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两周内,我们与景观设计师庞伟聊儿童与公园的文章发布后,有一位读者告诉我们,几十年前的中国公园不是这样的,很多公园都有儿童乐园,秋千、滑梯、跷跷板、木马、攀登架、转伞等游乐设施非常多,也很能锻炼孩子的胆量。“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设施都不见了。现在带孩子去公园,孩子没啥可玩的,草坪不敢进去,怕踩坏小草,不敢让孩子爬树,怕被批评,也不敢让孩子接近水面,怕不安全。”害怕,就这样横亘在了我们的日常里。害怕受伤,害怕出问题,害怕担责,成人的种种害怕直接投射到孩子身上,也投射到所有的城市建设、公园设施里。作为“儿童与城市”系列专题的第三篇,我们和国内非常重要的景观设计机构——张唐景观,两位合伙人张东和唐子颖,继续聊聊儿童公园与儿童设施。张唐景观很早就开始介入到儿童活动设施、儿童公园的设计,比如阿那亚的儿童农场,比如大南坡的毛毛虫装置。他们投以对儿童热切但克制的关怀,警惕过度的成人想象,也警惕成人面向孩子时不可避免的“强势”。对他们来说,做儿童设计,摆的位置很重要,位置对了,一切就对了。这个位置,不仅只是设计意义上的位置、尺度,其实也是我们与孩子相处、沟通时,需要正视以及摆对的位置。张唐景观合伙人/首席设计师,重庆建筑大学风景园林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姆赫斯特分校景观设计硕士学位,现任重庆大学客座教授。张唐景观合伙人/首席设计师,重庆建筑大学城市规划学士学位,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硕士学位,美国马萨诸塞大学阿姆赫斯特分校景观设计硕士学位,2009年在上海共同创建张唐景观。ARTDBG:你们最初是怎么介入到儿童设施、儿童公园的设计?儿童是你们做设计的一个切入点吗?唐子颖:其实儿童不是我们做设计的切入点,可能大家看到我们做过很多儿童器械,这个“误会”也就越来越大,我们的身份还是景观设计师。(笑)做儿童公园算是一个偶然,我们做的第一个儿童活动区,是长沙一个社区公园的项目“山水间”。不过在此前,我们已经有过一些准备和实践。当时正好有个契机,我们要在东莞厚街万科城市广场做大瓢虫装置,并希望能够内置音乐触控器械。但这种想法的实现,往往要跨行业协作,很多时候施工队都说做不了,甲方也问这能找谁做?既然找不到人,我们就想,要不自己开干,所以成立了艺术工作室,自己来做施工队或甲方不能落地的部分。后来,我们找到了国内少有的还在做八音盒运作器械的人,做了个很大的八音盒放到瓢虫装置里,然后由我们自己的工厂试验链条,捣弄着怎么通过触摸瓢虫来带动链条、发出音乐。最后这个瓢虫装置做出来,很受欢迎,慢慢地,做儿童活动设施的项目越来越多,但这只是我们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毕竟儿童设计比较吸引眼球,容易被人看到,大家就以为我们是专门做这个的。ARTDBG:在你们过往的项目里,像是滑梯、爬网、秋千、蹦床等,是最常出现的几种设施类型,这些游戏设施跟互动设计的背后,你们怎么观察和理解儿童?张东:一般的景观,如果是个雕塑,很多时候在它旁边都会写着“请勿攀爬”“请勿触摸”之类的标识,但是我们希望做的东西,是能够跟人互动的,鼓励人去爬、去摸、甚至能去转动玩起来。通过改变水流的路线,通过制造一些攀爬的机会,那么人跟景观就会有更密切的接触。景观其实可以是一种媒介,连结人与自然,让人参与其中,而不只是一种看和被看的关系。唐子颖:我们做的儿童活动设施,如果用术语来讲,它们都属于无动力设施。所谓无动力,就是要靠个人的能量去驱动它。这实际上是一种很节能的装置,也便捷,不论是在山里头、在水边、在居住区,还是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都可以因地制宜,随时调整和改变它的大小、它的游玩方式。对小孩来讲,还有主动游乐和被动游乐的区别。