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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桧的上司(深度好文)

人民作家V作者 人民作家 2021-07-16


张镭在线



秦桧 de 上司


  

距我第一次去杭州,已近20年了。

中国的苏(州)杭(州),号称人间天堂。去那里的人,都想一探天堂模样。可我愣没这想法。我去杭州,就想去两个地,岳飞墓和雷峰塔。

雷峰塔与鲁迅的一篇文章有关,岳飞墓与“精忠报国”和“秦桧下跪”有关。

对后者的兴趣,显然要远大于前者。

后者的“精忠报国”,是语文老师讲述的;“秦桧下跪”,则是一位历史老师讲述的。

历史老师老了,脸色铁青,讲课会不时地以手掩住嘴巴,他咳嗽得厉害。他说,杭州他不曾去过,这辈子怕是去不了了。停了停,他说,他非常想去。但他说,他去不了。因为,“老师没有盘缠,也就是路费。”

他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去。


我要你们去,不是要你们去看天堂,世上没有天堂。


我要你们去,是要你们去看看岳飞墓前的秦桧。看了秦桧,你们就知道小人是不能做的,做小人,下场有多难堪。


去吧,同学们!这笔路费花得值!要去就要早去,不要等你们老了再去。

我去的时候,谈不上老,但也不算年轻了。看到那个下跪的秦桧,看到有游客朝他吐口水,有游客拿脚踹他,我知道,小人是做不得的。

杭州行,可谓是我这辈子最有意义的旅行。因为它让我对人,准确地讲,它让我对于如何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了深刻的思考。

三十岁之前,我虽然知道这世上有小人,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小人。但那时我对于小人,几乎不放眼里。在我看来,小人怕正人君子。

三十岁之后,我开始正视小人。因为对于小人,我有了新的认识。我开始认识到,小人不是惧怕正人君子,而是仇恨正人君子。

从岳飞墓归来,我头脑里一直有这么一个想法:做小人真是划不来。可是,秦桧这么遭人唾弃,为何还有小人呢?为何小人没死光光呢?为何小人不能吸取教训,改邪归正,做一个好人,做一个正人君子呢?我总觉得,某些时候,某些地方,小人比正人君子多。

从岳飞墓归来,我的确对人有了新的思考。而在此之前,我把人想得过于简单,尤其小人。

翻开中国历史,我觉得其间的小人几乎多于正人君子。多数情况下,竟然总是小人得势,正人君子反倒无立锥之地。这引起我的思考:为什么小人那么多?为什么小人总能得势?为什么正人君子常常斗不过小人?

就历史来看,这与专制统治不无关系。但从小的方面来说,是小人会揣摩上司,会投其所好。而所谓的正人君子呢,则往往过于清高,既看不起小人,也看不起上司,尽量不去接近上司。即使见了面也是有事说事,说完就走,既不套近乎,也不恭维,在某些事情上还表现出自己的主见高于上司,有些人还不分场合地与上司争辩,不给上司一点面子。

总之,上司跟正人君子在一起不痛快,而跟小人在一起,则愉快得多。这种情况下,小人若跟上司讲几句某一个正人君子的坏话,上司哪有不听,不信之理?如此下去,正人君子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得势的必然是这些小人了。

小人一旦得势,会怎样呢?有人说,小人得势,正人君子就得完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才是最重要的:小人会培养小人,小人培养出来的小人,才是真正的小人,也才是最可怕的小人。

但凡活在人群里,就一定能遇上小人。所不同的是,有人遇到的小人多一些,有人遇到的小人少一些。

多一些是这个人过于刚正,过于清高。少一些,是此人虽也正值,但不像前者那么刚正,更不像前者那么清高。这种人骨子里头也恨小人,但他却懂得周旋,即从不正面与小人冲突,不得罪小人,甚至有时候还跟小人称兄道弟,保持一团和气,让小人误以为他们是同伙。

回过头去看我这短短的几十年人生岁月,虽有贵人一直帮扶我,但仍不敌小人力量大。也就是说,小人多于贵人。每有贵人想把我往上推一推,立马就有小人把我往下拉一拉。小人能把你拉下来,说明小人本领不小,能量很大,至少跟我的上司有比较密切的关系。

至今我仍记得我的一位老上司,他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得罪人太多了!”我许久没说出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但我还是说了,我说:“我真不知道我得罪了那么多人!”老上司说:“你太清高了!你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你得罪不起啊!”

