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瑾:滚滚浪潮中的小红点与新加坡华人
2023年3月19日,王赓武教授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耶鲁—新加坡国大学院联办的讲座上,以“What does it mean to be ethnically Chinese in Singapore”为题(《联合早报》译为《何谓新加坡华人?》,于4月6、7、8三日连载),作了一次精彩的英语演说。93岁的老教授,以超强的记忆力、丰富的历史知识、清晰的思路、流畅的语言,带领听众走了一趟历史之旅。在全程脱稿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微观课题”结合“宏观视野”“偶然事件”置入“历史大潮”,“小题大做”式的讲析,处处引人入胜、发人深思。
王教授一开始就点出“新加坡华人”的故事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加坡”的故事是不寻常的,“惊讶”“奇特”等词汇贯穿整个演说。虽然如此,讲者说故事时不曾脱离起伏的历史浪潮。在教授口中,人称“小红点”的新加坡,在历史大背景下,被看中、促成长,遭遗弃、自救自强、发光发热的经历,充满了类似“意外”“惊奇”“独特”的特性,而中国与华人则为不可忽视的元素。
作者针对王赓武教授《何谓新加坡华人?》演说内容进行回应,图为王赓武教授档案照。(联合早报)
作为聆听着,笔者受惠良多,脑海中不断浮现两个问题:一、新加坡近200年来如何在历史大潮中沉浮翻转,成为一个独特的城市国家?二、新加坡华人除了西方元素外,如何深受中国元素与华人元素的制约,形塑自己的华人特质?这两个问题及答案显然是相互交织的。
中国元素逐步显现
小岛在长期静寂之后被重视,全拜欧洲人东来的历史大潮所赐。欧人在国家力量支撑下为商业利益东来,分别选择了自己的活动路线和根据地,而中国是很重要的目的地。相较于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英新加坡是迟来者,同样积极寻找合适的路线和根据地,从事前往中国的茶叶贸易。于是,新加坡登场了,中国元素也逐步显现。
新加坡的登场是一次意外,王教授笑言这应归功于法国拿破仑。19世纪初拿破仑在欧洲掀起的战争以失败告终,结果改善了英国与荷兰的关系,也促成两国于1824年在伦敦签下英荷条约,划分彼此在东南亚的势力范围。英荷条约使新加坡免于落入荷兰人手中,影响其未来的命运;而新加坡的地位因为马六甲海峡路线的安全得到保障而提升。可以说,新加坡在开埠前夕,已一再受到欧洲政潮的撞击,此可视为西方元素。
英人莱佛士慧眼相中具有潜力的新加坡,决定开辟为自由港。他特别欢迎华人的到来,积极鼓励马六甲、槟榔屿、爪哇等地的华人移入。另一方面,清朝政府在西方压力下被迫允许人民出洋,南部沿海贫民拜地利所赐,纷纷南下谋生,成为新加坡人口的主体。从此,中国元素和华人元素开始对新加坡发展的长期影响。
新加坡开埠120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战后欧洲殖民帝国崩塌,东南亚的殖民地在一片反殖声浪中成立了“民族国家”。民族国家的诞生乃继地理大发现后发生在欧洲的重大事件,18世纪末至19世纪后期欧洲普遍完成民族国家的建构。当欧人从东南亚撤退后,殖民地纷纷仿效,创建自己的“民族国家”,新加坡自然无法置身历史潮流之外。这股潮流仍充斥着西方元素。
移民色彩依然强烈
然而,新加坡华人人数众多的事实,引起区域内回教族群的疑虑,于是继1940年代受马来亚联邦和马来亚联合邦排挤之后,1960年代纳入马来西亚仅两年后即遭遗弃。1965年,新加坡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诞生。此历史时段,新加坡的移民色彩依然强烈,华人人数远超其他族群,但周遭国家却是人多势众、信仰回教的马来人和印尼人所掌控。于是,新加坡式的“民族国家”独树一帜。新加坡建国之路,因为华人元素,更为艰辛。
其实,华人元素与中国元素无法脱钩,在新加坡尤其如此。二战前,新加坡华人与中国的关系非常密切,中国政治与文化影响力持续性的冲击,和华人本身对乡土、血缘、文化、历史等多层面的认同意识,一方面让大部分华人获得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也导致华人社会的分裂和华人与异族之间的矛盾。二战后,世界局势大变,长达40多年的冷战开启,东南亚不幸卷入其中,西方元素不曾远去。在反共大潮中,华人处境愈发窘迫。新加坡建国之路,因为加入中国元素,愈发崎岖。
令人惊讶的是,在内外交困下,新加坡竟然创造了让世人啧啧称奇的事迹,不仅坚强地存活,还奇迹般地发展,成为独一无二的城市国家,并迅速走向世界。让人好奇的是,在国家建构与冷战来袭相互缠绕的历史时段,作为在国内占大多数的新加坡华人,如何在邻国异族环绕的情境下自处与应对?身为华人,他们如何做出调适和转变,让自己更适合变迁中的新加坡?