我觉得现代文明带来的被动游乐比较多,大家都很爱玩电动游戏,比如到迪士尼乐园,人往那器械一坐、一绑、一转,五分钟就结束,你不能选择时长,也不能说转到哪个地方,你觉得好玩,还想多玩一会儿。而主动游乐的设施,孩子是可以去控制它的,就像滑滑梯,他可以控制玩的频次、时长,要是想换个玩法,倒着滑,也能实现,甚至更刺激、更好玩。为什么吹泡泡和玩泡泡机,我们感觉会很不一样?在自己吹泡泡的过程中,有成功,有失败,成功会刺激到你,看到吹出来的泡泡小了,你就会想吹更大的。但如果是玩泡泡机,只需按下按钮,一串泡泡就能自动出来,它的玩法过于简单,甚至可以说毫不费力,可却总是少了些许趣味。相较于电动游乐,主动游乐的设施既服务于日常,小朋友可以经常去玩,它其实也更贴近人的本性,鼓励人自发地去创造乐趣。ARTDBG:记得你们说过,现代教育把人的头脑挖掘得太多,身体的本能被忽略、被弱化,这一点是怎么回应到你们在儿童设施的设计上?唐子颖:我们的设计的确想要挑战电子产品,因为它非常强大,实际上不要说小孩,成人也对抗不了。这些东西会让人的头脑比身体发育得更早,心理学也有讲,这是会带来心理健康问题的。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里,应该让身体充分成长,头脑的开发其实是不用着急的。我们现在的教育反过来,小孩上补习班太多,看屏幕太多,身体的活动就少了。张东:为什么城市景观里需要一些活动设施?我从小就在自然里长大,乡下没有任何游乐设施,所以要自己想办法去玩,有时候在草堆上跳,有时候就在坡上打个滚。但是现在的小孩没法儿这样,一方面是因为城市人口密集,地方比较小,另一方面,如果游乐设施没有做得足够好玩,也很难把小孩吸引到户外,或者他过去看一看,觉得没意思,很可能就回家打游戏去了。所以我们做的公园、游乐设施,希望它们能够像催化剂一样,激发小孩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只有他觉得这个东西挺好玩,才谈得上他自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往外走。至少从我们带小孩的经验来讲,真的要想把小孩吸引到公园,让他感兴趣,是需要动动脑筋的。人喜欢自然并不出自于一种天然的牵引,不是说给人提供一块绿地,他就会来玩。ARTDBG:很好奇你们做的儿童设计,会考虑并对应到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吗?张东:其实做儿童设计的第一个阶段,我们是完全不懂的,一股脑就做了。第二个阶段,我们才发现原来还得分年龄段,就会做出很多不同的区域划分。再往后,当我们仔细去研究的时候,又发现它不应该分区设计。要是把不同年龄段的设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它很容易变得无聊,因为小孩是要扎堆玩的。当然儿童活动设施本身是分年龄段的,在一般的公园里,它主要面向三到七岁的孩子。再小的孩子,父母会贴身保护;而七岁以上,很多孩子开始对儿童设施没那么大兴趣了,要玩球类、竞技类的运动,或者做更有难度的事情。唐子颖:我们小孩在七八岁之前,别管设计得多烂的公园,都可以带他玩,尤其年纪越小,孩子本身的亲自然性越强。记得当时我们家旁边有一个特小的市政公园,里边种的都是市政苗,小孩就爱钻到里头去,一会儿扛根木棍出来,一会儿弄一堆叶子,反正他总要干点事。但再大一点,他就开始往公园里的成人活动器械那去了,他想鼓捣点新东西来。人到了一定年龄会社会化,像现在我们小孩十几岁了,再也不可能要我们带他去一个公园玩,他一定是找他的同伴,那就别管是公园还是垃圾堆,玩什么都已经很次要。这个时候,我们更多鼓励他玩的其实是户外运动,运动场也应该跟儿童设施一样,要有相当数量的场地来匹配。ARTDBG:你们会经常设计一些孩子去探索的灌溉系统,比如阿那亚的儿童农场,你们为什么对自然生态系统的教育情有独钟?唐子颖:任何一个公园,它们都有自身的生态系统,包括收集、处理和再利用,这个生态系统怎么建立、怎么落地,实际上要因地制宜。