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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学批评对话——聂珍钊教授与波潟刚教授的书信往来(一)

聂珍钊&波潟刚 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 2022-04-24

按语

       2016年,在日本比较文学学会前会长福冈大学名誉教授大嶋仁教授的影响下,波潟刚教授第一次接触到由聂珍钊教授提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并产生极大兴趣。在聂珍钊教授的推荐下,他阅读了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经典论文《<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由此,展开了与聂珍钊教授长达一年之久的书信往来。

       从中国到日本,从《老人与海》到《他人的脸》,这是一场跨越年龄的交流,一场跨越国界的思想碰撞。七封书信、近三万字,见证了两位学者的珍贵友谊,记录了两位学者对于文学的最新思考,更扩大了文学伦理学批评在日本的接受与影响。

       为此,文学伦理学批评公众号在征求两位学者的意见后,将分三期推送七封信件的全文,敬请关注。

波潟刚(NAMIGATA Tsuyoshi,1969-)

        文学博士,日本九州大学比较社会文化研究院教授,九州大学亚洲太平洋学院项目负责人。1997年,获日本筑波大学文学硕士学位。2002年,获日本筑波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受日韩文化交流基金派遣项目资助赴韩国首尔大学从事学术研究活动。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比较文学。曾在日本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30余篇,书评60余篇,随笔20余篇,出版专著、合著、编著等20余部。


聂珍钊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副会长、国际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会副会长、中美诗歌诗学协会(UPenn-based)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外国文学学科评委。1993年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代表性学术专著《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托玛斯・哈代小说研究》和《英语诗歌形式导论》分别获教育部首届和第五届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代表性学术论文《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获教育部第六届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聂珍钊教授的突出贡献在于其创立了文学伦理学批评,是这一批评的“创始人和奠基人”。国际权威人文杂志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TLS)和多家著名学术期刊如arcad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iterary Culture(德国)、CLCWeb-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美国)、《哲学与文化》(台湾)等,也纷纷推出专刊或发表评论文章,对文学伦理学批评进行评论及研究。

第一封:波潟刚教授致信聂珍钊教授

2017年4月25日

尊敬的聂教授

        您好。

       首先要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对于您建议我们以书信方式展开交流的提议,我未能做出及时回应,对此我深感抱歉。一方面,是因为对于以书信方式展开交流,我自身是缺乏经验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而酝酿许久;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日本大学里我承担的事务性工作过于繁杂,这使我经常忽略了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的本分。

        阅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究竟过了多久,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有30年了。为何我会记得如此清楚呢?这是因为,当时我是在高中好友的极力推荐下选择阅读这部小说的,这也成为了我阅读外国文学的开端。因而,对于这部小说,我怀有一些个人情感在里面。

        友人推荐这部小说的理由之一是文中对于冷酷的硬汉形象的描写十分有趣。在您的论文《<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1]的先行研究中,也提到了这一点。高中时候,我所在的学校虽然男女学生都有,但我所在的班级却是清一色的男学生。我们在谈论小说、漫画、电影和音乐的时候,力量、顽强、男人的友谊等就很自然地成为了话题的中心。所以,当读到有关老人与大马林鱼、以及归途中与鲨鱼进行殊死搏斗的描写时,我惊叹不已,被这部讴歌了肉体之坚韧、自然之力量的小说深深地吸引住了。

        自那之后,30年过去了。再次接触这部小说,我发现自己关注的焦点已经发生了变化。论文中,您提到老人多次梦见了狮子。在阅读您的论文之前,对此我全无印象;读了您的论文以后,才发现这样的梦确实出现了多次。这些有关狮子的梦,不论是在高中时代的阅读经验中,还是在日后的记忆里,我完全找不到它们的痕迹。我不禁感叹: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同人的记忆竟存在如此程度的差异。回过神来,重新去关注那些有关狮子的梦,我逐渐发现了它们在小说中的作用。

