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乔治·斯坦纳:你会阅读吗?真正的阅读像中了魔一样

【作者简介】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 1929年-2020年),出生于法国巴黎,以德语、法语、英语为母语,先后在哈佛大学和牛津大学获得硕士及博士学位, 文学批评家,当代最杰出的知识分子之一,不列颠学会会员。


乔治·斯坦纳

(图片源于网络)


真正的阅读像中了魔一样


我认为,(文学)批评有三个功能。

首先,批评向我们表明什么需要重读,如何重读。文学浩如烟海,新的压力在不断出现。人们必须选择。在选择过程中,批评就有用武之地。这并不意味着,批评是生死判官,挑出几个作家或几部作品放进唯一尊贵的传统,而把其他都排除在外(优秀批评的标志是,它敞开了更多的书,而不是封闭了跟多的书)。这意味着,从过去大量纠结的遗产中,批评要出现并维系那些用特别直接或精确的话语与现实对话的作品。

这恰是文学批评家与文学史或语文学家之间的区别。对于后者,文本的价值是内在的;文本只具有语言或时间方面的兴趣,可以与更大的关联无涉。批评家不同,在对作品的首要意义和结构进行学术权威性的判断时,他必须选择。他偏爱那些与生者对话的作品。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永恒流传的诗歌,但很少有永恒流传的批评。丁尼生会有走运之日,多恩会有倒霉之时。或者,给个不太依靠潮流的例子:“二战” 前,在我受教育的法国古典中学里,大家都认为维吉尔在大惊小怪却又懦弱地模仿荷马。任何孩子都会冷静自信地对你这样说。但是,经历了灾难、逃遁和流亡之后,这看法彻底改变。维吉尔现在似乎更加成熟、是更加必要的见证人。薇依(Simone Weil)对《伊利亚特》的反向解读,赫尔曼·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都是这种价值重估的组成部分。

时间——无论是历史的时间还是个人生活的时间——改变了我们对某部作品或艺术品的看法。俗话说,少年诗歌,老年小说。因为文学大肆宣扬鼓吹的黄金未来,与我们的实际经验吊诡地形成对比,所以浪漫主义已经不再是中心。16世纪和17早期的语音,尽管常常看起来遥远复杂,但似乎更接近我们今日的话语。批评能使那些需要的变化成果丰硕、有鉴别力。它能从过去求得今日的天才所仰仗的东西(时下法国最好的小说背后都有狄德罗的力量)。

它能提醒我们,我们观点的变易,既不是自明的公理,也不是永远有效。伟大的批评家总会“感到走在前头”;他要俯身在地平线上,为未来的认知语境做准备。随时,他会听到遗忘之声的回音,或先于他人捕捉到新声。在20世纪20年代,就有人感觉到,布莱克和克尔凯郭尔的时代近在咫尺,卡夫卡的个人梦魇在十年后会是公认的真理。这并不意味着选择赢家;它意味着知道,艺术作品的存在与时代有着复杂而暂定的关联。

批评的第二个功能是沟通。在技术交流迅速地掩盖了顽固的意识形态和政治障碍的时代里,批评家可以充当中间人和监护人。他的部分工作就是监视一个政权是否抹杀或扭曲了作家的作品,若遇到被烧毁的书,他要收集灰烬进行破译。

正如他设法建立过去和现在的对话,批评家也要设法敞开不同语言之间的交流。批评使得感受力的地图更加开阔和复杂。批评坚持认为,文学不是活在孤立中,而是活在许多语言和民族的碰撞交流之中。批评乐于见到相似或完全相反的例子。它知道一个重要的天才或诗学形式的刺激是以复杂的散射方式四处扩散。它是以 “哲罗姆的方式” 扩张,知道语言之间没有精确对等,只有背叛,但是,如果一首诗歌要穷尽它全部的生命,翻译的努力便是恒常的需要。批评家和翻译家都致力于沟通自己的发现。

实际上,这意味着,教文学和阐释文学都应该以比较的方式。判断斯宾塞,如果没有体悟意大利史诗;评价蒲柏,如果没有理解布瓦洛;考察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成就,如果没有密切关注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那这些要么是泛谈,要么是误读。正是学术界的封建思想,在英语研究和现代语言研究之间划下森严壁垒。英语难道不是一门脆弱但适应力极强的现代语言?在其发展史上,它随时受来自欧洲各种世俗语言和欧洲修辞及其文类传统的挤压。这个问题比学科之争更加深刻。宣称一个人只能熟知一门语言,宣称作为民族遗产的诗歌或作为民族传统的小说只能在本民族有效或至高无上,这样的批评家使关闭了原本可以开启的大门,是封闭了原本可以去感受同等伟大成就的精神。民族沙文主义在政治领域掀起了轩然大波,但在文学中没有位置。批评家(在此,他再次有别于作家)不是一个固守自家花园的人。