我们从来不觉得一个景观可以没有生态,而且这种生态系统里是充满生命的,但它往往不被看见,经常被看见的,反而是儿童器械。中国的城市公园碎片化分布,就其占地面积来看,它不太容易改善气候,更支撑不了濒危生物的生长,但公园依然有可能通过搭建小的生态链,实现生物多样性。水其实是生态系统里的灵魂,做景观的技术活儿,很大一部分是排水,要是排水做好了,这个公园就会很健康。另外,我们还能改良土壤,这会给局部的、小地方的水体带来益处,也对昆虫、鱼类、两栖类动物有好处。当然这种生态链的搭建,在图上画是很简单的,但要能做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其次,它也需要有人去维护和管理。现在很多公园的管理都很粗放,首先植物的选择就不会太多,要想种些多年生的植物,只因为它们每年冬天都会枯,冬天没了绿色,大家就不能接受了,甚至还要时不时喷上杀虫剂。所以公园里自然生态系统的最终呈现,总会出现方方面面的问题。张东: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希望大大小小的公园都能够通过标识系统,或是通过一些设计,把生态循环的故事讲出来,成为一个自然教育基地。我们一直觉得,这些设计对孩子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人是一个社会动物,自身很多的行为习惯、感官体认以及审美倾向,都是在成长过程里慢慢形成的。我们有一个最根本的设计理念,就是把人忽略的、看不到的日常,经由设计,引发人能够看到它。在某种意义上,公园是能够成为这样一种载体,让孩子切身地接触自然,学习与生态环境、与周边人如何沟通和协作。如果孩子从小认为自然生态是他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相信,这在他长大成人了以后,他对自然的感知会很不一样。ARTDBG:现在有不少城市都在提倡儿童友好的公园和设施,你们如何理解“儿童友好”?这个看似宣言的东西,在设计当中如何形成一些基本的原则和落地的设计?唐子颖:这种提法好奇怪,为什么要把儿童单独提出来?在某种程度上,更要问的是,现在的成人可不可以放小孩一马,不要两只眼睛紧盯他们?我们对任何一个弱势群体过度关注,都不为过,但唯独儿童,如果过度关注,就会出问题。所有在喊儿童友好的这些城市,能不能先把基础设施做一做?比如公共卫生间都加多一间母婴室、家庭式卫生间,大人小孩能一起进,又或者加多一些小便池,这就能向儿童友好迈出很大一步了。这以很多城市的财力来说,应该不难做,对吧?至于公园,数量要多一点,最好都是小型的社区公园。哪怕不是公园,能让小孩有一个安全的、唾手可得的街头绿地,他们可以随时下楼玩个十来二十分钟,就已经很好了。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我们对儿童友不友好,而是小孩根本就没有时间到户外使用这些设施。如果要做一个有趣的调查,把全国儿童的日程表列出来,再跟他们父母或成人的日程对照,估计100%的儿童要比成人忙多了,每天排得满满的,然后仅剩不多的闲暇时间,小孩就要打游戏、看电视。ARTDBG:或许儿童友好也容易变成“儿童宠溺”,你们认为这在景观设计当中要怎么把握,怎么权衡,怎么行动?唐子颖:就是摆对位置,我们成人需要给孩子提供的,其实是一个有安全感的环境。打个比方,之前我们做长沙“山水间”项目里的儿童活动场地,印象就很深。它的整条游走环路是成体系的,能让小孩跑上跑下的同时,大人会很放心,乃至于小孩自己也觉得踏实。大人可以坐在阴凉处聊天,小孩可能爬上山滑滑梯,然后在水边跑一圈,东摸摸,西摸摸,再跑回你身边看一眼,又接着去玩。这样的环境是可以人为制造出来的,至少在景观设计上,我们可以调控相应的尺度,比如大人可以在哪儿待着,小孩会怎样游进,藉此营造出一种有安全感的环境。哪怕现在的城市都是移民社会、陌生人社会,一旦大家住下多年,通过社区的建设,也很有可能制造出“熟人社区”,这同样会对儿童成长有益处。当然过分的保护,对小孩来说并非好事。一旦孩子还没有尝试过危险,他就不知深浅,遇到危险也就无法规避,反而更容易受到伤害。