爷爷的魂灵?魂灵又是什么东西呢?魂灵的存在,意味着人死的只是肉身?

天下每一座坟墓里,埋葬的不都是人的肉身吗?(其实,认真地细究起来,连肉身也算不上,只是肉身的灰而已)

这么来看坟墓,不过一纪念物罢了。灵魂若真有的话,也必不在那里头。灵魂在哪里呢?

清明这个日子,如果我们真能与逝者对话,那跟我们对话的是逝者的肉身,还是逝者的灵魂?

我们给逝者送纸钱,是给肉身送,还是给灵魂送?给肉身送,肉身分明不 在了,没有了;给灵魂送,灵魂在何处?如果不在那坟墓里,逝者收得到纸钱吗?最重要的,灵魂需要纸钱吗?灵魂需要我们喂养吗?

对于那个未知世界,与其说我对它感兴趣,不如说我渴望了解它。但是,我分明知道,只要我还活着,活在这个活人世界里,我就很难做到了解那个世界。我对那个世界的了解,都来自于人,来自于活人。也就是说,没有一个死人会告诉我们,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这事有点奇葩,明明是个死人世界,可告诉我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却都是活人。是活人去过,还是活人想象?去过了怎么又回来了?既然又回来了,分明就没有去过。至于想象,谁没有呢?谁不会想象?如果我们把活人的想象当作真实,那我们这些信以为真的人,岂不都成了傻子?都成了没有头脑的人?

我是个活人,我对于那个世界仅有的一点了解,一半来自于活人,一半来自于我的想象。而在活人里头,有一个人对我的影响极大。这个人是个看墓人。

认识看墓人,是我母亲入驻墓园之后的头一个清明。

他肩扛一把铁锹,手里拎着个垃圾袋。走到我跟前时,他问:“你母亲?”我点头。“今天清明,给你母亲的墓上上点土,算作添坟。”他边说便把铁锹递了过来。我赶紧接过铁锹,说了声谢谢!原来他拿着铁锹是为了祭祀的人方便,因为大多数人想不起来添坟,即便有人想到了,带把铁锹也多不方便。我一面添土,一面跟他聊了起来。

我说,你住这儿不害怕吗?

他说,怕什么?

我笑说,鬼!

他说,你见过鬼吗?鬼长什么样?

我说,大家不都说有鬼吗?

他说,活人的话你也听?你也当真?

我说,听不到死人的,只能听活人的!

他说,把死人叫作鬼的,是人;说人死后变成鬼的,是人;说鬼活在地下的,是人;编鬼故事给人看的,是人。活人有节日,死人也有。活人的节日,是活人制定的,死人的节日,也是活人制定的。活人制定节日,活人过;活人制定鬼节日,人给鬼过。这就叫作人做人事,也做鬼事。鬼什么也做不了,都由人来给鬼做。鬼什么也说不了,都由人来说。

“照你这么说,鬼不存在?”我说。

他说,存不存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人创造了鬼,就连这个字也是人造出来的。

“你说的话很启发我,”我说,“可是既然一切都是人为的,那我们还该不该为逝去的亲人安排墓葬呢?还有没有必要来祭祀他们呢?”

他说,你知道墓地是什么吗?墓地埋葬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人,亲人不在这里面。

我打断他的话:“在哪里?”

他说,你别激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地对你说,不在这里。因为这里只有亲人的一把灰。你能说那把灰就是你的亲人吗?你的亲人只是一把灰吗?你愿意你的亲人只是一把灰?灰是什么?灰是人的肉身火化之后留下的东西。你愿意把这把灰视作你亲人的存在吗?如果这样,还不如留下他(她)一张照片来得真切呢!我们之所以要给逝去的亲人造个墓,只是给自己找个纪念亲人的地儿。告诉自己,也告诉后代,这个地儿的逝者,他(她)是我们的亲人,曾经养育过我们。国家要给死去的英雄弄个纪念碑,那英雄不是一个二个,不是十个八个,甚至不是百个千个,是成千上万个。纪念碑下面有他们的尸骨吗?有他们的一把灰吗?什么也没有。但我们照样给他们敬献花圈,举行纪念仪式。墓地也是这个样子。

