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祭
小 说
"啥?活祭?我沒听说!"我打小只记得每年清明时节为逝去的亲人上上坟呀，磕磕头呀，烧烧纸呀，以示悼念。至于对活着的人进行祭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活 祭
江苏/祝辉
清明节的前两天，突然接到省城表姐的电话，说:"继母打算清明节要活祭，要我回老家一趟，你晓不晓得?"
"啥?活祭?我沒听说!"我打小只记得每年清明时节为逝去的亲人上上坟呀，磕磕头呀，烧烧纸呀，以示悼念。至于对活着的人进行祭祀，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心想姨妈今年九十高龄了，耳聪目明，身体硬朗，从未生过毛病，更不用说住院吃药了。况且几个子女对她颇为孝顺，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还月月给她百儿八十的零花钱，应该说她的晚年生活挺滋润、甜美、幸福，怎么此刻突发奇想，要搞啥"活祭"呢?对此，我们当晚辈的真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和妻子就带点着营养品，乘早班公交，特地去看望姨妈，顺便打探她"活祭″的缘由。
姨妈家在城郊结合部，住在一个半农半城式的院落里。说半城吧，房屋都钢架结构，砖墙瓦顶，水泥地坪，通电通水通气，有抽水马桶，与城里人生活相差无几;说半农，他们还是农村户口，种着一亩三分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小康日子。
姨妈住的是独家小院，家前屋后栽种的全是香樟、金桂、白玉兰一些名贵花木，虽然当下不是花开叶茂的时节，但空气中总是迷漫着花木特有的一股香味。
而我们成年累月生活在城里，整天看到的不是高楼大厦、水泥马路，就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空气混浊，声音噪杂，使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烦闷、压抑和紧张。在这儿，情形却截然相反，这使我们不由而然地产生一种久违的乡恋情怀。
我们一踏进院门，看家犬小贝迎面冲上来，呲牙裂嘴地"汪汪"不歇。表嫂应声走出堂屋，厉声喝止小贝:"莫叫啦，把老太吵醒了，看我咋收拾你!"
"阿嫂，在家哪!"我们主动迎上前，问:"姨妈呢?"
"哎哟哟，是你俩口子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阿嫂一面招呼我们，一面指指东厢房:"娘，还没起床哩。″
"谁呀?"东厢房突然传来姨妈的声音，又说:"我听声音，揣摸是小暉两口子吧?!″
我挺佩服姨妈的，这么高龄，耳朵比我们年轾人还灵敏，听听外面的讲话声音，就能分辨出谁是谁了。
在姨妈眼里，我是个不幸的孩子。我三岁辰光父亲因车祸离世，妈又迫于生计，自个儿到纺织厂上班，把我丟给奶奶抚养，也托付姨妈多加照应。伊一心扑在工作上，经常加班加点，无非多挣点工钱，好养家糊口吧？
当时，姨妈家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並不寬裕。姨夫原配丢下两个年幼的女儿病逝了，后娶姨妈作为填房，除了要抚养两个继女外，又接连生了五个子女。这样，一家老小九张嘴，吃喝拉撒，全靠姨夫一个人在省城打拼，挣的钱还不夠养家糊口的。
我娘见姨妈家曰子艰难，就从自己每月工资里拿一半接济她。姨妈每每拿我娘的钱时，总是眼噙泪花，感激地说:"小妹，算我借你的呵，以后我一定还你!"我娘听了，不置可否，暗地里摇一摇头，长长地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呢?毕竟是亲姊妹嘛!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一二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参了军，入了党，提了干，后来转业县政府办公室当秘书。姨妈家的七个子女也都成家立业，日子过得不赖，都日新月异，红红火火。姨妈一直同表哥住在一起，表嫂待她比亲妈还亲，两人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一对活宝，典型的乐天派。
"姨妈要活祭，到底是玩啥花头精?″我把阿嫂拉到一边，悄悄问道。
阿嫂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啊!我至今还未闹明白，她咋突发奇想，搞什么活祭来了?反正，这些日子，老婆婆像着了魔似的!就说昨晚上吧，她睡得好好的，到了半夜三更，突然用枴杖敲打我们与她之间的那垛墙壁，`咚，咚咚′的几下子，把我们吓醒了，以为老娘那边发生什么突发情况，你表哥连忙翻身起床，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直奔到老娘房间。
开门一看，只見老娘倚在床头，泪眼娑婆。你表哥急忙问:‘妈，咋啦?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你姨妈把儿子拉到身边，哽咽着说:‘儿呀，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爸、你大妈(姨夫的前妻)啦。他们说:你们在阳间过得多惬意，多潇洒，衣食住行现代化，好气派’可我们在阴间仍衣不遮体，食不填饥，过的是穷困潦倒的日子。你们不能自己过上好日子就忘记我们了啊!＇老娘说完，不由自主地淌下两行热泪。
