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 伞 往 事
江苏 | 李新
01
跳伞训练，是歼击机飞行员的必训科目。歼击机若在空中出现故障，或者受伤受损，无法继续飞行以及无法成功迫降时，挽救、保护飞行员生命的最后措施就是紧急跳伞。因此，所有飞行学员在学习飞行驾驶技术之前首先必须学会跳伞。作为飞行学员，我在接受跳伞训练时，成功完成了两次空中跳伞。跳伞训练的内容分为五个部分：理论学习、降落伞操控训练、离机出舱动作训练、着陆接地技术训练和实施空中跳伞。那个年代，除了跳伞运动员和伞兵部队，极少有人具备跳伞知识。学员们心里都明白掌握跳伞技术的重要性，因此学习、训练的态度和积极性非同一般。跳伞训练非常艰苦，所有的训练内容都是在室外的专业训练场进行。烈日下每天要把自己绑在模拟降落伞的吊带上，一遍一遍练习操控降落伞的动作，体会要领。几天下来，每个人的大腿部位都被降落伞的吊带磨破了皮，队领导给每个班发了一瓶紫药水，训练回来每个人都抹一抹以利于创面收缩愈合。 着陆接地训练时，为了准确掌握着陆时的动作要领和技术，我们把它总结为“三紧一平”，即：大腿夹紧，膝关节、踝关节并紧，脚掌要与地面平行，这样的动作能够最有效的抵抗和化解着陆接地瞬间对人体带来的冲击力，确保安全。为了体验感受这个冲击力的强度和掌握着地技术动作，这项训练要在近三米的高台上往下跳，每次训练都要按照要领跳下几十次，如果要领掌握不好，很容易造成扭伤或摔伤。经过一个月的反复练习和刻苦训练，终于迎来了空中跳伞的日子，我们的心情都很激动、很期待。因为都是第一次上飞机，第一次跳伞，第一次能够在空中俯看祖国大地，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跳伞的日子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机场塔台上的风向袋在微风中轻轻的摇曳，这正是跳伞的理想气象条件。跳伞的着陆点设置在距离机场西南方向三十五公里处一片较为平坦的戈壁滩上，大约六平方公里的着陆场中央已经架好了对空电台，巨大的白色“T”字布是最明显的着陆中心的标志。我们早上六点钟乘车进场，听完指挥员的机场指示后，大家开始各自检查伞具装备，其认真仔细程度不亚于鸡蛋里面挑骨头。每个人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自查三遍之后再两人一组的进行互相检查。尤其是伞衣的折叠顺序、伞绳的固定位置、自动开伞器的高度设置、伞包开伞器闭锁针是否正常，伞刀是否在固定位置等等，确保不漏掉任何一项细小的内容。 等待登机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但激动和亢奋让我们觉得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忽然，两颗绿色信号弹腾空升起，两架军绿色的运—5型飞机带着欢快的轰鸣声滑进了停机坪，第一组、第二组的队员依次登上飞机。我排在第五组，第三批跳伞，很是羡慕地看着先上飞机的同学飞上蓝天，我在心里默默的祝福他们一跳成功。忽然，有眼尖的同学手指着南边的天空大喊：“快看，跳了！跳了！伞开了！”大家顺势望去，就见远处一朵朵伞花布满了天空，飘飘洒洒的慢慢移动。尽管距离很远，在视线里伞花感觉很小，但一点没有影响大家欢乐的心情，大家笑着说着，脸上的笑靥比伞花还要灿烂，同学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轮到我们五组登机了，跳伞教员在机舱门口逐一点名核对，待一组九人全部登机后，飞机滑跑升空直飞跳伞着陆场。在机舱里还没有来得及从舷窗往外看一看呢，跳伞教员就在作离机前的最后动员和鼓励了，随后又逐一检查了一遍每一个人的伞包伞具。此时，机舱前上方的显示板上三个绿灯伴随着短促的蜂鸣声在闪烁，这是飞机已经到达跳伞的高度和跳伞区域上空的信号！这时，只听跳伞教员发出一串口令：“起立！挂伞钩！准备离机！”随即迅速拉开机舱舱门，“跳！”此时我们每个人耳听教员的口令，按照训练时掌握的动作要领，有条不紊地准确完成了“挂伞钩，戴风镜，抱紧备份伞，向前两步半，跃出机舱”的系列动作！跳出机舱的一瞬间，飞行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耳边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明白，已经顺利离机了。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只听“腾”的一声，感觉人被往上猛的提了一下！赶紧睁开眼睛往上看，我的降落伞果然张开了！心里一阵兴奋，但并没有忘记程序要求。我迅速检查了主降落伞的伞衣是否完全张开，有无伞绳缠绕，操控伞的拉环是否正常等等，确认一切正常顺利后，这才利用宝贵的留空时间观察周围的情况。在空中放眼望去，发现周围飘飞着一片白色的伞花！