后来,我们经常见面。每一次相见,我总能听到他的一些高见。在我眼里,他就像一个洞悉活人,也洞悉死人的充满睿智的哲人。尽管他说他连哲人是个什么东西,他都不晓得。

他说,他相信灵魂。但他又说,灵魂回不到墓地。灵魂不在墓地中。

至于灵魂在哪里,他说他问了每一座坟墓,都不曾得到答复。

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刚生了一场大病,但他仍在墓园里行走。那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谈论死亡、谈论鬼、谈论灵魂。

我直言,我不相信有鬼,因为鬼的确是活人创造的东西。我不相信有鬼,还在于我不相信我的亲人会变成鬼。诚如我们所知道的,鬼的形象不佳。我们的亲人活着时都是好人,死后怎么会变成鬼东西呢?怎么会成为那样不好的东西呢?如果我的亲人变成了那样的东西,我还送钱给他们花,岂不是助纣为虐?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人呢?我若做这样的人,我就是个鬼了。

他说,阴间有没有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间有鬼,鬼就是人。人做着人事,也做着鬼事;人说着人话,也说着鬼话。有人说着人话,却做着鬼事;有人做着鬼事,却说着人话。人不怕招鬼,人怕搞鬼。我那死去的老母亲曾说过,世上没有鬼,有鬼也不伤害咱穷苦人。我那老母亲只活了四十岁,一辈子没被鬼欺侮过,却一直没少被人欺侮。

我说,你为何那么坚定地相信灵魂呢?

他说,只有好人才有灵魂。

我说,怎样认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甚至恶人呢?

他说,所有遭受过别人欺侮的人,都是好人。只有这些人,才有灵魂,灵魂才能进入天堂。

我说,你自己有灵魂吗?

他说,我没有。但我也绝不会变成鬼,因为我不是个坏人。

我说,你心目中的坏人又是个什么标准?

他说,欺侮人的那些人。

我说,百年后,你会要墓园里的这种纪念物吗?

他说,不要。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无儿无女,谁来纪念我?

一阵猛烈地咳嗽,把他的脸憋得通红。他手抚胸口,很吃力地说,我没欺侮过人,我不会变成鬼;我没被人欺侮过,我没有灵魂,就是有,也上不了天堂。

他死了。是另一个看墓人告诉我的。

“有坟吗?”我明知故问。

新看墓人说,村干部原本想把他葬在这儿的,可他临死前写了个条条,村干部只好按他的要求,把他送去火化,火化完了,就完了。“这人有意思,比大人物还看得透,想得开。”新看墓人很感慨地说。

我常常想起这个人,想起他问我的话:“人为什么要欺侮人?”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复杂。

但他却替我回答了,他说,欺侮人的人不是人,是鬼。人应当爱人,而不应当害人,更不应当欺侮人。

我说,你把这种人称作鬼,算是客气了。这世上无时无刻都有人在害人,却不曾有见无时无刻都在害人的鬼。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啊!

他留在我心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不留念这生”。

我怀念这个看墓人,不是怀念他“看得透,想得开”,而是怀念他让我认清了人,认清了鬼。早先,我认为人就是人,人成不了鬼,无论人类多么诡计多端,多么鬼头鬼脑,多么鬼话连篇。可看墓人告诉我,说世间很可能没有鬼。爱搞鬼的是人,搞着搞着,人就搞成了鬼,而且是令人惊恐的鬼,防不胜防的鬼。

阴间的鬼,即使有,他也不到人间来,他祸害不到人,它只在阴间守候那些人间的鬼,待他们去了阴间,就把他们抓起来,审判,惩罚。

听他这般说,阴间的鬼倒有些可爱了。

中国人不大喜欢去墓园,但我喜欢。我是墓园里的常客。墓园给我带来了什么呢?带来了我对那个世界的认知。人只有进入其中,方能有所思考。而这种思考,对于我们活着的人生非常有意义。想想看,一个看墓人,尚且看得那么通透,想得那么开朗,我们难道会没有一点触动?

但生而为人,我实在希望人能活出人的样子。人的样子是什么样子,我给不出高深的答案。我所能想到的,人应当真诚,真情,真心。至于鬼,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他们。即使做鬼,鬼也应该像人一样真诚,真情,真心。因为许许多多的鬼,都曾是人,都曾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


 



总编辑:骆圣宏

栏目主编:李建丽


文/张镭

张镭,男,原名张龙桥,字天河,笔名阿容,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诵/张建国

江苏盐城人,从事广播播音工作,《人民作家》平台特邀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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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建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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