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 | 华盛顿特区最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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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二

任何历史悠久、地位稳固的大公司在人事换届上都会牵动诸多利益，挑动诸多斗争。但“美利坚有限公司”在她200多年的历史中，向来以其和平有序的权力交接为傲。矛盾曾撕裂国家，危机曾肆虐社会。总统的宝座饱受丑闻和争议的影响，其力量愈发受人畏惧，如果不是尊敬。唐纳德·特朗普绝不是讲求体面道德的美国传统政治角色。粗鲁与肆无忌惮更多是他的卖点而不是缺陷。

过去四年，美国的司法系统、行政系统和特朗普并没有愉快的合作经验。各级法院无数次驳回总统的行政令，联邦政府无数机构和人员以辞职和软性抵抗来抗拒来自总统班底被认为不合适、不专业的指挥。然而在更多的场合，法院认可了总统的命令，各个联邦机构顺从了总统的意志。这并不完全出自专业人士的软弱和政治投机者的附和，这是因为，从主流的观点来看，如果美国总统不能再被视作道德的楷模，他手中握有的权力，也即美国总统这一职位——在宪法范围内——至少应该是稳固的。这是美国作为成熟主权民主国家赖以正常运作的基石之一。

服从权威，而非服从个人，是任何现代理性国家都需要维持的基本原则。哪怕法律和惯例的模糊给了总统相当不同寻常的权力、哪怕总统的任性妄为经常给日常的行政工作带来巨大的麻烦和挑战。司法部、国防部、CDC、FDA等部门也只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对自己的最高上司发出公开的抗议，而特朗普在碰触到极限时也几乎都能在危险地边缘悬崖勒马。在今夏的种族正义抗争中，他面临军方的反对没有派出部队——虽然他几乎当时就想立刻开除国防部长Esper。在面临新冠肺炎的科学争议时，他最终放弃迫使FDA放宽药物和疫苗评价标准以加快通过速度的努力。在两任司法部长的坚持下，他没有直接动用权力开除特别检察官穆勒。

然而他行使权力的任性和武断，仍然损害了总统职位的声誉和权威。主流公共舆论倾向于政府内的反抗者和泄密者，越来越多的民众出于对特朗普个人的担忧而对破坏行政上下级关系甚至违法对抗政府的行为表示同情甚至支持。这就构成了一个互动的恶性循环：当权力越是被不规范地挥舞，它就越少获得尊敬。在美国这样的制度下，这意味着国家和社会间愈发增加的摩擦，和国家内部自身的彷徨和士气败落。特朗普内阁政策制定之仓皇草率（如Tiktok和微信禁令）、人员周转率之高、阁员资历和品性之受人怀疑，都为现代美国少见。这部分取决于特朗普本人的民粹局外人气质和“排干沼泽”的口号，但无疑上文所说的因素也贡献良多。美国在抗击新冠肺炎上的失败和无能，最充分的显示了其行政国家已经变得多么脆弱和缺乏准备。特朗普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自然难辞其咎。

2021年1月6日进一步重创了美国总统职位的权威和声望。特朗普好像是监管部门派来的特使，以最极端的方式考验美国的成文制度与不成文规范到底经得起多大的压力。大选结束后迁延两个多月，特朗普拒绝接受选举结果、进行无望的法律诉讼，拖延选后交接的做法大致被联邦以及不分红蓝各州的立法和司法部门轻松打败。在正式层面上，美国的联邦制和司法独立等根本制度经受住了考验。但是总统及其盟友不断散布无根据谣言的做法，在社交媒体的信息条件下激起了巨大的政治势能，这一势能在合法管道内无法达成目的，又没有得到煽动者的安抚，必然转化为体制外的行动和情势。总统不断在集会和社交媒体平台上鼓吹和号召支持者1月6日去华盛顿特区抗议——那将是国会两院名义上记录选举人团投票，正式宣布大选获胜者的日子。

美国上下习惯了合法手段让事情尘埃落定的局面。没有把总统所号召的非正式抗议太放在心上。特区警察、FBI、白宫特勤局都采取了相对保守和轻量的准备措施，和6、7月种族正义游行时的大阵仗完全两幅风景。这一方面是为了降低可能的紧张气氛，另一方面自然出自总统个人的好恶。总统支持者过往在特区的大规模抗议游行大致和平结束，执法部门力图大事化小，平安度过最后两周的心态也不难理解。但正是这一疏忽大意，使得他们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6日当天下午，国会两院聚集在国会山议事厅内，准备就批准、记录选举人票开会、辩论。13位共和党参议员已经事先宣布会表示反对，但这无法改变最终结果，更多是表露姿态的政治投机。总统不断在社交媒体上鼓动自己亲密的盟友、副总统迈克·彭斯，否决验票程序，被后者礼貌但坚定拒绝。头戴红帽子，身穿各色服装、部分武装的抗议者聚集在特区，总统在椭圆型草坪向自己的支持者致意、讲话，表达了对副总统的失望和对“偷窃选举”的愤怒。“去国会山！”，总统说道。愤怒和激动的人群调转方向，涌向美国的政治心脏之一。总统并没有跟随他的人马一起“向卡皮托山进军”，而是回到了白宫，在椭圆型办公室内打开电视观察形势发展。