        您在论文中提到,“菲利浦·梅尔林认为‘老人在黄昏看见的小狮子都是他的宠物’,表达了一种和谐的自然观念”[2]。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我认为:梦中的这些狮子实际有着共同的意义指向,即“朋友”。老人的这些有关狮子的梦无不与少年有关,或者是在做梦之前或之后提到了少年,或者是做梦时少年就在他的身边。比如,海上梦见狮子那一次,在做梦之前他曾发牢骚:如果少年在身边就好了。因此,我认为少年和狮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另外,第一次梦见狮子时,梦境中出现的是孩童时期的老人。是否可以由此推断在之后的诸多梦境中出现的也是孩童时期的老人呢?在梦中,年幼的圣地亚哥正在寻找着他的朋友——少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狮子就代表了少年,它还可以指代老人殊死搏斗的对象大马林鱼、因疲劳而麻痹的右臂等。而且,在老人的梦境中不只出现了一只狮子。我认为,这些狮子正是由少年、大马林鱼以及右臂等形象转变而来的。

        那么,为什么说狮子是“朋友”呢?这是因为梦中出现的狮子像小猫一样温顺,丝毫没有百兽之王的样子。当然,狮子属于猛兽,这点毋庸置疑,但重点在于它是如何被描绘的。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傍晚时分奋力追逐猎物的狮子,而是从沙滩另一端慢步踱来的狮子。虽然也感受到了它们的威严,但其中不包含任何恐怖。

       关于这一点,我想引用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一段文字。1966年2月,他在《SF杂志》上发表过一篇随笔《SF、这难以命名的东西》,随笔中他这样写道:

      应该是在托马斯・曼(Paul Thomas Mann)的小说中吧,我记得有这样的一节。狮子在尚未被命名为狮子之前,它是一种如同鬼怪般可怕的、超越自然的存在,但在被赋予了狮子之名之后,转瞬间,它就变成了可以为人类所征服的区区的一匹野兽。

       确实如此,未知的存在永远比已知的存在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充满着潜在的能量。全国各大动物园里几乎都饲养着狮子,猛兽丛书中也早有收录。因此,比起狮子,森林中的怪物X更加令人畏惧吧。因此,SF也好,怪谈也罢,其特殊的写作策略是它们得以存在的最为可靠的保证。(《安部公房全集020》 52-54页)

        按照安部公房的说法,可以认为《老人与海》中的狮子不是一种“超越自然的存在”,而是一种失去了“令人毛骨悚然”特质的“已知”生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颇具亲和力的、温顺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朋友”吧。而引文中的“未知的存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应该与大马林鱼和鲨鱼有关。

  在《幻想文学论序说》(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1970)中,Tzvetan Todorov从“怪奇”[3]与“惊异”[4]两方面入手,围绕那些不期而遇的“超越自然的存在”展开了非常有趣的讨论。沿着他的思路,我们也可以对老人与大马林鱼、鲨鱼殊死搏斗的场面做出一些有意思的解读。老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大马林鱼,因此对于老人而言它就是一种超越自然的存在,但老人却有意把它称作“兄弟”。这是“想象”力学发挥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老人试图以此将大马林鱼限定在自身理性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Tzvetan Todorov认为,那些可以给予现实性解释的未知事物,是一种“怪奇”。那么,被老人当作是“兄弟”的大马林鱼,就属于“怪奇”的一类。另一方面,在捕获了大马林鱼之后,老人又遭遇了鲨鱼的袭击。鲨鱼这一形象的作用在于,它让我们认识到海洋理所应当由海洋动物的逻辑来支配,遵从的是弱肉强食的法则,所以大马林鱼不可能成为老人的“兄弟”。鲨鱼的出现打碎了老人试图将大马林鱼解释为自己“兄弟”的愿望,从而制造出一种“惊异”的效果。

       另外,在论文的末尾处,您论述道:“作为人类代表的老人,他忘掉了人类社会独有的社会伦理,相反却接受了动物界的丛林法则,要做海洋中的狮子,争夺海洋中鲨鱼的食物,这正是一种伦理混乱。”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论述,我十分赞同您的观点。

        还有,关于“伦理”这一概念,我把握得还不够到位,望您不吝赐教。在新潮文库版《老人与海》[5]的文后译者福田恒存写有一段话:

