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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63年后,他们把彼此告上法庭

长安一片月 李砍柴 2021-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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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和写作是一种力量

不限于表达自我

也不止于赚钱养家  

——砍柴书院


作为一名中级法院民一庭的书记员,我一直觉得法庭这个地方和医院一样,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人性的光辉和丑恶在这里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一名旁观者,多年历练,已经很难有什么剧情能够挑动我的粗神经,让我有兴趣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好好审视一下这出剧里的出场人物了。


没想到,这样一件看似简单的离婚案,让我在庭审结束还去找了庭审录像,只是想看看坐在庭审席和旁听席上的人们表情,想知道他们心里是不是跟我一样,五味杂陈。



老周和老杨的姻缘颇有点佳偶天成的意思。


1955年,本市的国营纺织厂新来了一批年轻人,那个时候老周还是小周,老杨还是小杨。


小杨是纺织女工,南方人,拖着两条油亮亮的长辫子,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软软糯糯的。


小周是会计,北方小伙儿,一身儿蓝布衣服永远洗得清清爽爽,腰杆儿挺得笔直。


这一帮子年轻人要好得不得了,每天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大家按照年纪分个兄弟姐妹出来,显得亲厚。


叙到小周和小杨的时候,发现他们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生在1935年12月12日,天南海北的竟然在小小的纺织厂里撞见了,大家都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哄笑着就把俩人往一处推,小周脸红脖子粗地说不出话,小杨扑在女伴的身上不肯把头抬起来。


这俩人都是慢性子,吃饭慢、说话慢、走路慢,有什么集体活动他们俩永远都落在队伍的最后头,纺织厂的林荫路上总是有两个悠笃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55年年头进的厂,年尾小周和小杨就给大家伙发了喜糖,两个话不多的慢性子不声不响就抢在前头把人生大事办了,知道的人谁不要叹一句:缘分啊,不用找,它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即使是坐在法庭里,老周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满到溢出来的幸福。


按照中国人虚岁的算法,老周跟老杨今年都84岁了,活到了人生的坎儿上。


他们结婚63年,生了5个孩子,一头一尾是男孩儿,中间夹着3个闺女。


在那个年代把5个孩子拉扯大实属不易,好在老两口感情好,遇到什么沟沟坎坎的,顶多拌拌嘴就过去了,天天为了家里奔忙着,一辈子好像一转眼就要过去了。


老周是北方男人,骨子里还是重视血脉传承,对大儿子周虎格外看重。


周虎这一代人运气不大好,赶上十年动乱,小时候肉都难得吃上一口,也没有读什么书,老周和老杨总觉得对不住他。


于是老周早早退休,让儿子顶了班,毕竟是国营厂,再不济也能落一个旱涝保收。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老杨35岁的时候才得了小儿子周豹,从小身体又不好,为娘的一颗心都悬在了这孩子的身上。


既然周虎顶了父亲的班,老杨就做主把老两口辛苦一辈子攒下的一套三居室给了周豹,兄弟俩都觉得挺公平。


两个儿子安排妥当了,老周和老杨觉得终于可以歇一歇,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解放前的中国,活到了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被裹挟在这几十年轰轰烈烈的时代大潮中,他的命运也会显得波澜壮阔。


周虎在90年代经历了国企下岗潮,摆过摊、打过工、开过饭店,连滚带爬这么些年,倒是也攒下了点钱。


人到中年,转行开了出租车,那个时候出租车正红火,一个牌照值1、200万。


周虎把牌照抵给公司,拿了100万出来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没想到公司经营不善,朋友卷了所有款子跑了,留给他一个烂摊子。


这个时候网约车已经兴起,出租车牌照一下子就不值钱了,卖了牌照、卖了房才堪堪够把欠公司和供应商的钱还掉,一家人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在他们的婚房里。


周虎从此一蹶不振。 


周豹虽然成绩平平,上了省内的二本 ,但好歹是个大学生,体制内做了个小科长。


这几年我们这儿房价飞涨,周豹名下的那套两居室的价格已经翻了一番,眼看着就要跨进中产阶级的门槛。


当年哥哥顶班、弟弟要房的分配看似公平,却没想到让兄弟俩的境遇有了如此大的差别。



周虎眼看着是要当爷爷的人了,老婆在家天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有什么就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窝囊废。


