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剧场 | 翟永明:弗里达的神秘星球
1990年, 我住在纽约。一天,在苏荷,一家艺术书店的门口,我无意中翻到了一个女艺术家的画册,那是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的画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独特而又震撼我心灵的艺术形式。最重要的是:我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20世纪80年代,我已完成了作品《女人》《静安庄》。可以说,在弗里达的画作和我的诗歌里,我们都从自身生活和经验出发,从女性视角出发,去认识和描述这个世界,隔着不同的时空,我从她的作品里,印证出自我。
翟永明摄影作品《弗里达》系列之青绿中的你
弗里达年少时遭遇车祸,一生中,动过三十三次手术,终生都在与手术和病痛为伴,她的作品,也毫不隐讳地表现了这些伤痛。她因此画出了独一无二的自画像。女性经验和人生创痛,使弗里达本人和她的作品,如同坚韧的破碎之花,开出最绚丽和独特的艺术之光。当年,毕加索在巴黎看到弗里达的自画像后,曾对弗里达丈夫迪戈说:“无论是德兰,还是你我,都没有能力画出弗里达这种肖像。”
在纽约,我买下了那本传记式的画册。那个夏天,我一 直在读那本画册,读弗里达·卡洛的画,也读她的生活。她的画,与她的生活,是分不开的。同时,我也读到了“蓝房子”。那个代表了弗里达生活和创作的重要地点。从书上可以看到,它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
去墨西哥卡洛故居的愿望,一直萦绕在我心里。那座蓝房子,成了我的神往之地。终于,2006年,我跟随一个艺术家组织,去了墨西哥。逗留墨西哥城的时间里,我们破例地修改了路线,去了弗里达出生的所在地,也是她度过一生的故居:著名的“蓝房子”。也去了“双塔”,那是卡洛和里维拉的工作室。
犀浦干涸枯槁的树林中
淹没了水泥钢筋筑就的中庭
这里没有年轻貌美的薄荷露珠
只有她 穿越全部生命 踏梦而来
这里有个年轻女子代替你
站在曾经碧波的水中
眼下枯叶铺地 沉甸甸的叶毯裹住她
枯枝绑住她的双手
或是你梦中的目光绑住了她?
你问 她们都是弗里达?
我们那天非常幸运,并未等太长时间,据说,后来想去参观蓝房子,要排两小时队,且必须在网上预约。也许是电影 《弗里达》的传播,也让蓝房子在世界上更加有名。 总之,在这两个博物馆里,我终于看到早就在书里、电影里看到过的那些场景。
蓝房子,是一个典型的墨西哥庭院,卡洛出生在这里。整个庭院是用浓烈的蓝色漆成的,庭院里,有一个相当独特的阿兹特克祭台, 因为,弗里达一生都热爱墨西哥原住民的信仰——阿兹特克文明。她的作品与她的日常穿着,都充满了阿兹特克元素。蓝房子里有一间小小的画室,她的许多重要作品,都在这里完成。这里有她长期卧床的病房。当她因车祸致残时,她的母亲在她的房间的天花板上,安了一块巨大的镜子,这样她能够躺在床上画画,画自画像。她当时只能长期躺在床上,她说 “我画自己,是因为许多时光我都是一个人度过,我最熟悉的主题就是我自己。”
母亲的这个主意,影响了卡洛一生的创作。她后来画了大量的自画像,但是, 弗里达的自画像,远远超越了自我,而是与宇宙、大自然,和世间万物连在一起的,具有象征和深刻的意义。最重要的是:弗里达的艺术,是独立的,不在西方主流艺术系统里,甚至可以说,是反西方主流系统的。她的资源来自于南美印第安历史和神话,以及自身的痛苦。
在这个神秘的蓝房子里,她画下了不朽名作。同时,度过了她晚年最后的余生。护身搭上画下镰刀斧头的大床,依然还在。里维拉和朋友们,就是从这里,连床一起,抬起她,送她到美术馆去参加她最后的,也是生前唯一的个展。偏院展区,展示了一组弗里达用过的医疗器械,包括画有镰刀斧头的护身搭。由此可以体会到她一生的病痛,及由此而产生的那些极具特色的画作。
离开弗里达故居纪念馆时,我买了一件T恤、一个手工的传统工艺品。两样东西上面,都有我最喜欢的、也是卡洛最著名的画作《两个弗里达》。
弗里达·卡洛自画像 《两个弗里达》(图源网络)
你血液中的猖狂 孕育出两个双胞胎
分别在现实和虚构中突破了你
青春张扬的弗里达 年老色衰的弗里达
白衣弗里达 蓝衣弗里达
紧身胸衣里 藏着滴血的心脏
听着:你们都是弗里达
一根石柱斜刺里 穿过中庭
那里她膝盖里取出的骨头
铸就了水泥脊柱
你脚踏着它 她脚踏着时间
从脊柱间的苍凉 曳衣而过
另一个你 在梦中 看到这一切
不是死 而是生 将你带到南美洲
T恤一直被我保留着,有时,我会穿上一穿,两个弗里达贴在我的胸前,好似被弗里达附体。我会穿越到墨西哥,穿越到卡洛的故居 ——那个曾接纳过无数名人的庭院。那些曾与卡洛一起生活,并成为她不朽题材的狒狒、小鹿、鹦鹉,也都不在了,留下的,只是石板缝里渗出的沧桑和满院的鲜花,以及全世界赶来缅怀她的人。我会想起坐在蓝房子里,观看弗里达留下来的影像,在那些被记录下来的时刻里,她依然生机勃勃,她是全世界女性的榜样。
两个弗里达 三个弗里达
紧蹙的眉毛连成飞鸟
熙熙攘攘 排空而来
来者和去者 带着尘世污泥
既使拽着诗歌的纯净
也拽来不堪的故事和
四分五裂的人生
她们站在犀利目光深耕过的梦境里
站在生死两个镜头的互相对视中
念道:我们都是弗里达
层层叠叠的记忆
像洋葱一样 紧紧包裹核心故事
我们在最小的梦中睡去
在更大的梦中醒来
她说:记住 我们都是弗里达
翟永明摄影作品《弗里达》系列
在明珠美术馆“时间剧场:翟永明文学与摄影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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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翟永明
出版社: 花山文艺出版社
《弗里达的神秘星球》一文出自书籍《水之诗开放在灵魂中》。书中散文围绕诗歌、城市等往事展开,以诗人的创造力、想象力,对生活、人生、文学等进行探讨。
关于作者
翟永明
诗人、作家、文化品牌“白夜”创始人
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6年离职,后专注写作。1998年于成都创办文化沙龙空间“白夜”。著有诗集、诗文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称之为一切》《终于使我周转不灵》《十四首素歌》《行间距》《随黄公望游富春山》《最委婉的词》《毕竟流行去》等多部作品。作品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
2012年获意大利“Ceppo Pistoia 国际文学奖”,同年获得第三十一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翻译类图书奖,2013年获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2019年获第四届上海国际诗歌节“金玉兰”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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