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这是我最初接受的关于劳动的教诲
文|陈忠实
最富诱惑的快活事儿是逮蚂蚱。蚂蚱有麦蚂蚱和秋蚂蚱,前者是生长在麦穗上发出吱吱吱的叫声,我曾和小伙伴们在麦子地里逮蚂蚱,着急处就忘记了已经黄熟的麦子,踏倒了麦子,招来麦田主人的叫骂。不过,这种麦蚂蚱叫声很单调,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秋蚂蚱这灵虫上来了。所谓秋蚂蚱,是相对麦蚂蚱而言的,在麦蚂蚱完成一次脱壳可以鸣叫的时候,秋蚂蚱才从埋在地皮下的卵蛋里化育成虫钻出来,满体嫩绿如同刚刚脱壳的绿豆。秋蚂蚱生长在长满酸枣刺棘的田坎上荒坡上和坟地里,捕捉很难。我和伙伴们根本等不得它完成三次脱壳羽化完成为可以鸣叫的蚂蚱,就在刺棘丛中寻找,常常被刺棘的尖刺刺得脚面和小腿布满血印也不在乎。逮着小小的秋蚂蚱,装进竹篾编的蚂蚱笼子里,每天喂它野谷苗的内芯。眼看着它在小笼子里一天天长大,完成三次脱壳成为一只羽翼丰满的蚂蚱,发出铃铛一样响亮有节奏的歌唱,我常常陷入一种沉醉。这种秋蚂蚱生命力很强,如果喂养精到,往往可以鸣叫到深秋以至霜冻时节才会完结,给平静也显孤寂的农家院子添一缕欢乐的声响……逮秋蚂蚱太专注也太投入,往往忘记了割草,无论逮着秋蚂蚱的兴奋或逮不着的懊丧,都会在拾起短把镰刀开始割草不久便淡化了,只畏怯草割得太少父亲那责备的眼色。
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在离村子最远的称作唐家坡顶的那块地,这是我家在原坡上最大的一块地,大约两亩还多,周边没有一棵树。我拖着足有一米宽的粗铁丝作耙刺儿的大耙子,一耙紧挨着一耙从东往西搂过去,再从西往东搂过来,确也如同为这块刚刚薅过猴毛的猴子梳头又梳身。这个铁丝耙子倒也不太重,拖起来也不太累,关键是坡地上滚动的热浪太难忍受了,火盆似的太阳就在头顶喷火,被晒了大半天的麦茬子热气蒸腾,拖着耙子过去再拖着耙子过来的过程,是被翻来覆去的炙烤。尽管头顶戴着草帽,头皮和脸皮仍然感觉到难耐的烘烤的灼伤,身上和裸露的小腿更不用说了。从家里带来的沙果叶茶水早已喝光,汗水似乎已经淌干流尽,口干到连一口唾沫儿也吐不出,看着还有一大半尚未搂过的麦茬地,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无奈。看到远处一块坡地上有一个同龄的伙伴也在搂着,心里似乎有一种安慰,农家娃娃都得做这种活儿,且谈不到劳动的单调和无趣,那时候还不懂这些高雅的词汇,尽管切实地承受着……
而当某天晚上和父亲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抓起母亲刚刚蒸熟端到跟前的白面馍馍咬下一口时,父亲顺口便会说,白面馍香不香?香。爱吃不爱吃?爱吃。明年搂麦子,再甭噘嘴吊脸的了。搂麦子受苦招架不住的那阵儿,想到吃白面馍馍,你就有劲了……这是我最初接受的关于劳动的教诲。
节选自《大家》2013年01期
插图来自网络
来源:浅海文苑 黄堡书院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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