那都是同学们的降落伞，仔细观察，每一朵伞花运动的方向、速度和高低都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在同学们的操控下，每一朵伞花都是向着着陆场的方向飘移。举目远眺，北面的天山，皑皑白雪披在山峰上，显的那么雄伟、圣洁。从天山脚下沿着戈壁向南延伸的坎儿井清晰可见。再往东看，是我们飞机起飞的机场，它是国内独一无二的“双女子”型跑道，静静地安卧在大地上，从空中俯看它有如伸向四方的一条条彩带，充满了动感美感和诗意，完全不同于普通跑道那么生硬呆板。再往南眺望是我们的营房，一排排楼房非常整齐，错落有致，绿树林荫，郁郁葱葱，简直就是戈壁滩上的一座绿洲。机场与营房之间东西向横卧着陇海铁路，一列火车正在蜿蜒西行。营房南面的维吾尔族村庄能看到炊烟袅袅，一片静谧祥和。所有的景象有如画卷一般都是那么美丽和谐。此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激动和感慨，很想大声的喊，大声的唱，要把内心里的情感畅快的抒发出来！ 我遐想着，忽然隐约听见地面跳伞着陆场对空台大喇叭里传来指挥员的声音。那是在提醒跳伞学员空中开伞情况、下降的高度，通报着陆场气象条件、以及注意向着陆场中心运动等等。我立刻收回目光，寻找着陆场。这时才发现，刚刚在八百米高空看到的着陆场还只有香烟盒大小，才一会儿功夫已经大如球场般迎面扑来，这说明离地面的高度已不足二百米，要做好着陆准备了。我赶紧调整降落伞的运动方向朝着着陆场的中心降落，同时，通过眼睛、胸前的备份伞和脚尖“三点一线”的方法目测判断是否能够准确降落在着陆场中心的“T字布”旁，以便及时进行调整。高度大约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已经明显看出地面向后运动的速度在加快，我立即按照要领做好“三紧一平”的着陆动作，拉下降落伞拉环刹车减速。只有几秒钟时间，双脚“噗！”的一下就墩在了地面上，降落伞也慢慢地向着风吹的方向斜着倒下去，我赶快把拖在地面一侧的伞绳使劲往自己身边收拢，让降落伞尽快失去作用。按照理论分析，如果双脚接地瞬间，人向前摔倒了，说明着陆时的身体重心靠前了，如果着陆瞬间坐了屁股墩，说明着陆时的重心靠后了，如要判断准确，主要靠自己对风向风速的判断，以决定双腿与身体形成的角度。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再举目观测自己着陆点的位置，大约距离着陆“T字布”五十米开外，自评合格了。收拾好伞具，向指挥员报告，归队上车，返回营区。我的第一次跳伞，就这样顺利结束了。 02
后面几组同学的跳伞还在进行，已经完成跳伞的同学回到营房后，还沉浸在兴奋的回味之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烈交流着跳伞的新奇感受。有的说很亢奋，有的说还真有点害怕，有的说看到机舱门打开，自己的腿有点软，还有的说自己可能是被教员推出机舱门的……大家正说得高兴，忽然听到营区里传来凄厉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救护车是从着陆场开过来，急驶而过直奔校医院。我们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果然，随后回来的同学们说，他们看到医护人员把胡棉友、李传祥同学抬上了救护车，大家的心一阵发紧：肯定是摔伤了！同学们的心情瞬间难过起来，惊愫、恐惧、伤感各种复杂的表情僵在脸上，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说一句话。队长、教导员从大队开会回来，带来了确切的消息。一个同学是侧风着陆，左踝关节粉碎性骨折；一个是降落伞操控不好，落到了着陆场外面的沟壑里而处理不当，右小腿胫骨骨折，现在已经被空中转送去乌鲁木齐空军医院治疗。同学受伤，大家很震惊很意外，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那天的晚餐谁也没有心情和胃口，那一夜很多人辗转反侧的压床板，失眠了。这样低落的情绪和思想顾虑是无法进行后续的跳伞训练的，为此校领导调整了训练计划，安排专门时间进行思想教育和疏导。跳伞教员首先从技术层面分析了受伤原因：按照要求，着陆时应该调整为迎风着陆，这样可有效减慢降落伞下降的速度和向前运动的速度，还能使双脚着陆时承受的冲击力最大也最均匀。而侧风落地双腿所承受的冲击力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很容易造成受伤。教员还绘制了一张每一个人着陆位置图，可以看到整个着陆场到处都是，只有少数人着陆在了“ T ”字布周围，这说明什么呢？同学们围绕这个问题，结合自己首次跳伞的情况谈了各自的想法和做法。大家都提到一个共性的问题，那就是：当降落伞张开后，光顾着兴奋、高兴和陶醉了，却几乎忘记了跳伞的技术要求和操作程序。即没有及时观察地形判断位置，也没有注意听指挥员的对空提示喊话，更没有仔细观察着陆场上风向袋飘动的方向以便及时调整降落伞的运动方向。直到快要着陆时才仓促应对就近着陆，没有大面积出现意外已经是万幸。