像我们自己长大的过程当中,膝盖上都是大疤,经常摔,摔多了,你就知道这个能行,那个不行。很多时候,我们还是鼓励小孩多去尝试,哪怕磕到、碰到,擦点皮、留点疤,这都没问题,只要保证这些活动不会造成永久性伤害。况且这种安全规范,儿童设施都是能够达到的。张东:对,这我比较有印象,有一次我们去上海的一个小公园逛,很多小孩在跑,大人就紧跟在后面追,当时我们小孩也一样,一不留神,他自己突然跑到地铁里去了。因为那个公园有非常多出口,不仅是大人担心看不住孩子,孩子自己也会害怕跑不见,尤其是4、5岁的孩子,他正好处在安全感缺乏的时候。安全不安全这个问题,小朋友本身是清楚的,他知道哪些东西能做,哪些东西不能做,而且这个尝试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学习。ARTDBG:印象挺深刻的是,你们在大南坡做过一个儿童可以玩的转盘,它是有一定刺激性的,但正好处于安全跟危险的微妙平衡里。张东:对,游戏的设计,越是接近安全跟危险的边线,它就越好玩。唐子颖:那个转盘在其他项目里也有出现,还让我们孩子去玩过。那时候我可吓坏了,他一站上去就是一顿跑,转盘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人站上面转快了是会甩出去的,但他可能从小就玩过很多类似的游戏,后来自己就会想办法减速,这个过程特别逗。人其实是有潜力的,对危险会有潜意识的判断。现在就是人的头脑太发达,把这部分身体的潜意识给压制住,或者说,人的很多生理条件反射,都被所谓的教育掩盖掉,他靠本能反而反应不过来了。如果孩子能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身体的直接反应,他其实就能规避很多危险了。ARTDBG:有人说一个对儿童友好的城市,就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城市,对此你们怎么看?张东:现在的城市总体来说是一种比较复合的形态,比如传统大城市的商务区,绝对是一个对儿童不友好的区域,除了中央公园之外,它一开始的建设规划,就是完全不考虑小朋友的,也没有家庭系统的存在。除了考量城市本身,要给孩子提供一个怎样的成长环境,其实是涉及到一个家庭整体的选择,比如会有房价、交通出行、人口密度等要素的考虑。有孩子的家庭,自然就会就倾向于那些绿地多一点、公园多一点、交通没那么复杂、更放松的区域去生活。唐子颖:我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能一刀切去看,城市本身是有各种不同功能区的,就像城市的CBD,它并不是家庭生活会优先选择的居住地,如果非要让它成为对儿童友好的地方,这也挺怪的。我有个同学,原来他们两口子都住在城里,后来有了小孩,就搬到郊区住了。他就说,不想让小孩在街上捡烟头玩,不希望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ARTDBG:你们不仅在城市做儿童公园,也在乡村做过儿童项目,比如你们参与的大南坡计划。乡村的孩子不缺嬉戏的空间,儿童活动设施、儿童公园在乡村的价值是什么?唐子颖:大南坡计划蛮特殊的,我们并不是在乡村里做一个儿童公园,也的确不觉得乡村需要公园,公园更多是跟城市挂钩。当时村里有一块空地在策划上是儿童游戏场地,大家就想,在那场地做些什么合适?要做点什么给儿童玩呢?首先我们看过不少乡建的案例,一直觉得好像大家对乡村会有一种误解。一说乡村,我们总是有一个非常理想化的图像,总以为乡村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出现怎样的材料,应该要有怎样的颜色。我们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犯了不少愁,生怕做出来的东西不合适乡村。后来再想想,算了,抛开这些图像,我们就只想着一件事好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孩子可以玩,大人也可以玩,并且搁在那儿合适?