新加坡开埠至今已过200年,起始点就跟英国统治和中国移民两大因素捆绑在一起,华人不可避免地为中、英政治、文化和教育所影响,身份认同意识显得多元化与多层次,但大部分人受到中国元素和华人元素的制约。长期以来,地缘(乡土)、血缘(姓氏)、语缘(方言)、学缘(中英文教育)、文化(中西文化)、种族、国家等都是华人界定人群与我群的基础。
方言群认同消退
建国初期,新加坡华人或自愿或不自愿地经历了“去中国化”和“去华化”的过程,新的国家认同受到重视,种族认同则不被强调。1970年代末配合双语教育的长寿“讲华语运动”展开后,方言群认同随之消退。1980年代华校消失,辨识华人身份的教育因素(华校生与英校生)也开始淡出,中华文化与历史的认同意识随之弱化。于是,新加坡华人身上的“华彩”一层层剥落。那些海峡华人、英籍华人、唐山人、福建人、英校生、华校生等词汇,或成为历史名词或不再普遍,代以新加坡华人、华裔新加坡人和新加坡人等称谓。
历史的发展没让新加坡华人脱胎换骨,尽失“华彩”。浪潮中的小红点应变快速,建国十多年后,小国逐渐稳定,领导人自信心和自尊心日愈增强。基于区域惧共反华的氛围已缓解、儒家的经济价值受到国际关注,以及国民素质疑受“西方歪风”腐蚀等因素,政府决定推行一系列的文教政策,开启新加坡华人“再华化”的旅程。1970年代末发起的讲华语运动、1980年代的儒学运动和1990年代频密的华文教育改革都是实例。与此同时,1978年中国实施改革开放及其日趋显着的经济成效、1990年中国与新加坡建交及两国关系的逐步拉近,以及过后中新加坡纷纷移居新加坡成为新移民主体,皆成为新加坡华人“再华化”的促进因素。
历史的进程有时候令人讶异,短短不到200年,中国的发展,经历了由盛转衰,再从弱转强的岁月;中国与新加坡的关系,走过了由密切到疏离,再到越来越靠近的路程;中新加坡移居新加坡,从殖民地阶段新客的壮大,到民族国家建构阶段移民的中断,再到环球化阶段新移民的形成。凡此种种,终而加深影响新加坡和新加坡华人的中国元素。
历史的“重复”或“去来”何止于此?二战后,美国和苏联领导各自的同盟国,展开为期40多年的冷战,改变了世界。如前所述,它对新加坡和新加坡华人的冲击着实不小。而今,中国与美国为首的新冷战(或称冷战2.0)已然掀起,为原已多灾多难的世途增添风险和变数。滚滚浪潮中的新加坡和新加坡华人,再度迎来严峻考验。王赓武教授在演讲结束前,就提问新加坡华人如何为未来的变化做准备?他国将如何看待与中国和华人性相关联的新加坡?
王赓武教授在演讲结束前,就提问新加坡华人如何为未来的变化做准备?(档案照)
诚然,这些都是新加坡和新加坡华人必须严肃面对、认真思考的问题。
(作者是新加坡历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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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元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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