批评的三个功能是最重要的功能。他关注于对同时代文学的判断。同时代文学和近代文学之间的区别。近代文学在不断困扰着批评家。但是,显然,批评家对于同时代的艺术有特殊的责任。他不但必须追问,是否代表了技巧的进步或升华,是否使风格更加繁复,是否巧妙地搔到了时代的痛处;他还需要追问,对于日益枯竭的道德智慧,同时代艺术的贡献在哪里,或者它带来的耗损在哪里。

作品主张怎样用什么尺度来衡量人?这不是一个容易系统阐述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能够用万能的策略对付的问题。但我们时代不是一个平常的时代。它是在非人道的压力下沉重前行的时代,是经历过罕见大规模恐惧的时代,距离可能的毁灭并不遥远。当然,一个人也可以奢侈地享受超然,但是就怕承受不起。

这将导致一个人追问,比如,威廉斯的才华是否用来提供感伤的施虐,塞林格洛可可式风格的大师手笔是否在表现一个逐渐虚弱消失的荒谬人生观。它会导致一个人追问,加缪戏剧、甚至是除了他第一本小说之外的所有作品的平庸,是否就象征着他持续的含混,暗示着他雕塑般庄严但空幻的思想轨迹。我们是去追问,不是去嘲笑、审查。这区别非常重要。在自由进入作品的地方,在批评家真心渴望不同意见甚至反对意见的地方,追问会有丰硕的成果。而且,相对于政客或审查官员盘问作者,批评家只盘问作品。

在本书(《语言与沉默》)中,我一直关注人文素养(humane literacy)这个概念。在与活死人的伟大对话(我们称为阅读)中,我们不是被动的角色。在不止是白日梦或因厌倦产生的欲望冷漠的地方,阅读是行动方式。

我们参与在场,我们参与书中的声音。我们允许书中的声音进入我们的内心深处,尽管不是完全不设防。一首伟大诗歌,一部经典小说,挤压在我们身上,它们攻击、占有我们意识的稳固高地。它们对我们的想象和欲望产生作用,对我们的抱负和最秘密的梦想施加影响;这是一种让我们受伤的奇怪主宰。焚书的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艺术家是不可控制的力量:自梵高以来,西方的眼睛看见松柏,无不注意到树梢上面冒出的烟火。

那么,请尽可能地与文学同道。一个人读了《伊利亚特》第十四卷(普里阿摩斯夜会阿基琉斯),读了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跪向星空那一幕,读了《蒙田随笔》的第二十章,读了哈姆莱特对这章的引用,如果他的人生没有改变,他对自己生命的领悟没有改变,他没有用一点点彻底不同的方式打量他行走其中的屋子,打量那些敲门的人,那么,他虽然是用肉眼在阅读,但他的心眼确是盲视。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或者普鲁斯特的人,在心灵的深处,能不体验到新的虚弱或需求?

好的阅读要冒巨大的风险。它会使我们的身份、自我变得脆弱。癫痫病人在早期阶段会做一个独特的梦,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过:一个人突然觉得脱离肉体而飞升,他回头看见自己,顿时感到疯狂和恐惧,因为另一个人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没有回去的路。灵魂感到这种恐惧之后,会茫然摸索,直到骤然苏醒。

当我们捧读一部重要作品,无论是文学还是哲学,无论是虚构还是理论,都会有同样的灵魂震颤苏醒的感觉。这感觉或许就逐渐完全地占有我们,我们像中了魔一样,在敬畏中前行,在残缺的认识中前行。

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却依然能够无畏地面对镜中的自己,这样的读者,也许从字面上说,能够识文断字,但在最根本的意义上,不过是白丁而已。

传统价值的共同体已经破裂,词语已经变得扭曲而廉价,经典形式的叙述和比喻被复杂而短暂的方式取代,阅读的艺术,真正拥有识文断字能力的艺术,必须修复。

文学批评的任务,就是帮助我们作为健全的读者阅读,以精确、敬畏和快乐为榜样。相比于创造行为,这是次要的任务。但它从来没有这样重要过。

没有批评,创造本身或许也会陷入沉默。

(见乔治·斯坦纳《语言与沉默》,李小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说明:
来源 | 一画一语 (ID: YIHUAYIYU2017) 

相关信息回顾
社科申报 | 2020年国家社科基金立项名单正式公布
帕慕克:小说是镜子,能照见自己
会议信息 | 中美比较文化研究会2020年年会预备通知
米兰·昆德拉: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人的大地是缺乏经验的世界
村上春树:我们每个人,都好比一座双层建筑
福柯 | 什么是启蒙?
经典名言 | 奥斯卡·王尔德的睿智妙语
世界名著里最经典的100句话,值得你一读再读
文化知识 | 希腊神话中的英文词汇大合集
文化知识 | 100条常用英语谚语,你都熟悉吗?
超级推荐!博士学位论文创新的10个方法!
科研助手 | 在家做科研不可缺少的电子书资源
科研助手 | 获取免费论文资料,“宅”家照样搞科研
欢迎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