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三次“公差”
散文
难忘的三次“公差”
江苏｜祝辉
我的一生中出过无数次“公差”，但这三次“公差”，在我的记忆中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对于一个初涉社会的青少年而言，出类似这样的“公差”，无疑是开拓视野、磨练自己的极好机会。
1956年深秋，路边的槐树叶开始发黄，经风一吹，枯叶便从树杆枝杈上纷纷扬扬地飘向路面、地头。田野里的大片棉花将要下市了，稀稀落落的几片枯叶遮盖着零零星星的半开不开的棉桃，其中不乏是僵果或是虫蛀棉。这种＂落脚花＂，最终被棉农用作弹棉被的原料。
棉农们的主业自然是种棉，但也兼种些花生啦、玉米啦、黄豆啦、瓜果啦、蔬菜啦，等等，除了供自家享用外，多余的就送到集市上出售。
这一年，家家种了不少黄芽菜和高脚青菜，长势特好。深秋快到了，紧随其后就要入冬了，一旦入冬，冷不丁地下几场霜，霜打过的菜就会枯萎，黄叶，进而烂心，好端端的菜全报销了，谁见谁不心疼？
一天早晨，我听见门外有人对我妈说：“眼下菜丰收，到镇上销不了多少，价格也低。我们几个村干部商议了一下，想把各家各户的菜集中起来，运到上海农场去卖。可是我们村里有文化的人少，想请你家小伙出趟差，负责押船、记账。不晓得你家小伙肯不肯去？”
没等妈搭话，我就冲出门对村长说：“行，我去！”
对这趟差，我之所以干脆利落，不暇思索地一口允承下来，是因为我自有自己的“小九九”：长到十四五岁了，整天在家门口转悠，不是从家门到学校门，就是从学校门到家门，路就是那几条路，树就是那几棵树，屁大一点地方，坐井观天，孤陋寡闻，太乏味了，能出去转转，真是太好了！再说上海农场，是上海在大丰的“飞地”，听说“海派味”十足哩，出这趟差，可以开开自己的眼界。
当天下午，在村长的指派下，乡亲们挑的挑，抬的抬，把菜运到戊酉河边，村会计执秤，我负责按花名册记账。傍晚时分，装了满满的一船。
我以为第二天开拔，可村长发话了：“小伙子，船马上起航，你随船走！”他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叮嘱道：“这船老大是兴化人，还算老实，不过你还是要多一个心眼，账你来记，钱你来收！”我“嗯”了一声，就踩着窄窄的跳板，上船了。
这条木船不算大，15米见长、4米宽的样子，中间是船舱，两头船板上摞着高高的白菜、青菜，用麻绳拢着，舵在船后，由老板娘执掌着，船老大拿着长长的竹竿立在船头一篙一篙地不紧不慢地撑着,披着金色晚霞的船,顺着戊酉河的潺潺流水,缓缓地行进着。
我坐在船头甲板上,凝视着两岸青葱的芦苇,朝着船相反的方向退去,清澈的河水里有几只“水葫芦”（野鸟）时不时地扎猛子，互相追逐，嬉闹着。不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夜里幕渐渐降临。
“吃饭啦！”老板娘从船舱里爬过来，揣了一只饭盆。“好！”船老大把竹篙往河里一插，又把锚抛进水里，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小伙子，不好意思，同我们一起喝菜粥吧！”不说吃饭倒罢了，一说吃饭，真有点饥肠滚滚的感觉。
我不客气了，揣起饭碗，呼呼啦啦地喝了两大碗！
“今晚就在这儿歇息了，明朝再行船！”老大进舱休息了，我仍坐在船头，观赏夜里景。这时月亮从东边冉冉升起，犹如一个银盘镶在夜里空中，月光洒在河堤边的芦苇上，半明半暗的倒影随着微风在水面上不停地晃动着。
在月光的照射下，水面上闪烁着绿光的水簇类东西跳动着，还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下露水了，摸摸自己的头发，潮湿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凉嗖嗖的。“这给你！”老板娘从船舱里递给我一件雨衣。我就蜷缩在船头，将就一个晚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水面上雾气腾腾的，河边上的芦苇被露水全打湿了，叶子晶滢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顺着叶尖尖滚落下来，掉在水里，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水面上的小鱼小虾也醒了,不时地在水面探头探脑,大概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吃饭啦！”老板娘在船尾招呼我一声，把我从赏景的思绪中拉回来。“—噢”我应了一声，就从船舱爬过去，捱到船尾，早饭依然是菜粥。
“小伙子，”船老大用筷子搅了一下自己碗里的粥，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只好将就一点啦！”我能说什么呢？派差派差，就是派出来吃苦的嘛。
饭后，船又开拔了。这回不是顺风顺水了，而是逆水行舟了。老大用竹篙慢慢地把船支到岸边，将一根窄窄的跳板架到岸上，他拾起船头一捆纤绳，三步两步地跨上岸，转身把跳板往船上一推，理一理纤绳，把纤绳板朝肩头一搭，弓着身子，沿着河堤的一条羊肠小道，吃力地往前方走去。