当年兄弟二人签了一纸协议,写着“父母二人亡故后,由周豹继承其名下房产”。


周虎的朋友告诉他,这份协议没有公证、没有登记,房子也一直没有过户给周豹,法庭认不认这协议还两说。周虎捏着啤酒瓶子没有说话。



挑了个周末,周虎带着老婆孩子上弟弟家,说是看看父母。弟媳妇做了一大桌子菜,兄弟们推杯换盏,妯娌在一起说说知心话。


老周和老杨这些年身体都不大好,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都找上门来,饮食上比较注意,没敢多吃,也没敢喝酒。


老两口瞧着一大家子人,听着孩子们笑着闹着,也觉着日子是越过越舒坦了。


酒足饭饱,周虎说认识了人民医院糖尿病方面的专家,要带着老爷子去做个全面的检查,看看这些年控制血糖成果如何。


大孙子也过来扶住爷爷,说孙媳妇已经在医院等着了,咱拿上身份证、医保卡现在就去吧。


老杨这些年不大爱出门了,周虎也说医院里病菌多,没事儿还是少去的好,所以老周一个人去就行了。一家子人浩浩荡荡的,带着老爷子就上了车。


到了车上,孙子接了个电话,说是专家今天临时有会,不在医院,让别去了。


周虎没说什么,径直把车开回了家。


老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偶尔从胸膛里咳嗽几声。



回了家,周虎就跟老周在书房里说了一整夜的话,老周的拐杖杵得咚咚响。


一周后,周豹家里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说老周提起了民事诉讼,要跟老杨离婚。


起诉书上的最后一项,要分割夫妻共同财产。



其实这些年法院受理的老年人离婚案件不胜枚举,社会似乎总是认为人老了就不该有七情六欲了,结婚离婚什么的都是年轻人的专利。


其实仔细看看老年人离婚案件的判决书,离婚原因跟年轻人没有区别,也有因为日常琐事的,也有一方出轨的,也有家庭暴力的。


人性,不会因为年纪变化有什么差异。


一审开庭的时候,老周和老杨都没到庭,双方也都没有请律师,周虎和周豹分别作为老周和老杨的代理人,替他们出了庭。


整场庭审的重点都围绕着这套房子,兄弟俩差点没当庭打起来,直到法官问了句:“老杨一方同意离婚吗?”


周豹才沉默了,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似乎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审驳回了老周的起诉,判决不准离婚,周虎当庭就提出了上诉。



异地再战,双方都准备得更加充分了,至少都请了律师,还都是业界口碑不错的年轻律师,这样的代理人负责任、有冲劲、收费低,物美价廉。


老周这边请了位王律师,老杨这边请了位何律师,开庭排期前我给两位律师打电话确定时间。


一听说是这个案子,电话那头王律师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何律师更心直口快一些,直言要不是为了冲业绩,实在是不想接这个案子,败人品。


二审开庭的时候老周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坐在了上诉人席,戴着帽子围巾,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周虎和王律师一人一边,把老周夹在中间,被上诉人席上老杨没有来,周豹偶尔跟何律师说几句话,何律师也爱答不理的,自顾自玩着手上的中性笔。


我跟的陈法官是个35岁的好好先生,名牌大学毕业,业务水平高,下了班就回家,从来不应酬,爱老婆爱孩子,是我们院里公认的模范丈夫。


处理家事案件,往往不厌其烦,曾经为了劝一对赌气的小夫妻和好,从天亮劝到天黑,说了整整5个小时,创下院里纪录。




二审还是挺顺利的,至少周虎和周豹没有打起来。他们俩一直微微侧身背对着对方,连眼神接触都没有过,只当彼此是一团空气。


倒是老周,情绪有点激动,从当年和老杨如何花前月下,如何结婚生子,如何拉扯大5个孩子,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


