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正在进行,拿命办学的女高校长张桂梅是怎样“炼”成的?
6月29日下午,云南省授予张桂梅老师“云岭楷模”的专场发布会在昆明举行。会上,主持人泪流满面,现场观众流着泪数次集体起立向她致敬。上台给张桂梅颁发荣誉证书时,云南省委副书记王予波向张老师三鞠躬,表达崇高敬意。参加完发布会,张老师就匆匆上车,返回二百多公里外的丽江华坪——高考在即,她放心不下“女子高中”。
这位63岁的“老太太”,是丽江华坪女子高中党总支书记、校长,华坪儿童福利院院长。她荣誉等身,赢得无数尊重,却孤身一人,浑身是病,这几天各种自媒体都在向她表达敬意。她是各民族学生的“老师妈妈”,是136个孤儿的“事实妈妈”,把1600多名山区贫困女生免费送入大学,事迹影响和鼓舞了许多人,堪称一个“超人”和“传奇”。连续十多年关注,记者一直努力去理解张桂梅,看看她是怎样“炼”成的。
一枝“野玫瑰”变成了“桂梅”
先从张桂梅老师的童年说起。
张老师祖籍黑龙江省牡丹江市,1957年出生在一个开满野玫瑰的地方——“赤玫火笼”。她本是家里的第12个孩子,因为各种原因,剩下来的连她在内只有6个,当然她是最小的。母亲生她时已48岁,她和姐姐、嫂子的有些孩子年龄相仿。母亲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父亲慈爱又严厉,为家庭生计奔波,她也是在哥哥姐姐背上“滚”大的。
该起名字了,父亲说“就叫玫瑰吧”。姐姐去报户口时,管户籍的同志不会写“玫瑰”,说“就叫‘桂梅’吧,这俩字我会写”,于是“张玫瑰”成了“张桂梅”。小桂梅平时调皮,“假小子”似的,被人称作“五猴子”。她没读成幼儿园,上小学时当上班长。张老师回忆,那时候也逃学,还抓毛毛虫吓唬同学,但成绩不错,还跳了一级。
那个火热的年代,张桂梅学会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烈士墓前宣誓成为少先队员。中学时,《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等文章她烂熟于心,二百多页的《毛主席语录》能从头背到尾。她还成了班里的文艺骨干,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主演江姐,13岁时内心就以江姐为人生榜样,最爱唱的歌是《红梅赞》。《保卫延安》、《三千里江山》、《小二黑结婚》、《红旗谱》等,是平时的捧读书目。
如今看来,张老师从小就有英雄情结,红色的种子早已种进心田。当女子高中办不下去,她在没跑的老师里发现6名党员时,简直如获至宝。女子高中的红色教育渗透到每个细节,这和“张校长”个人紧密相关——在最困难的时候,张桂梅拿江姐等革命先辈自我激励。
张老师意志力超强,常年忍受着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病痛折磨,换做别人或许早就垮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她的名字多了另一层寓意。张老师那代人,多有着浓郁的英雄主义情结,吃过许多苦,战天斗地、信念坚定、理想高涨,时代色彩鲜明。她幼年时一次负气跑进大山,遇到狼差点被吃掉。她和父亲进山拉薪柴,翻车被埋在柴堆里。她曾不小心引爆日本鬼子当年埋下的炸弹,被掀起的土石掩埋,又大难不死。那个时代,人们对党和国家的感情炽热,也洋溢着集体主义的乐观精神。张老师当时作为小学班长和积极分子,耳濡目染更多更真切,她就是这么走过来的——“玫瑰”变“桂梅”,是偶然也像一种宿命。
女子高中校办主任张晓峰介绍,2018年,江姐的扮演者孙少兰老师慕名来学校参观,一见面就与张桂梅紧紧拥抱。孙绍兰感慨,自从扮演江姐,自己遇见再难的事都没流过泪,但在女高流泪了——她想不到滇西北大山深处,也有一群红色基因的传承者,让信念之花绽放高原山野。
“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
张桂梅在山区教育上的成就,首先归因于她是个好老师:在教育方法上注重因材施教,摸索出民族落后山区学生教育的规律;把育人当做教育的前提和目标,榨干自己帮助学生,走到学生心里;通过家访走进大山深处,了解孩子家庭和成长,竭力改变教育背后的贫困。秉承仁爱之心,张老师“让教育走的更深更远”。
迫于生计,张桂梅初中时来过一次云南投奔姐姐,但因水土不服又回到了东北。18岁,母亲已去世了,她又不得不来到云南,扎根支援边疆。张老师参加工作一开始并不是老师,而是在林业系统做一线行政,其实就是服务大山里的伐木工作:她曾因为“晕水”不敢过河,目睹过年轻的工友发生伐木事故,吃过不少苦也很充实,还任了林场的团委书记。后因林业子弟学校缺老师,而丈夫正是校长,她转岗从零开始教学,还带出了不错的毕业班。此前,她结束了不解风情的“大仙姑”生涯,和丈夫结婚——接新人的队伍还把她一个人落下了。后来,张桂梅考取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后和丈夫调到大理教书。