我心情沉重地说:“我没看不起那么多的人啊?我跟贩夫走卒都能成为朋友呢。”

老上司立马瞪起了眼睛:“你要是看不起贩夫走卒,反倒一点事也没呢,偏偏你看不起的人不是贩夫走卒,而是有身份的人!”

之所以感激我这位老上司,是他让我明了了:有身份的人,是不能看不起的,更是不能得罪他们的。

但是,自此之后,我总把这些有身份的人跟小人勾连在了一起。尽管不是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是小人。

也算是恶习不改吧,我仍旧喜欢跟贩夫走卒们在一起。跟他们在一起,我不用留一手,我不需要多个心眼。我觉得那样活人太累。因此,我一直远离有身份的人。这叫惹不起,躲得起。

秦桧也是有身份的人。他的职务放在今天,该是高官,老虎级的。这样的身份,他怎么就成了小人了呢?

这样的大老虎,放在今天,顶多定他个“贪腐罪”。何至于要他跪下?而且是长跪不起?

秦桧之前,秦桧之后,像秦桧这般的小人,这般的大老虎,多到数不胜数,为何只秦桧一个人给岳飞跪下了呢?

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既不是岳飞,也不是秦桧。但小人物里的小人,坏起来可能会比秦桧还要坏。

“莫须有”,毕竟还有个“大概”、“也许”的含义,小人物搬弄是非,造起谣来,连个“大概”、“也许”也没有。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大概”、什么“也许”,他直接就给你按个罪名,告到上司那里去了。

我一直认为,上司之所以能做上司,一定是非常有头脑的人。可现实告诉我,有时候,有些上司,连一点头脑也没有,他们的头脑就是听和信,边听边信,偏听偏信。就连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他们也照信不误。有这样的上司,庆幸的该是那些小人了,他们真要偷着乐呢!

在我们这个社会,怎样做人,做怎样的人,实在是个头疼的事。更头疼的,还是如何与小人周旋。

起初,我看不起小人,直接蔑视他们,可想而知,我得罪了他们。

后经高人指点,要我跟小人“虚与委蛇”,学会敷衍应付。我试着做了,但非常别扭,做不来,最后不得不放弃。

指点我的高人正是这么做的,所以这位高人一直没有小人坏他的事,说他的坏话。

我觉得,对小人还是应该勇敢地斗争。如果大家都怕小人,甚至与小人为伍,那这世上便没有了好坏,没有了善恶。这样的世道,叫人如何过得下去?

我跟小人的第一次交锋,是在一次会议上,那次会议规模不大,二十几个人。此人在这样的场合竟公然污蔑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认识的这个人是一个正直之人,组织上正准备使用他。所有的人都没有态度,只有我站了起来。

散会后,有人朝我竖起拇指,只有一人对我说:“你结下梁子了。”

果不其然,他疯狂地反扑,当然是私底下。

我力主跟小人战斗,自然不怕他私底下的反扑。但这种斗争方式,显然不被人们所认可。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做的:做到心中有数,绝不能撕破脸。

“绝不能撕破脸”,意味着不能得罪他们。而不能得罪他们,难道不就是内心害怕吗?即便内心不害怕,至少也是不敢斗争。既不得罪,也不斗争,小人的日子可就舒坦多了。而既不得罪,也不斗争,小人们可就肆无忌惮了。受害的恐怕也就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的人了。

面对小人,如果大家都不怕得罪,都敢于斗争,让小人如同过街老鼠,那小人还敢这么猖狂吗?