你表哥听了老娘的话，很是诧异，再三劝导她，说:`妈，哪有啥阳间阴间的?你别迷信啦，也别再胡思乱想了。快睡吧，离天亮还早哩。′
老娘嘴上‘嗯嗯’答应，.可还不躺下，从枕头套里摸索出一个用毛巾缝制的钱包，打开后，取出一叠已经卷角的钞票，估计她自已不知数了多少遍了。
她一本正经地对儿子说:‘这里是我多年的积蓄，有你小姨妈、大姐、二姐、三哥、四妹他们给的零用钱，一共两万块，你替我请人扎三套楼房、三套傢俱、三套家用电嚣、三辆轿车，到活祭那天火化，其中一套是你爸的，一套是你大妈的，还有一套是我的。还要请佛头，做佛事。′她交待完，倒头就睡，而且睡得呼呼的，香香的。
你表哥这两天正被老娘折腾得暈头转向，为落实他娘的`最高指示＇哩!好了，好了，我不多说了，你们快去看看你们的姨妈吧!″……
"哎喲哟，小俩口要上班，又忙工作，还抽空来看我这个老太婆，太过意不去啦!"姨妈拉着我俩手，再拍拍床沿，招呼我们坐下。
我是个率直之人，心里有话不藏着掖着，当面锣鼓当面敲，就直奔“活祭"主题，问姨妈:"姨妈，您曰子过得和和美美，甜甜蜜蜜的，咋想起搞活祭的呀?"
“唷，消息传得真快，连你们都晓得啦?″姨妈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们。
"这是大表姐从省城打电话给我们的。”
"这个死丫头，多嘴多舌的!″姨妈用嗔怪的口吻说，"不过，这丫头挺有良心的，还准备赞助我一万块钱哩!"
我开导姨妈，不要老脑筋，信迷信，化寃枉钱，不如捐助给貧困山区和失学儿童，做点善事、好事!
姨妈对我讲的话並不反对，连声说:"扶贫救济，做善事、好事，从古到今，代代相传，应该应该!"她沉思了一会，接着说:"我拿出一半钱扶贫救济，另一半要了却我做活祭、请佛头做佛事的心愿!"
我磨破了嘴皮，姨妈就退让到这一步，再也不松口了。事至于此，我也无话可说了。
这时，我耳边忽然响起了马、恩老祖宗在《共产党宣言》中讲的"两个决裂"(与旧制度决裂，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的话来，默默自语: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过程，容易吗?不容易也!
我们告别姨妈，迎面遇见大表哥。他一脸无奈，对我们诉说“三大件"已由"佛头"制作，佛事也由"佛头"一手经办。
他还愤愤不平地说:"啥佛头?是临近一个小厂的临时工，听说他到九华山庙里修行了一番，会背得‘超度经′、`投胎经’等七七四十九经，考试过关，取得一张`佛证′，类似上岗证吧，再招募几个跑龙套的，买几件袈裟，几只喇叭，一套锣鼓傢伙，就到乡村私接为亡灵超度的佛事。他们这种化力小、投资少、来钱快的营生，何乐而不为呢?说穿了，他们是一伙专骗老人钱的骗子!唉，现在有的老人旧脑筋，一下转不过弯来……”表哥叹口气，直摇头。
清明那天，阴沉沉的，还偶尔飘着毛毛细雨。这应了古人讲的"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老话。我本打算回姨妈家，看看"佛头"做佛事这场戏咋演的，忽接主任电话通知，要我跟县长到省里开创建文朋城市动员大会，原先的安排只好作罢。
在去省城路上，我接到大表姐的电话，声音哽咽，告诉我说:"上午的活祭还没做完，继母突发心肌梗塞，倒地走了!她没有痛苦，还面带着微笑。″停了一会儿，又说:"在她口袋里，还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所余颖项捐给贫困儿童。小妹，我借你的钱到那边还你＇……"
我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热泪，默默地说:姨妈，您一路走好！这时，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栏目主编：陈劲松
责任编辑：李建丽
文/祝辉
祝辉，1941年10月生人，高级政工师，祖籍江苏省启东市，出生地盐城市大丰区。1961年8月从军，1986年5月转业地方，2002年2月从南京市政府部门领导岗位退休。退休后，任金陵老年大学文史研究员。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便在《盐阜大众报》副刊发表诗歌、小小说，后在《解放军报》《中国民兵》《光明日报》《新华日报》《杨子晚报》《作品》等军地报刊发表通讯报导、诗歌、散文、小说、杂文丶政论文等，並多次荣获军地报刊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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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目录
封面
为你献上春天的明媚（重庆/杨承军）
散文
坟亲家（江苏/王喜根）
春到清明新气象（安徽/周吉富）
“宅”家琐记（江苏/朱明贵）
小说活祭（江苏/祝辉）
诗歌
清明（黑龙江/高景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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