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与湖南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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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鲁大学与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耶鲁大学校友、雅礼协会的志愿者们怀揣着向中国提供教学和服务的愿望,深入到中国内地,增进了中美两国民众之间的交流和理解。而他们最先抵达的是开风气之先的湖南。
耶鲁大学外科学教授Bernard Lytton在湖南医学院为学生授课,图片摄于1983年
湖南省会长沙市内有一所历史悠久的医院──湘雅医院,它的对面隔着马路,就是并校后归属中南大学的湖南医学院了,而湘雅医院一度被称为“湖南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其实湖南医学院在解放前一直叫做“湘雅医学院”。所以“湘雅”既是医院之名,也是医学院之名。
上世纪50年代湘雅医院(现中南大学湘雅医院)
那么“湘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湘”字不难理解,湖南省之简称也,自古如是;而“雅”字呢?那本是“雅礼”的缩称,也就是“耶鲁”(Yale)的旧译。如此说来,“湘雅”医学院及附属医院,自然就是“湖南耶鲁”医学院及附属医院了。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湘雅医院是中国规模完善的第一所现代西医医院,比声名赫赫的北京协和医院问世还要早六年。
中南大学湘雅医院
湖南这个地方有两个特点,一是富庶,自古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谓;二是人,敢为天下先者众多,所以才有“无湘不成军”之说。
湖南人的名声远播,传到了大洋彼岸的耶鲁大学,激起了一群美国年轻人的热情。他们积极筹集资金,争取教师支持,到1902年共募集一万七千美元,成立了“耶鲁外国传教团”,建立了“耶鲁中国计划”(Yale in China),决心在中国纵深地区推行基督教教育。
爱德华·休姆(右二)和颜福庆(右一)会见湖南省政府官员,图片摄于1913年
“耶鲁”就这么到湖南来了!其后盾是所谓“雅礼基金会”。经一番实地考察后,雅礼决定邀请正在印度孟买行医的爱德华·休姆(E.H.Hume)作为代表,到湖南行医,建立传教的立足点。休姆专为此行学习了一年汉语后,终于在1905年携娇妻幼儿登船浮海而来,于次年岁初抵达长沙。他时年29岁,从此以汉名“胡美”为中国人所知。
爱德华·休姆(E.H.Hume)
胡美到达目的地的1906年,长沙以东发生了“萍、浏、醴起义”。同年因受美国“华工禁约”的刺激,在长沙突然兴起的抵制美货运动,对胡美初期开展工作造成了更直接的冲击。可他没有退缩,而是默默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当时的湖南巡抚俞廉三迫于民间舆论的压力,颁布了严禁将长沙城内任何一寸土地出卖给洋人的禁令,胡美只得借用一位刘先生的名义,在长沙小西门的西牌楼,买下了原由罗姓老板开设的“中央旅馆”的地皮及房屋,经修葺粉刷后,正式挂出了“雅礼医院”的牌匾。
雅礼医院的对面,是为将来开办雅礼医科大学做准备的预备学校,名为“雅礼学堂”,首期招收了五十三名男生。这所“雅礼学堂”日后演变成了今日尚存的“雅礼中学”,那是现在湖南长沙的一所重点中学,每年耶鲁还要派教师来校教授英语课。
胡美一人兼任医院院长、唯一的医生、预备学校的校长,而他的助手只有他的妻子洛塔。面对上世纪初当地人对西医的偏见,胡美一时很难找到治疗的对象。
据说他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从街上拉来的,那是一个患“疖毒”的乞丐。长沙夏天炎热无比,是中国的几大“火炉”之一,很多人在夏季会因皮肤感染,生出巨大的脓疮。那个乞丐的头上就长了一个大疖子。胡美在湖南的首例手术,在他那简陋的医院里开始进行。胡美为乞丐切开脓疮,排脓消毒,上药包扎,乞丐头上包着纱布,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了医院。