对于庭审记录来说,细枝末节的东西其实无关痛痒,也没有记录的必要,但是陈法官没有打断他,我也就乐得听一听革命家史。


一时间,法庭里竟然诡异地有种温情脉脉的感觉。


轮到被上诉人发言的时候,何律师突然从包里拿出一张X光片来,说庭审前一天,他去了周豹的家里,想跟老杨本人聊一聊,问问她对离婚到底是什么看法。


进了门发现,老杨的左手一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耷拉着,冬天衣服穿得厚,只有在做比较复杂的动作时才看得出。


何律师问老杨怎么回事,老杨说前几天洗澡不小心滑了一跤,儿子儿媳工作忙,自己很久不出门了,出去连路都不认得,想着左手平时用得少,就没有上医院。


何律师到底年轻气盛,拉着老杨就出了门,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手是摔得骨折了,由于拖得时间长,骨头变形,即使接好了也不能完全恢复了。



周豹面无表情地听着,似乎受伤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周虎也没有什么反应,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诉状,像是要把那张纸看出个洞来。


何律师一脸忿忿,王律师脸色也不好。我虽然不能回头,但是能想到合议庭三位法官连同我,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有多好看。



庭审进行到这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场面,法官、双方代理人联合起来,把两个儿子狠狠说了一顿。


说他们不孝顺,说他们不懂事,说他们太自私,为了自己的这点小算盘把父母亲的一把老骨头都搭进去了。


陈法官尤其痛心疾首,他前段时间跟院里请了一个月的假,专心照顾病床上的父亲。


虽然最后老人家还是撒手走了,但至少身为人子没有留下遗憾,所以他说起“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有切身体会的。


周虎一直陪着笑,周豹偶尔插一两句话,说自己肯定会养父母的老。都人到中年了,被年轻的法官和律师训得不能回嘴,我看着也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陈法官问老周,你还有三个女儿呢,她们对这事儿是什么态度?你们老两口的财产按照法律规定她们也有继承权啊。


老周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还有什么继承权?


我这才发现,老两口给两个儿子都安排得好好的,一个有国企的工作,一个有房子,不论时事如何变化,至少在当时是保证他们衣食无忧了。


可是家里的三个女儿,仿佛隐形人一样,老周的讲述里没有她们成长的点滴,对她们只是一句“嫁人了”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人常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看来在他们家,这个“爱子”指的也只是儿子罢了。



陈法官说那不行,法律规定儿子和女儿都享有同等的继承权,这事儿我们还得问问你女儿们的意见。


当庭就给三个女儿打电话,我留心看了下三人的号码归属地,两个在杭州,一个在上海,看样子凭着自己生活过得也都不差。


姐妹三个态度出奇的一致,从小父母没有怎么管过自己,分配财产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我们,姐妹们现在各自嫁了人也过得挺好,父母这边由得两个儿子折腾去吧。


大女儿和二女儿都说在上班,匆匆挂了电话。


只有小女儿周霞还愿意多说两句,她说你一听我们姐儿仨的名字周红、周艳、周霞就知道,我爸我妈在我们身上没花什么心思。


小时候也就是保证我们不冻着、饿着而已,要说为我们做什么长远打算,那是从来没有。


我也不怨他们,那个年代家里有5个孩子确实生活不易,有什么好东西都尽着男孩儿来也是老一辈儿的传统,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在他们那儿得到什么好处。


他们现在年纪大了,该尽的义务我肯定得尽,但是他们和兄弟之间的这些事,我是一点也不愿意掺和进去。


就算我愿意接我爸妈来跟我住,他们也不愿意啊,有儿子还跟着闺女女婿住,他们嫌丢人。


周霞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老周的脸上也有点讪讪的。


闺女说的没啥错,家里的好处都给俩儿子了,对女儿没啥帮衬,她们靠自己挣出的好日子,能有个这态度就不错了。


周虎、周豹还是冷着脸,一直到庭审结束,周虎扶着老周离开法庭,兄弟俩也没说上一句话。



小时候总以为这世上不是好人就是坏人,长大了才知道,每个人都是灰色的。


老周和老杨是好人吗?当然是,但是他们不懂得教育儿子、爱护女儿,落得晚景如此。


周虎、周豹是坏人吗?也不能说是,只不过是被时代大潮推着往前走的普通人,不论是被送到潮头,还是被拍落潮底,都由不得他们自己。


站在周虎、周豹身后的,他们的妻子、儿女、朋友,或多或少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就不是好人了吗?不至于,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各自有各自的考量罢了。