通过分析讨论，找到了问题的原因，认识到平时的训练还不够扎实，加上第一次跳伞兴奋激动有余冷静细致不足，怎么会不出问题呢？大家都深刻的检讨了自己，重新修订了训练计划。技术原因找到了，随之而来的更严重的问题是许多学员心理上形成了阴影，害怕受伤，害怕第二次跳伞。为此，队领导做了很多针对性的教育疏导工作。请来参加过抗美援朝空战并击落击伤美军战机的张守兰校长、王继文副校长、李维义副校长等战斗英雄，给我们讲革命传统，讲述自己在抗美援朝空战中，面对飞行数千小时的美军飞行员英勇作战击落敌机的故事。鼓励学员们要勇于面对困难，战胜困难，向着飞行员的目标努力奋斗。听了他们的故事，大家感慨万千。张校长曾任航空兵第50师师长，参加抗美援朝空战时飞行时间还不足一百小时，返航着陆技术尚不熟练，可他从来没有害怕过退缩过，四次击落击伤敌机，英雄事迹传遍祖国，荣立一等功。王继文副校长在整个抗美援朝战争的最后一次空战中，击落击伤敌机各一架。李维义副校长当年在东北老航校跟着苏联教官学习飞行。苏联教官架子很大，脾气更大，总是骂我们的学员没文化非常笨，还经常在飞行中用驾驶杆猛烈晃动击打学员的大腿。但我们的学员从来没有退缩过，硬是靠着一颗报国心和坚强的毅力，克服了无数的困难，终于练就出了钢铁的翅膀翱翔蓝天。英雄事迹教育和一系列的思想政治工作，对同学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训练情绪高涨，向党支部表决心，纷纷放下思想包袱，积极投入到训练的热潮之中。为了彻底消除同学们对第二次跳伞的恐惧心理和压力，圆满完成跳伞训练任务，学员队党支部还开展了“我要第一个跳”的勇敢争先活动，同学们报名非常勇跃。队党支部根据每个人的训练成绩和综合考量，经过慎重挑选，我、艾魁峰、丁续平、卢玉抚、李文等九名学员组成跳伞小组的第一梯队。我们将率先试跳，给大家开一个好头，提振信心和士气。一周的针对性补充训练结束后，我们迎来了第二次跳伞。这一次大家在机场休息区等待时沉稳多了，少了一些兴奋和浮躁。人人都在做着最后的各项检查和准备，用一遍又一遍的默诵跳伞动作程序和要领，掩饰心中的焦灼和紧张，等待着登机时刻的到来。此时的现场完全看不到第一次跳伞时的那种兴奋和喜悦，安静得使人大气也不敢喘。过于紧张和沉闷的氛围，把同学们对再次跳伞的畏惧和不自信的情绪显露无余。学员大队领导和队干部都感觉到了。这一方面说明学员们理智沉稳多了，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大家心底的担忧和紧张不安，这种情绪是不利的。针对这种情况，指挥员在机场指示中专门发表了慷慨激昂、鼓舞士气、激发斗志的动员令。最后还提议大家高唱《解放军进行曲》，顿时，“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人民的武装，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激昂的歌声响彻机场上空！雄壮嘹亮的歌声使人浑身热血在沸腾，一下把大家的激情再次调动出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斗志和气氛达到了最高潮。这边雄壮激昂的歌声刚落，那边两颗绿色信号弹腾空升起，飞机已经滑进停机坪。我们被挑选出来的第一组九名跳伞学员立即背好伞包，迈着坚定勇敢的步伐登上飞机，向着实现理想的着陆场飞去……跳伞训练以每一个学员成功的第二跳圆满结束。一个多月后，入伍刚一年的我，迎来了我在空军航校的第一个八一建军节。这一天，中队党支部召开会议。根据入伍以来的政治思想进步和工作学习训练情况，特别是在这次跳伞训练中的突出表现，经肖调凡教导员、丁续平副区队长介绍，支部研究决定：同意发展卢玉抚、艾魁峰、李新、李文等七名学员成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十九岁的我，从此成为了党组织的光荣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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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编：陈劲松责任编辑：张亦怡实习编辑：金海霞
文/李新
江苏徐州人，军事院校教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统筹学会会员；解放军出版社出版专著两部、军事教材一部；曾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军队退休。
封面文章
跳伞往事（江苏|李新）
诗歌
迟归的人啊（湖北|萧仲莲）
散文
海外钓鱼奇遇记（河南|韩广今）
布鞋（云南|周春丽）
小说
转正（河南|乔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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