       在迄今为止的他的作品[6]中,因否定而导致的空洞,总是依靠着肉体上的情念来获得补偿。但是,在这部作品中——虽然最终这还是通过肉体行为实现的——由于得到了精神上的肯定,它最终走上了通往伦理的道路。(p168)

        福田氏是在将欧洲文学与美国文学进行比较的框架下作出上述论述的。他认为,欧洲文学遵循的是“时间”原理,而美国文学遵循的是“空间”原理,二者存在差异。欧洲主张,要把“现在”与“过去”的诸多积累结合起来,以此塑造人的个性;而美国主张,要把“现在”与对“未来”的信赖结合起来,继而进行社会变革。也就是说,美国文学主张不能用精神来否定精神,不能用思考来否定思考,也不能用自我意识来否定自我意识,而这些否定唯有依靠无意识中产生的对于肉体和行为的信赖才能得以实现。因此,可以说美国文学不重“精神”,所以也可以说它也不重“伦理”。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下,《老人与海》第一次实现了对于“精神”的追求以及对于“伦理”的描写。对此,福田氏表示高度赞赏。聂教授,您在决定将《老人与海》列为研究对象时,是否也抱有与福田氏类似的想法呢?

      另外,还想向您请教一下有关“伦理”的普遍性的问题。在考察1930-1950年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化时,我参考过宫本阳一写的《现代的黄昏:帝国主义的改体与后现代主义的生成》[7]。书中,他就《老人与海》在古巴的受容问题展开了论述,指出:在美国《老人与海》被认作是主流文学,但在古巴存在着将其划归为古巴文学或加勒比海文学的倾向。所以,在考察这部作品的时候,将其当作美国文学来解读与将其当作古巴文学来解读,其选择的角度和方法应该是不一样的吧。那么,在设定阅读立场或解读立场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处理与“伦理”的普遍性之间的关系呢?对此,我还是个门外汉,请您赐教。

       最后,容我赘言几句。写到这里,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用温柔的语气和老人交谈的少年的形象。我甚至觉得《老人与海》就是一个关于少年的故事,这显然不同于我最初的阅读感受。现在,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长子上小学三年级,次子是一对两岁半的双胞胎。可以说,现在我所处的环境与高中阅读小说时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因此,作为一个父亲再读这部小说时,一种渴望油然而生,那就是:我也希望能够有一个男孩,如同《老人与海》中的那个男孩一样,可以悉心地照顾我,如朋友般地对待我。那么,如果把《老人与海》当成是《少年与海》去阅读的话,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呢。我在持续思考着。


波潟刚 敬上

2017年4月25日

注释

[1]译者注 聂珍钊:《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外国文学评论》2009(3):80-89。

[2]译者注 聂珍钊:《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外国文学评论》2009(3):84。

[3]译者注 日文原文为「怪奇」,笔者译为“怪奇”。

[4]译者注 日文原文为「驚異」,笔者译为“惊异”。

[5]译者注 ヘミングウェイ著,福田恆存訳:老人と海。東京:新潮社,2003。

[6]译者注  这里的“他”指《老人与海》的作者海明威。

[7]译者注  宮本陽一郎:モダンの黄昏:帝国主義の改体とポストモダニズムの生成。東京:研究社,2002。


第二封:聂珍钊教授致信波潟刚教授

2017年5月29日

亲爱的波潟教授

     您好。

       非常感谢您写信给我,也非常感谢您以这种既亲切又自由的方式与我交换对于文学问题的看法与理解。我非常赞同这种书信的方式,它可以让我们不必去过多地思考写作论文时通常需要特别注意的诸如论文结构等问题,而只需要考虑想要表达的内容即可。在此,我还要感谢任洁。任洁是一位优秀的青年学者,思维敏捷,善于学习,尤其是她杰出的语言能力,消除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语言障碍,让我们感觉到似乎是在用母语进行交流和讨论。另外,我还想向您解释一下,由于近段时间我比较繁忙,想必您也有所同感。尽管很早之前就开始给您写这封回信了,但时断时续,拖延至今。在此,要向您表示诚挚的歉意。