所谓搁在那合适,实际上是一个尺度问题,一种在具体设计上对空间感的把控。这片空地位于整个村子的中心,旁边有祠堂、奶奶庙,对面就是大队部。这个地方有点像原来老村口聚集地,有一口井,大家闲下来,就会坐在井边拉家常。最后,我们在那里做了毛毛虫装置,一个相当日常的游乐设施。后来我们发现,不光是小孩在玩,也经常见到老奶奶在那儿荡秋千,大人躺在爬网上晒太阳,它不必成为一个游乐场,而就是一个很综合的集聚地。张东:现在的乡村跟原来的乡村不太一样了。想想以前我在乡村长大,印象中大部分时候都很无聊,闲暇时间特别多,因为没有作业,放学也早,所以我就会去各个地方捣腾,今天到河边玩水,明天可能去爬个树。但现在的小孩,不管在城里还是乡村,都只有作业,只会用手机打游戏,他们不会那么自发地要到户外玩,也不再有那么多自己去发现一些好玩东西的精力和时间。我记得我原来去过一个日本的村子,那也是一个有溪流、有花草树木的自然环境,但就是在这样一片乡下绿地上,出现了一张蹦床。一般我们都会觉得这挺突兀的,也很困惑,蹦床不是应该放在城市的游乐场里吗?可是,当地的小朋友非常喜欢那张蹦床,每天放学以后,都有小孩去蹦个二十分钟,蹦完就回家吃饭。这张蹦床的意义,远超于大家所认知的“设计”,它可以让小孩在那里度过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而不是老在家玩手机、看电脑。ARTDBG:其实你们在设计中回应的不是城乡二元的东西,也不是乡村这个概念,就是直面了人内心一些很基本的渴求。那么在地方叙事和地方文化形成当中,你们认为景观设计的位置和作用是什么?它能给不同地方的孩子带来哪些影响?唐子颖:这个问题挺难的,也是设计师长期会面临的一个矛盾。因为科技进步,全球越发趋同,就拿材料来说,我们使用的器械绝大部分是钢材,我们试图去改变这点,但面临的挑战很大。北欧、日本主要使用木材,因为他们户外的木材质量非常好,价格也适宜,他们使用软木的便宜程度,就跟在中国使用混凝土差不多。但是在中国,所有的木材都要进口,要是再经过国外加工,我们不一定能够支付得起这笔费用,可要运来中国加工,因为技术本身的局限,木材在户外的耐受性会非常差。所以即便我们非常想使用木材,各种外部的条件也不足以支撑。就算有小朋友说这滑梯烫屁股,我们只能考虑下次要不要换成水泥,或者绑点麻绳之类的试试,想想别的办法。全球化、技术发展本身带来的东西,不是设计师可以抵挡住的,就像手机深入人心一样,就技术本身带来的各种改变,非常强势。我们有时候觉得,人蛮可悲的,科技都是人为制造的,它提供诸多便捷的同时,也带来好多寂寞,你接受了它的好,就得接受它的不好。所以地方性本身被削弱,是势不可挡的,我们比较重视的就是能做什么,更愿意去做我们能做到的,不只是简单地表达态度。张东:现代社会趋同性很强,符号性的地方文化大多数对小孩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不过都是拿着相同的课本来了解世界。就景观设计来说,我们最终能对应上的,是气候、植物、水文、材料、色彩等细微的部分,这也是我们能够真正做到位的地方。在不同场地,寻找一个合适的尺度,考虑人在其中的体验跟感觉,始终是我们做设计很关注的一点。ARTDBG:儿童乐园呈现的是成人所认为的游戏和快乐,某种程度上它很可能会被成人的审美所霸凌,这在儿童设计当中,会是一个需要警惕的问题吗?张东:很多时候我们做设计,只能是尽量发挥自己想象去做。虽然现在很流行使用者参与设计,但事实上,在中国做的很多项目,往往是社区还没形成,周边也没有使用者,这个时候我们就只能自行想象了。好的一点是,现在大家生活都差不多,所以是能想象出来的,住到这地方的人普遍会有哪些需求,老年人会有什么需求,年轻人有什么需求,小孩有什么需求。很多人都觉得,儿童乐园肯定是要五颜六色才符合儿童天性,虽然这是一种很糟糕的偏见,成人对儿童的想象有着非常多误解,但这是不可避免的。唐子颖:成人对小孩来说是最有力量的,就像现在的科技一样,成人一定是会不同程度地给孩子输出自己的价值观。小朋友现在玩得最上头的手机里的游戏,不就是大人做的吗?