张老师和丈夫在大理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但好景不长,丈夫1993年底查出胃癌晚期。陪伴了丈夫14个多月,他们花光了积蓄,也为借钱备尝世态炎凉,但最终没能留住丈夫。丈夫去世后,张桂梅1996年离开伤心之地大理喜洲,调到条件更差的丽江华坪了此余生。刚开始,她在中心中学教书。1997年下学期,又调到刚组建的、条件更差的民族中学。
1997年4月,张桂梅查出子宫肌瘤,“因为没钱也不好意思刚调来给小县城添麻烦”,张老师把诊断书放进抽屉,她玩命上课,忍着剧痛还装作若无其事,在四个教室间艰难挪动。那时候,一个飞来的罐头盒都能将她击倒,坐在泥水里爬不起来。坚持着送走中学毕业班,1997年底她的肿瘤又复发了……
连续的命运重击,怎么挺过来?
张桂梅告诉记者,一是山里的学生太穷了太苦了,又那么善良懂事,让自己想帮帮他们;二是县里面知道她的事迹后,县政协委员们向她三鞠躬致敬、县妇代会上纷纷给她捐款等,让自己咬牙回报这份恩情。其实,张老师当时就把政协委员和妇女代表们的12370元捐款,又捐给学校架电用了。回首这段往事,张老师感慨,“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帮助别人,反而减轻了自己的痛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节衣缩食甚至不吃肉,省出工资帮助学生,把丈夫留下的唯一一件毛背心,给了发高烧的学生……
张老师说过,在华坪的二十多年,是一生中最精彩的,也是痛苦、劳累、贫穷、快乐的,这片土地接纳了我,给了我一个绽放人生异彩的舞台。有时也动摇过,被人误解,不理解,想一走了之,觉得自己已做得差不多了,可是静下心来想想,我连这点打击都经受不了吗?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吗?为了救我,一位企业家带来城里办事的钱,2000多元全部掏出来,我都不知道这人是谁。这么一想,又觉得惭愧。
“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吗?”、这里的人有恩于我,欠人情要还——这是她的做人准则,也是靠这个不断自我激励爬坡过坎,在长期的坚持中,她创作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从仁爱之心到“救一个算一个”
在张老师的事迹里,许多人不能释怀的一点,是她对亲人的态度:自己虽然孤身一人,但哥哥、姐姐去世时她都不在身边,年龄相仿也是最亲近的外甥住院急需用钱,她却把“兴滇人才奖”的30万奖金捐给了丁王小学建新教学楼。姐姐去世她不知道,打电话问家里人,人家反问她:告诉你有用吗?
外甥坚定支持张老师,是她无话不谈的吐槽对象——其实这种人,在她的圈子里没几个。2001年,张老师担任华坪“儿童之家”福利院院长,后面因经费紧张她四处“化缘”筹款,带孩子上街卖过鞋子和花。这段时间,福利院用的卫生纸几乎都是这个外甥捐的。2006年,外甥重病在昆明住院,姐姐给她打电话说,四川这边的亲戚都表示了,我这边就你一个亲人,你不表示我怎么见人?何况你现在也有钱——张老师的“兴滇人才奖”30万可是要公示的。张桂梅觉得这钱不是奖给她个人的,都没敢经过自己的手,直接划到了县委组织部的账上,全部用于丁王民族小学。张老师自责的说,外甥走后,福利院里还高高堆着他捐的卫生纸。
2008年,正是张老师日思夜想的“女子高中”建校最吃紧的时候,东北老家来电话,说她哥哥不行了。张老师为了在电视台做节目要一笔企业家的捐款,错过了见哥哥最后一面。张老师后来解释说,错过这个机会,我到哪去找好几十万啊!姐姐病重在云南住院三个月,她没有去看一眼,因为一直在外开会、找钱,偶尔回华坪一趟,又被福利院的孩子们围着……
张老师曾说,我无法向至亲解释:对家人的无情是因为对其他人的爱,一份更大的爱。我也怕死,也怕撑不到学校建成就会死掉,所以我要利用好每一次机会让学校能尽快建成,让山村女孩尽快入学,那样我才能死得安心。这背后,对山区教育的锥心之痛,一般人也很难和她一样感同身受——那里的险路少人走过,那种穷困少人见过。
彼时云南的精准脱贫尚未开始,许多美丽的地方背后,正是赤裸的贫穷。她曾告诉我,许多车轱辘能到的地方外界未必能到,何况是车轱辘到不了的地方!了解张桂梅家访的经历,或许更能理解她对家人的纠结“无情”。办女子高中10多年来,她走过11万公里的家访,走进1300多名学生家。都是何等艰辛的山路啊!