小人之所以死不绝,不光上司喜欢小人,还有我们对小人的纵容。即,我们既不敢得罪他,也不敢跟他作斗争。

其实,最可怕的人,则是那种被小人构陷过,内心非常仇恨小人的人,日后也会不自觉地做起小人来。

所以官场上,正人君子愈来愈少,不好不坏的中间人愈来愈多。这后一种人,比之小人还可怕。

我无意替秦桧说好话,但我总觉得,中国历史上像秦桧这样的人多得去了,为何只让他下跪呢?他的下跪,若能让我们这个民族的小人从此绝种,那也不枉他这一跪了。可秦桧跪了这么多年了,无论大小人,还是小小人,还不都是大有人在吗!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指望以一个小人的下跪来警示所有的小人,是不起作用的。

什么才能起作用呢?

制度。

秦桧之后之所以还有小人,说明我们的制度一直不曾从根本上改观。

但中国人确实恨小人,恨之入骨。可一些人一旦逮着机会,又会不由自主地去做小人。小人不仅能害了别人,而且他自己能得实惠。

中国人恨小人,说明他们大都被小人害过。按说,被小人害过,内心恨极了小人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做小人的。但中国小人的命运,可不都是秦桧的命运。很多小人活得好极了,比正人君子还要好!这就让一些人心理失衡。在他们看来,与其做一个正人君子受罪受累,还不如跟小人混,还不如索性做小人,划算得很!许多人最后成为小人,都与这种心理有关。

我的朋友老待说,我的人生之所以失败,原因就是我的人生哲学出了问题——“我的人生哲学是什么呢?”我问他。他说:“跟小人斗!”

这也算“人生哲学”?如果算,那我认为,有这样的人生哲学,真该值得我庆幸呢。但若说我的人生失败了,我可不认同。“如果成功,我该是什么样的人生呢?”他回答不出。

要说我的失败,是因为小人,那也太糟蹋中国的官场了。难道中国的官场一直在听命于小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正人君子都该远离这个地方才对,实在不该有那么多的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要知道,中国的很多父母可都为自己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而沾沾自喜呢。

小人之所以能成功地阻止一些人前进的脚步,不是小人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是小人通过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编造比“莫须有”更荒唐的谣言,博得上司的相信。上司以此谣言为由,把本该再前进一步的那个人,封杀了。不消说,决定那个前进的人命运的人,不是小人,而是上司。

我的朋友老待,也是个正人君子。但他不主张与小人直接斗。因为,他说,正人君子很少斗得过小人。他认同诸葛亮的“远小人”之说。

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对后主阿斗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诸葛亮仅拿先汉和后汉说事,其视野实在不够开阔。事实上,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一帮小人与几个君子在那里斗,斗来斗去,基本上小人胜多败少。

有趣的是,“远小人”的呼声从未间断,可小人们却与决策者、执政者、一把手、上司们走得愈来愈近,甚至亲密无间了。

这种现象,不能不令人深长思之。

我们该怎么做人?该做什么样的人?

若让我给出一个答案,我还会搬出我的“人生哲学”——与小人斗,斗不死他,也要让他活不痛快。

至于秦桧这个小人,我们大都忽略了秦桧头顶上的那个人——高宗。秦桧再怎么能耐,没有高宗授权,他杀得了岳飞?

这般说来,设若秦桧乃小人,那高宗就是小人的小人。

以此类推,那些听信、甚至听命于小人的上司们,他们才是正经八百的小人啊!

但被治罪的,顶着污名的,只能是秦桧,是秦桧之流,而非高宗,而非高宗这般的上司。


 



总编辑:骆圣宏

栏目主编:李建丽


文/张镭

张镭,男,原名张龙桥,字天河,笔名阿容,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史记研究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著有《中国人三部曲》等散文随笔十余部,长篇小说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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