老板娘依然坐在船尾撑舵，我不好意思坐在船上享福，也嚷着下船去拉纤。船老大停下脚步，大声地对我说：“你拉纤不行，力气够不上，路不会走，最后不是你拉船而是船拉你了！”他要我拿竹篙不时地拨一拨船头的水草，免得影响船的正常行进。
下午三四点钟，船终于到了上海农场。到底是上海人，在黄海之滨的海滩上建有一幢幢楼房，医院，学校，一排排刺槐错落有致，比我们县城气魄多了。
我下船后，按照村长写给我的门牌号码，找到农场后勤处的管理员，说明来意，他说了一声：“好！马上派人来搬菜！”
不一会儿就来了五六个男女，挑着箩筐，一摇二摆地走过来，在臂膀子上套个值班袖套的小头目指挥下，抬筐过秤，我记下总数，再去后勤处结账，再用手帕把钱包好，装在贴身的口袋里，随时船返回，交差，受到了村长的表扬，心里美滋滋的。
1958年夏天，天公不作美，老是阴阴雨雨，棉花长势虽不赖，但棉铃虫十分猖獗，吞食棉果的果浆，直接影响棉花的等级。为了治虫，省里就在我们县造个农用机场，用飞机喷洒农药，杀灭棉铃虫。
听说各个区为修机场都派了工，修得大差不差，只剩一点收尾工程了。最后，轮到我们村出两个公差，谁去？
这回村长直接找到我，说：“我们村里商量了一下，决定你同二排上周家小伙出这趟差。周家小伙没文化，木楞楞的，但有力气，你脑子活络，办事灵光。上回你去上海农场卖菜，村上哪个不竖大拇指？”
经他这么一鼓动，我头脑热乎乎的，有点飘飘然。我一口应承，说：“没问题，我去！”临走时，村长给我写了一张条子，交待说：“我有个亲戚就住在机场旁，你俩去后，就住在他家，吃住不用你们烦了！”
我约周家小伙第二天起程，先各自在家修修泥筐，磨磨铁锹，做好出差前的准备工作。
第二天，我吃过早中饭，拾掇一下东西，正要走，妈递给我一只小布袋，我接过来掂了一掂，挺沉的，打开一瞧，嗨，有十几个大麦饼!“到飞机场要走20来里路，好充充饥！”妈叮嘱道。我点点头，与周家小伙上路了。
在五十年代，我们那里交通很不方便，要么从水路走，小木船吱呀呀地摇到县城，20来里路起码摇上四五个小时，要么坐“二等车”（一人蹬自行车，一人坐在自行车后面），累死累活也要两个多小时，要么就是靠两条腿长征了。我们两人是当差的，别的不敢奢想，只有劳驾“11号”了！
通向机场的路，就像我们常说的羊肠小道，路幅一米多，一边紧挨小河，一边连着棉田，除了河边上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外，只有几棵稀稀拉拉的刺槐。
日当午了，太阳光照在身上烫烫的，额头上的汗珠不由自主地顺着脸庞直往下流，背板上的汗水像蚂蚁爬似的，胸襟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已结成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风一丝没有，槐树上刚开的一嘟串一嘟串小白花都耷拉着头，趴在枝杆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打哼哼，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没一个尽头似的。
“小伙计！”周家小伙站在槐树下，用手抺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对我说：“啊，热死人啦，歇一歇吧！”说着，就一屁股坐在树根旁。我也跟着坐在他身旁。
“你那个呢？”周家小伙指指我那只装饼的小口袋，“肚里饿得慌，走不动了，快拿两个来充充饥！”他不说倒罢了，经这么一提醒，我的肚子也闹饥荒了。
我顺手递给两只饼，自己也拿两只啃了起来。就这样，饿了，啃啃饼，走一程，又饿了，再啃啃饼，还没到机场，口袋里的饼早就啃光了。
傍晚，我们终于到了机场。说是机场，其实就是一条黄土路，不过是加宽加长的黄土路罢了。现在天晚了，我们不想去找机场工头，就径直找村长的亲戚家，先安顿下来，明儿再说。
“村长亲戚的家在哪儿呢？”周家小伙嘟嚷着。
“路在嘴上，不能问呀！”我说。
正巧，一个拾粪的老大爷路过，我迎上前问道 ：“老伯伯，王某某家住在哪块？”
老大爷眯着眼，朝不远处一个小村子指了指，说：“呶，就是那一家，草顶泥墙，屋山头像牛角似的！”我们向老大爷道谢后，就按他指点的方向，没走冤枉路，不费劲地找到了村长的王姓亲戚家。
村长的亲戚50来岁，中等身材，不胖，剃的小平头，上身着老头衫，下身穿的是的确凉长裤子，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发黄的眼珠，厚厚的嘴唇，一眼就看出伊是一个忠厚、老实、善良的庄稼汉。
我们把村长的便条递给他，他打开条看了一下，咧着嘴“嘿嘿”两声，说：“哎呀，还写啥条？自己人，快进来！”
他告诉我们，老婆到亲戚家去了，就他一个人看家，现在好了，有我们同他做伴，家里就不会冷冷清清了！当晚，王老头就给我们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玉米饭，正好我俩肚子闹饥荒，放开肚皮，一人干了两大碗……