都是怎样困难的家庭啊!包车司机不愿去,正常人尚且心惊胆战,爬山常常几个小时,坐摩托车颠断她两根肋骨。但小脑萎缩行动失衡的她来了,握住家长黝黑皲裂的手,擦去她们脸上的泪水,“命令”随行者捐出随身的钱,脱下外套塞给人家,自己冻成伤寒……她说,女高不是普通的学校,是党委政府和山区贫困群众的桥梁——这话她有资格说。
“你想我了,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不要以为张桂梅是个好相处的人,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是急性子,脾气不好易敏感,并且爱憎分明,“看不上的人也懒得搭理”。福利院里陪着妈妈张桂梅来领奖的吴思思就说,妈妈在福利院里和蔼可亲,但在女子高中骂起老师来很吓人。当然因为吴思思的早恋倾向,妈妈还是拿伞柄打了她,这一打,打出了吴思思在学校的“进步奖”。
但可以想象,没有“斗争精神”,张老师怎么可能办起女子高中?从一个“苦命的女人”,到“生命的强者”,张桂梅个性强悍。她和疾病斗和老天斗,说“我就看老天能把我领走不”,说“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休止的看病上”;她和贫困斗,“挽救一个女孩拯救三代人”,探索教育扶贫二十多年;她和老师学生“斗”,不带党徽的党员老师要扣钱,把女老师气哭,去山里家访,当场烧了学生床底下的言情小说;她和自己斗,从不让自己闲下来苟且浮生;她去家访现场要求乡干部答应给学生家修路,乡长不敢得罪她也很为难:去哪里找项目啊!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没人不打心眼里佩服,没人说她人不行……
许多人说,张老师所作所为时常会挑战“三观”:对“外人”慷慨对自己和家人“吝啬”;不信医生的话凭自己的经验和感觉行事;管理学校苛刻而且搞“应试教育”还理直气壮的;对学生呕心沥血却要求她们“忘了张桂梅和女子高中”……更大的疑问有:是为了荣誉吗?完全牺牲自我值得吗?是不是性格有缺陷“一根筋”?
张老师说过这样一段话——有人说我爱岗敬业,有人说我疯了,也有人说我为了荣誉,也有人不理解。一个人浑身病却不死,比正常人还苦得起,男老师被我拖垮,女老师累得哭。有种精神撑着我,说到底是共产党员的初心和使命,让我直面这片热土时,心里不愧。
张老师1998年入党,当时已经41岁了,算不上“觉悟早”,但她的热爱那么纯洁热烈。她听不得别人说共产党不好,说“你可以说某个干部不行,但不能说共产党不行”。有一次,一个老板搭车捎她回华坪,半路上因为说党和国家这不好那不好,她当即要求停车下了车,好说歹说,还是搭别的车回去。这一方面是她年幼时就“渗入血液的红色基因”,另一方面,也是于山区教育的千难万难中发现,没有党委政府和组织支持,个人的理想终究是理想而已。还有一点,是张老师的个性品质和党的宗旨气质那么一致——当初她要报华坪的救命之恩,成了为人民服务的初心;就那么一根筋甚至“想法有些幼稚”往前走,反而成就恢弘了她的“斗争精神”。
张老师甚至几次给华坪县领导反映:能否把自己的丧葬费预支出来,用到孩子们身上,自己火化后“骨灰撒到金沙江就行了”。这种“无我”境界,也是一种精神有皈依的幸福吧。当时有人问她:那样我们想你了去哪里看你?张桂梅说:你想我了,我就会来到你身边。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撰文:徐元锋)
编辑:李柯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