       信中,您提到30年前您是在高中好友的极力推荐下选择阅读《老人与海》的,而这也成为您衷情于外国文学阅读的开端,因此您对这部小说抱有个人的情感,又或者说情有独钟。那么,您对小说的理解一定是非常深刻的,尤其是在时过30年后,这些理解一定变得更加深刻,也更加独到了。

  您说,小说中“对于冷酷的硬汉形象的描写,十分有趣”,还说“当读到有关老人与大马林鱼、以及归途中与鲨鱼进行殊死搏斗的描写时”感到惊叹不已,“被这部讴歌了肉体之坚韧、自然之力量的小说深深地吸引住了”。从您的话语中可以感受到,您对小说、对老人以及大马林鱼怀有深厚的情感,因此才会写下这样富有诗意的评价吧。同时,您还表示现在您所关注的焦点已经发生了变化,您关注到了当年并未充分关注的有关狮子的梦,并发现了这些梦在小说中的作用。

       您并不赞成Philip Melling的主张,不认为这些有关狮子的梦“表达了一种和谐的自然观念”。我想和您说的是,我同您的看法是一致的。紧接着您又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老人的梦无不与少年有关,而且梦中的狮子有着共同的意义指向,即“朋友”。由此,您认为老人梦境中出现的狮子实际是孩童时期的圣地亚哥正在寻找的朋友——少年,同时狮子还可以指代大马林鱼、右臂等。您的观点十分有趣,也非常具有启示性,能够引导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和解释老人的梦。不过,坦白地说,我虽然如您一样并不认同Philip Melling的观点,但也不赞同您把梦中出现的狮子看成是老人的朋友的观点。

        虽然我不同意您的观点,但我们的观点实际上也存在一致之处。小说中有关“朋友”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有关伦理身份的问题,而伦理身份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术语,也是文学伦理学批评需要优先讨论的问题。小说中,老人最主要的朋友是大马林鱼。在同大马林鱼进行搏斗的过程中,老人与天上的飞鸟有一段内心对话。他说:“我很抱歉没办法乘着微风把帆升起来,把你接进来,因为我正陪着一个朋友呢。”这里,老人所说的朋友正是大马林鱼。之后,老人捕获了大马林鱼并决心杀死它。尽管如此,老人仍旧称呼逃跑中的“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The fish is my friendtoo,” he said aloud.)另外,老人不仅视大马林鱼为朋友,还视它为兄弟。他说:“我现在已是个累坏了的老头了,但是,我已经把这条鱼给杀了,虽然说它是我的兄弟。”(“I am a tired old man.But I have killed this fish which is my brother and now I must do the slavework.”)

        小说中多次提及老人称大马林鱼以及其它海洋动物是他的朋友,但没有明确提到过老人把狮子也看成自己的朋友。因为这里的“朋友”是指一切在老人看来能够友好相处的动物和事物,一切让人感觉与人为善的动物和事物,如大海中的鱼、空中吹拂的风、睡觉的床,天上的星星等。而且,老人不仅把它们称为朋友,有时也把它们称为兄弟,这是为了进一步说明人同其它动物之间关系的伦理性质。老人说:“有三种东西可以称之为兄弟:鱼、我的左手和右手”,这是老人理解和认识人同自然之间关系的一种伦理表达。无论是称为朋友还是称为兄弟,都表明老人是从伦理的角度去思考人同其它动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的,这是老人对人同它们之间亲密关系的伦理理解。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对老人而言,“朋友”不是一种伦理身份,而是用以指代某一事物的代名词。“朋友”在小说里不具有朋友的伦理内涵,而只是指称与老人相关的动物等。老人将大马林鱼称为朋友和兄弟,只是说明了它们同老人之间存在一种特殊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并不意味着其中就包含了友情、友谊、亲情等伦理内涵。在老人的意识里,无论是海洋中的大鱼,天空的飞鸟,远方的星星,它们不仅都同老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而且同老人一起构成了一个世界,老人也变成了这个世界中的一员。在这个以海洋动物为主的世界里,老人这个来自陆地的狮子实际上也变成了海洋动物中的一员,同样需要遵从海洋的自然法则,与海洋动物进行生存竞争。这里的“兄弟”也不是伦理意义上的兄弟,它只表示老人同大马林鱼的关系如兄弟般密切。这是因为,在老人的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类似大马林鱼一样的海洋动物了。从伦理身份的角度来看,老人身上发生了一次伦理身份的移位,即从人类向非人类动物的身份移位。在捕鱼的整个过程中,老人伦理身份的移位就表现在他把大鱼看成了自己的兄弟。例如,在同大马林鱼进行了长时间搏斗后老人说:“它是我的兄弟啊。不过我得打死它。”之后老人还把大鱼同自己的两只手一起比喻成兄弟。当他近距离看到大鱼时也赞叹说:“兄弟,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东西比你更伟大、更漂亮、更沉着、更高尚。”最后老人终于杀死了大鱼,但是他却说“我扎死了我这个鱼兄弟。”很显然,老人把自己的身份转移到了鱼所代表的动物身上。在老人的伦理意识中,他把大海中的鱼作为参照,寻找着可以同大马林鱼以及鲨鱼进行搏斗的动物,所以狮子的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老人的梦乡,成为老人同海洋动物进行搏斗的力量源泉。