家庭纠纷就是这样,是非对错、恩怨纠葛也许能追溯到三辈以前去,没有人完全自私,也没有人完全无私,没有人对,也说不上有人错。



合议庭讨论这个案子的时候,对于维持原判,不准予离婚是没有什么异议的。


毕竟当事人之一的老周当庭就表达了不愿离婚的意愿,在后续与老杨的沟通中,她也是不愿意跟老伴儿分开的。


但是现在院里要求我们案结事了,就这么简单的判掉了,显然没有解决掉这个家庭的矛盾。陈法官决定亲自上门,跟当事人再好好谈一谈。



老周和老杨还是分别跟着两个儿子住。一大早,我跟陈法官就出了法院,先奔周虎家来。


周虎住的小区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算不上高档,但也还体面。


100平米的房子住了周虎、周虎媳妇、儿子、儿媳、小孙子五口人,本来就显得有些拥挤,现在再加上老周,就更转不开身了。


老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挺好的,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板儿稍稍有点佝偻,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落寞。


按理说这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应该其乐融融,实际上孙子、孙媳妇赶着上班,跟我们匆匆打个招呼就出了门。


重孙子虽然还没上小学,已经能在ipad上玩得十指翻飞,老周想跟他说点什么,也只是“嗯嗯啊啊”应付过去就完事儿了。


周虎和周虎媳妇态度还是很坚决,直言现在家里经济状况实在是不好,一直这么挤着住,家庭矛盾日渐激化。


所有的问题只要多一套房子就能解决,所以他们说什么也要重新分割财产。


听着周虎媳妇对着法官大倒苦水,说到情绪激动的地方还要抹一把泪,老周好几次想说点什么,又把话头咽了回去。


只是盯着电视里热闹的闯关节目,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周虎家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我和陈法官又赶到周豹家,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开门。


陈法官打电话给周豹,说咱们不是约好了今天上门调解吗,你们这是躲出去了?


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吗?电话那头沉默半晌,说陈法官,我们现在在医院。



老杨这一辈子,为了儿孙,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没想到最后用这种方式,解决了这个家里的矛盾。


那天她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菜,在车库入口被车撞倒了,等周虎带着老周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临了,握了握老周的手,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撒手走了。



人都死了,离婚官司自然是不用再打了。


儿孙们协商好,肇事司机给的几十万赔偿款全给周豹家,周虎两口子从儿子的房子里搬出来跟老周住,往后老两口的这套房子就给周虎了。


两个儿子对这个结果都还挺满意的。


一桩老年人的离婚案最后就这样收场,陈法官说应该是“惨淡”收场。


听说老杨的丧事办得挺体面,后面的案子接踵而至,我也没有功夫去关心老周的晚年生活了。


到了年底,每个卷宗都要装订归档了。


我看着材料里所有人的身份证复印件,老周和老杨出生的时候,抗日战争还没有爆发,儿子女儿出生的时候正是困难时期,孙子生在改革开放之后,等到他们的重孙子出世,已经是21世纪了。


每个中国的家庭都是这样,时代走得太快,两代人之间被深深地割裂开来。


生于60年代的人,无法理解30年代的动荡;生于80年代的人,无法理解60年代的彷徨。


我们永远都不理解自己的父母和子女,我们的命运却紧紧联系在一起。


我们挤在一个家庭里,彼此之间的边界是如此的不清晰,但是鸿沟又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


证据的最后一页,是老周和老杨的结婚证。


1955年的结婚证上写的还都是繁体字,照片上小周和小杨看着镜头,眼睛里全是甜蜜和期望。


排版:淇然

文章作者简介:长安一片月,90后,外表尚且能看,内心是个糙汉,对世界抱有巨大的热情和好奇,业余爱好以文换酒,对月当歌。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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