之后发生的事情多有媒体报道，截至目前，国会山冲击案造成4人死亡，50余人被捕、议员办公室被冲破，大量文件和物品失窃。民主党和共和党总部附近都起获了土制爆炸物。和今年夏天发生在全国各地的“Antifa”和“黑命攸关”抗议不同之处在于，前两者所涉的暴力活动零散、自发，破坏财物行动主要是趁火打劫和顺手牵羊。其组织松散、目标分散。尽管总统极力宣称有组织的激进分子策划和实施了Antifa和“黑命攸关”的抗议活动，司法部的调查却没有发现成系统的组织与煽动网络。1月6日的抗议之所以被各大媒体、国会领袖描述为“一场失败的作乱”，正是因为其行动者直击美国政治核心，试图破坏一次按照程序进行的国家根本大权的转移，并且其参与者直接由拒绝承认选举结果的总统所煽动和默许——报道指出，特朗普在电视上对国会山被突破感到非常愉快，几次三番拒绝调动国民警卫队保卫国会，甚至没有以严肃认真的语气谴责暴力。

其要求支持者“和平回家”的视频仍然宣传大选“被偷”，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社交媒体平台暂时封锁账号。比起秘鲁前总统藤森精心策划的“自我政变”，特朗普的行为既胡闹又缺乏成功的机会——他没有任何机会解散国会、强行安插自己的亲信填充立法机构——但已经危险地接近瘫痪美国制度运作核心。谁也不知道如果占领国会和总统不作为的情况僵持下去，政治局面将如何收场。此事告一段落后，愤怒的内阁阁员和部分共和党领袖开始讨论将特朗普移除总统职位，民主党众议员则发起了新一轮弹劾——在特朗普总统任期只有十四天的时候，这一行为最多具有象征意义，却仍然有其重要性。

特朗普以其不断升级的、狂暴的行为将总统宝座染上了晦暗的颜色。美国宪法所蕴含的强行政权曾经意味着面对危机时坚定的领导与敏捷的回应，是对分权的联邦体制的弥补和看守。但特朗普总统突出了这一职位的阴暗面，却在新冠疫情到来时展现出软弱、混乱和推卸责任。在即将离任时毫无原则的利用总统职权宽恕自己的盟友。总统被总统的占据者所玷污，而必要的行动有望部分恢复其尊严。

然而更为紧要的一点，仍然少为人所注意到：国会山冲击目前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有赖于副总统迈克·彭斯在关键时刻接受来自军方、国会领袖的请求，协调执法力量迅速行动，平息混乱。但作为总统的副手，他在没有得到总统明确授权的情况下擅自采取行动，并担任事实上的紧急状态领导人，实有擅权的嫌疑。实际上，特朗普总统相当不满意副总统的行动，报道指出：彭斯的幕僚长已经被禁止进入白宫西翼。自从被社交媒体限制账号以来，总统没有就混乱的局势发表任何公开看法。是副总统兼参议院主席彭斯宣称，感谢国会警察和执法部门捍卫美国国会两院的努力、谴责非法干扰议事程序的暴力“没有成功”，在这决定性的宣言中，总统奇怪的缺位了。

这不得不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印象：美国总统荒谬的破坏行动，被一次看起来更加货真价实的“政变”所挫败。我们不难预判，在最后的十四天中，这一权力的宝座将被暂时架空，人们将怀疑总统是否还拥有任何实际的权威。更为重要的是，几乎所有渴望秩序的力量，都在为总统的无力和副总统关键时刻的挺身而出松了一口气——一如受够了雅各宾的巴黎人民，无不暗中欢迎波拿巴将军的雾月十八。在经历一日动荡之后，议员们返回国会山，继续程序。号称要反对验票的13位共和党参议员，有7位退出了行列。曾经是总统最热烈盟友之一的格拉汉姆参议员发言说：这一切可真是够了。在美国东部时间7日凌晨3时许，一切程序都已结束。副总统彭斯正式宣布总统候选人约瑟夫·拜登击败唐纳德·特朗普。至少三位白宫高级官员已打算递交辞呈，而曾经号称要“斗争到底”的总统本人，在短暂的沉默后发表声明称，尽管“完全不同意选举结果”，但是1月20日，将会有“平稳的权力交接”。

华盛顿特区漫长的一天，终于（暂时）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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