       在信中,您引用了安部公房的话:“狮子在尚未被命名成狮子之前,它是一种如同鬼怪般可怕的、超越自然的存在,但在被赋予了狮子之名之后,转瞬间,它变成了人类可以征服的区区的一匹野兽。”我赞同安部公房的观点。当狮子的身份被确认之后,它就失去了神秘感。在亚述王阿树尔巴尼帕尔二世的尼尼微宫内的浮雕中,可以看到一些公元前850年左右描画的猎狮的精彩场面。从这些表现狮子如何被猎杀的艺术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狮子已不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超越自然的存在”,而变成了可以被征服的、体现人类勇敢和力量的象征。另外,在从伯罗奔尼撒半岛迈锡尼遗址墓葬中发掘出来的嵌金银猎狮铜剑上也可以找到猎狮图。上面的狮子尽管勇猛,但已经失去了神秘感,成为勇士猎杀的对象。从这些艺术作品中,可以看出:自古以来狮子就不是人类的朋友。所以,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也不会将狮子设定为老人的朋友。

       小说中,老人从未明确表示狮子是他的朋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狮子喻指的不是老人的朋友,而是老人自己。也就是说,老人把自己当成了一只能够在海洋里与大马林鱼、鲨鱼进行搏斗的狮子。对于为什么要杀死大马林鱼这一问题,老人这样回答:“不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也不是为了要卖出换取食物”,“你杀它完全是为了个人的骄傲,而且也因为你是一个渔夫。”可见,在老人的潜意识里,唯有狮子这个陆地上的百兽之王,才具有同海洋中堪称百兽之王的大马林鱼和鲨鱼进行搏斗的能力,而人类并不具备这种力量。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老人的脑海里,所以导致他屡次梦见了狮子。