次日上午，我俩担着箩筐，扛着大锹，朝机场工程部报到去了。说是工程部，其实就是用几张芦席搭的一个小棚子，里面放的一张小破桌，一张长板橙。工作人员没上班，我们只好蹲在小棚子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白的确良遮阳帽，身着蓝的确凉工装的中年人来了，一边开小棚子的门，一边问道：“你们从哪块来的？”
我们回答：“南阳镇东南村！”
“什么？！南阳？我们通知发出给你们好多天了，机场的活基本上完了，你们今天才来？”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摘下头上的遮阳帽，斜着眼打量我俩一番，哼哼唧唧地说：“既然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这样吧，你俩就到机场东南角，有一个洼坑，担几担土，填一填，整平，就成了！”
我俩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紧张的心就放松了，连忙拿了家伙向机场东南方向走去。到现场看看，总共不过几十担土的工作量。
周家小伙对我说：“这样吧，你年纪小，身骨子嫩，由我来担土，你负责平整地，咋样？”
我说：“行！”说干就干，一直忙到晌午，才把洼坑填平整好。
小周说：“这个坑搞好了，我们就班师回村吧？”
我说：“不行，要同机场说一声！”周家小伙拗不过我，同意我去机场工程部，请“的确良”验收。
“的确良”见我们一头汗涔涔的样子，就摆摆手说：“行啦，不用看啦，相信你们！”……
1958年冬天，乡里照例又要兴修水利。
兴修水利有两种：一种叫“小河工”，就是把自家田块四周围沟里泥挖出来，挑到棉田里，一来疏通河沟，保证夏天发大水时沟里的水不满溢到棉田里；二来沟里的土比较肥沃，是棉花生长时最好的有机肥。另一种叫“大水工”，就是疏通戊酉河。
戊酉河是内河水排放到海河的必经通道。它必须保持畅通，丝毫不能有堵塞。因此，每年冬天，乡村都有要轮流派工，分段整治。
以往，村里考虑我父亲不属农业户口，母亲又是妇人家，加上小孩多，所以免了派工。后来，村里“大河工”任务吃紧，要求全村男女老少都要上阵，我母亲也在戊酉河分到两米宽的工段。
说起来只有两米工段，大约一根扁担长，可是真正干起来可不简单了，从河底中央到岸上，上下足有三、四十米落差，要担五、六十方土！
母亲快40岁的人了，她一个人完成这么多的土方，谈何容易？正好我们学校放假，我同姐商量，决定也上“大河工”，参加兴修水利的战斗。
妈听说我姐弟俩也要上阵，打从心眼里不舍，担心我们肩膀嫩，吃不消，累坏身子。可我和姐执意不肯，说你像我们这么大时就是家里的大劳力，重活轻活一肩挑，里里外一把手了，现在也让我们上“大河工”上操练操练，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嘛！妈见我们说到这份上，也只好默认了。
冬天里的早晨，六点钟还黑咕隆咚的，头顶上的启明星睁大着眼睛，一闪一闪地泛出蓝光。水利工地离我家有十多里路，紧赶慢赶也要走个把小时。所以，妈喊我们摸黑起床，要我烧早饭，妈和姐在整理泥筐、大锹、扁担等工具。
等我们吃过饭,东天已是一片鱼肚白了。随后，金黄色的太阳从地平在线先是露出了半丬脸，紧接着就露出了整个脸，把朝霞染得通红通红。
“你俩都准备好了吗？”妈问。
“好了！”我和姐回答道。
妈不会说出发之类的话，而是轻轻地招呼我们一声：“那走吧！”
我们到工地时，已有三三两两的人群上工了。戊酉河的水早已抽干了，干涸的河床像条乌龙似的横卧在黄海边上，水利员见我们来了，就拿着木制的三角尺，吆喝我们下到河底，为我们量地段。
河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走在上面发出“叽呱叽呱”的响声。“呶，就这么多！”水利员用三角尺比划了两下，就算是我家的工作任务了。
妈放下担子，拿起大锹，沿着水利员划定的地段，挖出两米长的界沟，我们就沿着界沟往后退着挖。妈一担挑四大块泥，足有一百来斤重。
我是男子汉不能少挑，也挖了四大块土，憋了一口气，上肩，挺胸，迈着踉跄的脚步，晃悠晃悠地爬上堤。
妈见了，心疼地说：“哎呀，你少挑一点！”我说：“不要紧！”咬紧牙关，总算把这担泥送上了岸。就这样，我们娘仨挑了一天泥，收工时水利员一量方，足足运了20方土！
说真的，我一天干下来，的确感到累，头晕乎乎的，肩头火辣辣地疼，腰发酸，两腿沉沉的像灌了铅似的。累归累，但还得干，一直干了七八天，终于完成了“大河工”的任务。
我摸摸肩头，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老皮，使开始懂得劳动锻炼人的道理，这为我后来的做人做事打下了良好的根基……
文/祝辉
江苏大丰人，居住南京。1961年8月参军，1986年5 月转业地方，先后在军地报刊、杂志、新媒体平台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等若干，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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