但那个乞丐头上的疖毒真的就这么结痂脱落,毫无疑义地痊愈了。人们在半信半疑之间,逐渐有些胆大的人开始避开别人的视线,悄悄地溜进了雅礼医院,找胡美诊治自己或家人那些经中医久治不愈的病症了。胡美在求诊病人渐多之后,又要小心翼翼地避免为重病人治疗,因为医院条件简陋,他怕一旦收治后出现病重不治死亡者,将引起新的纠纷。但这种情况对于一家医院来说,实在是难以避免的,终于出现了死在医院里的病人。胡美用双倍的价钱买了棺材,亲自登门向死者家属道歉,才免除了灾祸。
毕竟治好的病人比治不好的多,胡美和雅礼医院的名气逐渐积累。最初四年的工作极有成效,他治愈的病人果真都成了为雅礼医院广为宣传的活广告,而这一点反过来成了他的舆论保护伞,在1910年狂飙突起的长沙“抢米风潮”中,挽救了雅礼医院和他本人。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天灾接踵而至。湖南濒临洞庭湖的产米区,因洪水泛滥,十垸九溃,大面积绝收,造成米价飞涨。胡美虽有惊无险,但他所受到的震撼肯定毕生难忘。
此时,雅礼会物色到了一位当时尚极罕见的中国籍医生,让他来当胡美的助手。
颜福庆
这位医生名叫颜福庆,上海人,耶鲁大学医学院毕业生。雅礼的资助帮助颜福庆读完了耶鲁的医学课程,交换条件是他毕业后必须去长沙的雅礼医院行医。颜福庆的来到,使孤军奋战的胡美大受鼓舞。
胡美(E.H.Hume)来到湖南,成立了“雅礼医院”,随后耶鲁大学医学院毕业生颜福庆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鼎革之后,掌管湖南军政大权的是谭延闿,他的母亲李太夫人患了大叶性肺炎,虽经多方寻医问药,遍请长沙城内有名的中医诊视,却病势日沉,不见丝毫好转。
谭延闿家本是湖南名门,他与其父谭钟麟都是进士及第,得授翰林。他还是个大孝子,所以对母亲的病重焦虑之极。谭延闿的门下提出,太夫人的病既然如此难治,何不请西牌楼的洋医生治治看?谭延闿抱着死马且作活马医的侥幸心理,派人前往请胡美出诊。
胡美当即与颜福庆到了谭府,听诊、量体温、询问病史,二人已知是大叶性肺炎无疑,并且料到此病上升期已近尾声。于是开了些普通的消炎退烧药,嘱病人静卧多饮水而已。第二天起,李太夫人的病情即大大缓解,接着不几日就完全痊愈了。谭延闿大喜过望,视胡、颜为神医,从此三人结为莫逆之交,筹划起创办医科大学之事来。
谭延闿
1913年7月,湖南省政府与美国雅礼会签订草约,决定在长沙创办“湘雅医科专门学校”,湖南省政府支付银元二十万作为开办费,之后每年支付经费五万,并由双方共同购土地七十多亩,建新校舍于北门外麻园岭。但此计划的实施却受到了意外的阻力,谭延闿只得联络三十五名在京任职的湘籍要员及社会名流,发起组成“湖南育群学会”,以民间团体的名义,与雅礼会合作。
整整一年之后,湖南育群学会代表湖南省政府,与雅礼会实践前约。颜福庆成为首任医科学校校长,而胡美任湘雅医院院长,兼学校教务长。胡美和雅礼会的梦想,在他到达长沙八年之后,始得成为现实。胡美随即携妻子洛塔返回美国,他要获得更多的经济支持。
胡美的目标早已锁定,那就是耶鲁校友哈克尼斯。他是一位正在寻求创一番事业的慈善家。胡美带着自己拟定的计划去与哈克尼斯共进午餐,在席间谈起自己的工作,还有在中国的种种体验及见闻。哈克尼斯提出由他投资购置医院和学校的设备,一定要按当时的最高标准,他说,我不愿意以后再出钱来维修和更新,我们办就办最好的。
1915年湘雅医院设计图
胡美喜出望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计划,递上去告诉哈克尼斯,那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可当胡美带着从美国购置的最新设备回到长沙时,他的朋友谭延闿却已经在政治斗争中败北,被大总统袁世凯勒令入京待罪,判了四年徒刑,只是后来在别人的担保下,才放他去了上海。胡美要面对的是完全不熟悉的北洋系的新省督汤芗铭,他还会不会实践谭延闿的承诺,继续资助湘雅呢?