就像张东所说,成人给孩子设计好的游戏规则早已存在,这是一个我们都需要认清的既定事实,所以时刻警觉成人的这种“强势”,也就变得很重要了。像我们设计师,做设计做得特别好的,很多都是有乡下长大的经历,为什么?因为他从小接触到的,就是一个非常朴素而真实的自然,他没有被别人做的奇怪雕塑,一些很劣质、很假的东西熏染过。所以说,至少成人能给儿童输出的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真实。越是接触真实,孩子跟人事物、跟世界的沟通就会越顺畅,这对他成长本身,是更有帮助的。ARTDBG:童年的经历会对你们现在做景观设计有怎样的影响吗?唐子颖:很多成年人心里头往往都会住着一个小孩,为什么我们做的很多装置、设施,不仅受孩子欢迎,成人也喜欢玩?大概就是引发了人那些一直被掩盖的基本愿望吧。有的东西连大人都觉得好玩了,才是真的好玩。从旁观的角度观察,我老觉得张东平时特别“手欠”,就爱到处拨弄一下,扒拉一下,其实他这个特点导致他做出来的东西,都会让人想去摸一摸。他也一直跟我讲,他小时候家里附近有条河,从小就在里面游。那条河有很多暗流、漩涡,虽然充满各种不安全的隐患,也发生过孩子溺水的灾难事故,但一到夏天,大家还是照样去玩,从小就这么玩水玩过来了。在我们所有设计的戏水设施里,他好像会有一种直觉,每次他做出来的花样就很多。这在我们设计师里是很明显的,如果从小没有玩过水,他就会缺乏这种想象,不知道水是怎么流的,出现高差又会怎样。现在越来越多的小孩,他在日常生活里接触到的水,无非就是从水龙头出来的水、厕所冲马桶的水、淋浴的水,或者游泳池里的水,而不是流动的小溪、河流、池塘,他自然很难对动态的水有感觉。其实水流怎么形成漩涡、水碰到了障碍物会怎么走、什么地方永远都不会有水等等,很多这些设计水的细节,你就发现,真是河边长大的人才会有感觉。ARTDBG:做儿童设计,有没有过“失败”的经历?这些“失败”给予你们怎样的启发?张东:现在大家的安全意识都非常强,但凡是公共的活动设施,很多地方的秋千都是被拆掉的,因为管理方觉得秋千有潜在危险,担心一旦有孩子、大人玩秋千摔伤,可能就要找他们负责。一般来说,我们做的秋千都挺受欢迎的,也觉得它百分百很安全,完全符合规范,但有些时候我们还是说服不了管理方,没办法沟通,最后只能被拆掉。我们原来做过很多滑梯,也很受小朋友喜欢,但后来发现,居然是大人给滑出问题来了。不论小孩去哪里、玩什么,中国的家长总是紧跟其后。当家长跟着小孩到了滑梯口,小孩很利索地就滑下去了,大人要么顺着旁边的楼梯走,要么就只能往下滑。可是有的滑梯,并不是给大人设计的,它有体重的规限,要是大人去滑,它相对来说就没那么安全了。所以我们学到了这个经验,要么滑梯旁一定得有楼梯,能让大人就近下去,不用绕一大圈,要么通往这个滑梯口的路径就专门给孩子设计,让大人上不去,比如设计比较窄的、并带有一定难度的攀爬通道。后来我们在广州一个项目里做了这样的尝试,反响很好,从来没有听说这个滑梯出过什么问题。很多时候其实只有在做的过程中,我们才会发现很多意外的收获,挺好玩的一件事情。ARTDBG:一直以来持续地工作,设计如何改变了你们?唐子颖:我们经常觉得成年人这个群体,总的来说,非常的无聊、枯燥,对吧?每个人好像都有一个思维定势,很难交流,你跟他说什么,最后还是他自己那一套东西,他就这么想的,也不听你怎么说,特别容易变得不好玩。但是在景观这个行业里,你很难变得枯燥。景观设计本身很庞杂,需要去了解非常多东西,所以做景观设计会经常让我们像学生一样,不停地学,不见底的,了解的东西越多,就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少,这种状态还挺好的。张东:对我们来说,设计真的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没有什么特定目的,跟每天吃饭、睡觉一样,就是在体验生活本身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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