       小说中一共有五次提到狮子。第一次是在老人出海之前。在与男孩交谈中,老人说起年轻时在非洲海滩上见过狮子的往事。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在一艘开往非洲的方帆船上当水手了。那时晚上我在海滩上看见过狮子。”可以推断,在老人尚且年幼的时候他的意识中已经形成了对于狮子的基本理解,即狮子因其力量之强大转变成为老人生存竞争意识的集中体现。第二次是在老人出海之前梦见了狮子。小说中这样写道:“他早已不再梦见暴风雨,也不再梦见女人,或发生过的大事,不再梦见大鱼,与人打架、比力道,也不再梦见亡妻了。如今他只梦见各种不同的地方以及海滩上的狮子。狮子们像小猫似地在暮霭中嬉戏,他喜爱它们。”梦中的狮子确实有着可爱的一面,但并不意味着它们失去了百兽之王的本质。尤其是当狮子出现在海滩上时,预示的是老人即将以狮子的身份走向大海,即将与凶猛的大马林鱼和鲨鱼搏斗。第三次是在捕杀大马林鱼的过程中梦见狮子。在同大马林鱼进行长时间搏斗之后,老人还是不能战胜它。老人精疲力竭,伤痛难忍,希望“可以睡一会儿,再梦见狮子”。在老人的意识 里,他认定只要梦到狮子就可以证明自己具有杀死大马林鱼的能力。狮子变成了老人“脑海中剩下的最重要的东西”。第四次是在老人与大马林鱼搏斗的最后关头提到狮子。老人“梦见那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见第一只狮子,在黄昏中从海滩的另一端奔跑过来,于是其它的狮子也跟了过来,他把下额靠在船头的木板上,他的船在傍晚岸上吹来的微风中停泊,他等着想看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狮子,他好快乐”。老人这次不仅梦见了狮子,而且还是梦见了一群狮子。对于老人而言,狮子给予他力量和勇气,所以老人才最终战胜了大马林鱼。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狮子是在老人回到岸上之后。在返航途中,鲨鱼吃光了大马林鱼身上的肉,只留给老人一副鱼的骨架。老人把鱼骨架带回岸边,一对情侣走过来,误把大马林鱼的骨架认为是鲨鱼的骨架。他们发出惊叹:“我还真不晓得鲨鱼有这么雄伟,形状这么美丽的尾巴呢。”这时,老人已经在小木屋里睡着了,而且又梦到了狮子。

       从小说五次提到狮子可以看出,狮子作为老人的精神支柱一直潜藏在老人的意识中。另外,狮子还象征着老人所坚信的丛林法则,是老人同大马林鱼和鲨鱼进行生存竞争的动力源泉。也正是因为不断地梦见狮子,老人才最终战胜了大马林鱼和鲨鱼,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返回岸边。因此,狮子并不是老人的朋友,而是老人自己,是老人的精神动力和力量源录,是老人遵从的伦理以及运用自然法则的具象化体现。

       在这里,我要真诚地感谢您赞同我提出的“伦理混乱”的观点。“作为人类代表的老人,他忘掉了人类社会独有的社会伦理,相反却接受了动物界的丛林法则,要做海洋中的狮子,争夺海洋中鲨鱼的食物,这正是一种伦理混乱。”[1]我也非常赞同您的一句话“海洋理所应当由海洋动物的逻辑所支配”。我们不禁要思考,海洋是否应该由代表人类的老人来支配?老人代表人类入侵海洋并且大量猎杀海洋动物是否符合人类的生活伦理?您提出的“海洋理所应当由海洋动物的逻辑来支配”的观点,的确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究竟该如何处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呢?这是一个伦理问题。我认为,《老人与海》这部小说可以给予我们很大的启示。

       最后,您还提到《老人与海》被认为是美国主流文学,但古巴学界有一种倾向,就是将其认定为古巴文学或加勒比海文学。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只是有关这部小说的归属问题,但实际上它是文学批评中一个有关著作权的重要问题,值得深入思考。在文学批评中,根据作家的身份确定文学作品归属是当前的主流做法。例如,T. S. Eliot在加入英国国籍之前的创作被划归为美国文学,写入了美国文学史,而加入英国国籍之后的创作则被划归为英国文学,写入了英国文学史。当然,也有人将文学的出版地、主题、题材等作为划分文学归属的依据,但这可能会导致文学身份的复杂化。因此,我赞同按照作家国籍确定其作品归属的做法。例如,鲁迅、郁达夫等作家在留日期间创作的文学作品就属于中国文学,而不会被划归为日本文学。最后,有关对“伦理”这一概念的理解,由于有些复杂,我想另外同您讨论。

       亲爱的波潟教授,请原谅我回复得不够简洁。但是,这恰恰体现了我们讨论问题的自由风格。关于《老人与海》,我想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继续讨论下去。除开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之外,我想可以同您讨论的问题是很多的。现在的讨论仅仅是一个开始吧。与您讨论问题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情,谢谢您。


聂珍钊

2017年5月29日

注释

[1]译者注 聂珍钊:《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外国文学评论》2009(3):89。

说明1.文中波潟刚教授书信原文为日文,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任洁所译。

2.本文经作者授权推送,其他平台转载前须经过授权。

责任编辑:任洁  /  审校:张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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