汤芗铭
正在胡美焦虑担忧之时,省政府传下话来:汤芗铭第二天要来湘雅视察。胡美与颜福庆抓紧时间做准备。别的都还说得过去,唯独解剖室里空空荡荡,因为在那个草创时期,尸体很不容易到手,而且外间本来就对西医传说纷纭,湘雅尚未开展解剖的课程。有人提议,何不到城外去捡拾刚刚被汤芗铭的北军枪杀的乱党尸体?胡美被提醒,连夜带领师生出城抢运,真的在第二天让汤芗铭看到了摆满尸体的解剖实验室。不管怎样,汤芗铭对湘雅十分满意,答应按前任的承诺继续向湘雅支付经费。
湘雅就在这样的政治动荡中发展着自己的事业,在开办医科学校之后,又开办了护士学校,甚至招收了女生入校学习护理,这在当年更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到1919年,湘雅已初步实现了胡美的理想:在教学和实验上尽可能接近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科大学的标准,有坚实的基础课程,合格的专任教师,完善的实验设备,充分的实习安排时,良好的临床基地,并且完全用英语教学等等。首批招收的学生,此时也已毕业,因标准很高,淘汰率亦高,但也培养出了如张孝骞先生这样日后成就卓著的医学专家。
这一年医学专科学校的各个年级都已经满员,可实际上一共不到五十名学生,而这些人都是日后中国开展现代医学的火种。湘雅有所谓“光荣的诚实制度”,每次考试时无人监考,教师出好试题后就离开,由最后一位写完试卷的学生收齐试卷送交教师。一般是无人舞弊的,一旦发现有人舞弊,则严厉处罚,甚至开除学籍。通过这种教育,令学生养成自制、自尊,以诚实为无上光荣的信念。这就叫“Honor System”。
湘雅还教育学生要对生命和人体持极端尊重的态度,这在当年处于乱世的中国,普遍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尤为难能可贵。有这样一个例子:学生在上解剖课时,被解剖的尸体来自于一位患腹部脂肪瘤的女病人。有学生发笑说,这个尸体比猪还肥胖。上课的美籍女教师当即训斥学生,说死者给我们提供了学习的机会,我们的态度应该严肃恭谨,并向死者致敬。她率听课的学生肃立向尸体鞠躬,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深刻的医学伦理及人道精神。正是此种潜移默化,为湘雅学子们养成了高尚的医德。
赵恒惕
后来,赵恒惕成了湖南新的主宰者,认真维持与美国雅礼会的合约。胡美、颜福庆与湘雅,托赵恒惕之庇护,顺利工作到了1926年的夏季。而在1925年,还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于是医学再次受到政治的冲击。五月底,在上海公共租界,英国巡捕开枪毙伤数十名示威的工人和学生。中国的政治风波,胡美已经是见惯不惊。可他此时绝没想到,远在上海发生的事件,会直接诱发后来让他不能继续在湖南立足的北伐战争。
1926年7月,湘军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宣布加入北伐军的阵营,被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作为攻击长沙的先头部队,与省长赵恒惕的军队展开了激战。长沙城内人心浮动,省会长沙的学生联合会召开紧急会议,表决以何种行动声援北伐。表决的结果,除了湘雅医学专科学校的代表外,一致同意应擒贼擒王,洋人中声望越高的则应惩办越重。根据这一精神,学生联合会当场决定,长沙的头号惩治对象是湘雅医院的院长胡美。
努力为湖南工作了二十年的胡美,此时命悬一线。幸亏得知消息的湘雅学生中,有他的同事颜福庆的女儿,她及时通知了胡美。大惊失色的胡美赶快去找颜福庆,连夜召集学校各系主任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应对的方法。胡美亲自给省长赵恒惕打电话请求保护,赵立即派出军队将湘雅的所有外籍教师、医生置于严密的保护之下。他还将学生的家长们请到学校来,劝说学生们放弃围攻湘雅捉拿外籍人士的计划。这才将事态暂时控制住。
但赵恒惕也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很快唐生智就兵临城下。胡美和湘雅董事会人心惶惶,自忖难以在自己好不容易开创的基业之上继续安心工作。董事会在最后时刻议决,所有的外籍人士撤离长沙,将湘雅的一应事务交由颜福庆等中方人士管理。赵恒惕在被唐生智赶出湖南之前,派出一百名武装士兵,护送胡美等人乘火车到武汉,总算脱离了险境。之后胡美他们辗转返回美国,而赵恒惕下野逃亡,连颜福庆都不敢在被北伐军占领的长沙久留,去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然后又回到故乡上海,创办了上海医学院。
张孝骞
湘雅停办了两年多,直到1929年才重新恢复招生,那时的湖南省长变成了何键,而湘雅的院长已经是由首届毕业生张孝骞来担任了。胡美走了,湘雅还在。雅礼会为在湖南传教而来,却种瓜得豆,为这块原不知西医为何物的土地留下了现代医学的薪传火种。但湘雅却一直是湖南人的骄傲,是湖南人在疾病缠身时的救星。湖南人从连让胡美开刀排脓治疗疖毒都不敢,到享受现代的医疗服务,不过短短不到百年。如今,当湖南人在那座宽敞明亮的现代医院就诊时,应该知道百年前来到长沙的美国人胡美为何许人,明白“湘雅”之名背后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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