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哈佛耶鲁,为什么还要抗议
作者:董一夫
转载:财新网
每逢一年一度的哈佛-耶鲁橄榄球比赛,两校的学子都会期待着在比赛结束后,能够冲上球场与同窗挚友们一同庆祝母校的胜利。然而,上周六进行的哈佛-耶鲁橄榄球赛刚到中场休息,一大群哈佛和耶鲁的学生与校友就从看台涌入了球场。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庆祝,而是抗议。短短的几分钟内,近500名抗议者占据了“耶鲁碗”的中央。他们席地而坐,同时向四周展开多条横幅。其中一则标语写道:“无人获胜:耶鲁与哈佛是气候非正义的同谋。”
这场抗议的组织方,是两校致力于倡导校方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的学生社团。化石燃料撤资运动的目的,在于促使大学等机构将捐赠基金等投资从传统的化石燃料行业(包括石油、天然气、煤炭等行业)撤出,从而促进高碳排放行业的低碳转型,以应对全球气候变化。
哈佛和耶鲁的捐赠基金总额位居美国大学中的前两名,分别高达383亿和293亿美元。在两校近700亿美元的捐赠基金中,约有12亿美元的投资依然在支持着全球范围内化石燃料行业的运作。尽管这笔投资占两校捐赠基金总额的比例并不大,但其绝对数值十分可观。因此,如果哈佛和耶鲁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则很可能会对很多其他美国大学关于是否撤资的决策有着实质性的影响。
不过,无论如何,这场抗议从表面上看不免显得有些出格。耶鲁校方表示尊重学生们的自由表达,但反对学生扰乱学校活动的秩序。换句话讲,有更为正当的途径表达诉求,抗议者们为什么不利用?一些看台上的观众对抗议者们十分不满,并发出了嘘声,毕竟坐在球场中央的学生和校友们在拉出横幅、喊出口号之后,仍然拒不听从现场工作人员的劝阻,毫无离开场地的意思。这样白白地浪费上万名观众的时间,难道不是自私的表现?
最终,在使比赛延误了近一个小时后,大部分抗议者终于同意离场,而一小部分抗议者始终拒绝主动离开,并要求警察用逮捕的形式迫使他们退场。无奈之下,警察只好逮捕了42名抗议者。
虽然被捕的后果并不严重,但是为了一场抗议,值得这样鲁莽吗?要想明辨这场抗议中的谁是谁非,光看表面是远远不够的。
哈佛和耶鲁两校的化石燃料撤资运动始于2012年,7年来几乎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究其原因,并非学生倡导得不够积极,而是两所名校的无动于衷。
一方面,校方撤资有实际操作上的困难。耶鲁大学捐赠基金的投资配置依靠经久不衰的“耶鲁模式”,在过去的30多年取得了近15倍的收益。短期内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很可能使学校蒙受亏损。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校方与抗议者双方实力悬殊。学校拥有着上百亿美元的资产,掌握着基金投资和学校管理的实权,如有必要还可雇来律师,叫来警察。相比之下,校园里的化石燃料撤资倡导者可谓手无寸铁。
我大一的一位室友就是耶鲁撤资倡导的积极分子。他第一年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征求了全屋同学同意之后,把一幅巨大的撤资宣传横幅挂到了我们宿舍的窗外,让住在耶鲁老校园(Old Campus)的学生都能看到。实际上,学生社团除了拥有筹来的些许活动经费可以在校园中做宣传倡导或邀请嘉宾前来演讲以外,几乎没有实际权力。所以,当这些学生社团用大学制度内的方式试图影响校方决策的时候,校方则对其不屑一顾。
近年来,哈佛和耶鲁对是否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只有校方内部的讨论,几乎没有外部的参与。哈佛校方认为,当名校持有化石燃料行业的股份,可以起到影响其低碳决策的作用。然而,近日,在麻省理工学院,校方不但未能通过控股影响化石燃料行业,反而得到了壳牌石油公司300万美元的捐赠,使学校的一个礼堂以壳牌来命名。麻省理工的众多师生对这捐款表示不满,认为学校不但没有影响石油公司,反被公司的捐款左右。可见,通过控股来影响化石燃料行业,说比做要困难得多。
由此可见,聚焦化石燃料行业撤资的抗议之所以打破学校日常的秩序,是因为现有的秩序远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于是,在2015年4月的一天,耶鲁化石燃料撤资运动的48名成员一早闯入耶鲁校长办公室所在的二层小楼,静坐抗议。抗议者要求校方公开宣布重新考虑是否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当天下午,有近150名学生在校长办公楼外形成“人链”,向耶鲁校方施压,而校方依然没有计划回应抗议者的诉求,只是叫来耶鲁校警将示威者带出校长办公楼,其中19人受到了警方的罚款。
时隔三年半,该社团于2018年12月再次来到校长办公楼静坐示威,最终48人被捕。之所以部分参与抗议的学生坚持以被捕的形式结束静坐,一是因为他们认为将事件的结局定格在学生被捕可以提高撤资运动的知名度,二是因为他们希望向公众证明,撤资运动并不是学生们毫不负责的无理取闹,他们愿意为了这场运动而冒失去自由的风险。
因此,这次球场上的抗议,是校长办公楼静坐抗议的延伸,更是化石燃料撤资运动长期遭到校方忽视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实际上,哈佛和耶鲁的校方事先得知抗议的计划,但没有阻挠。两校的本科教务长在抗议时也走上球场与抗议者沟通。两队的球员似乎也对延误有所准备,甚至对抗议表示支持。哈佛橄榄球队的队长还事先录了一段视频,表示支持抗议的诉求,并希望哈佛和耶鲁的两位校长分别采取行动,促使两校从化石燃料行业撤资。
就知名度而言,这次抗议十分成功。这是由于近年来,体育赛场时常成为美国社会抗争的场所。因为体育汇集了金钱、荣耀和影响力,所以许多美国体育界人士意识到了体育界的影响力,并充分利用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平台,为他们所认为的社会正义发声。
其中最出名的是前旧金山49人队的橄榄球球星科林·卡佩尼克(Colin Kaepernick)。他从2016年8月起,在每场比赛前奏美国国歌时单膝跪地,以抗议现今美国依然存在的种族主义以及对有色人种的警察暴力。美国职业篮球联盟(NBA)的球星和教练也经常对美国社会的种族主义与枪击事件发表言论,其影响力往往不亚于政府官员。
所以说,哈佛和耶鲁学生策划的球场上的抗议,巧妙地借用了体育的平台,让抗议的画面通过电视转播流传甚广,并使这场关于化石燃料撤资和全球气候变化的抗议一举成为了美国全国性的新闻。
不过,在美国,只要是全国性的新闻,都难免被政治化,而参加各种为社会正义而抗议的学生们也往往会遭受“自私”的指责。自私与否的判定,不能只取决于学生的主观意愿,也应当考虑到学生诉求的内容,以及学生不抗议的后果。
首先,学生们作为个体参与抗议,与大多个体的行为抉择一样,肯定会有自己的考虑——如果将其称作私心可能也不错。有的学生可能喜欢冲在抗议前线,把组织抗争作为自己人生历练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学生原本没有打算抗议,只因看到已经有抗议者在球场上,才本着凑热闹的心态冲了上去;据报道,还有的学生主要是为了自己受到全球气候变化威胁的家乡——如最近山火蔓延的加州和澳大利亚或是受到海平面上升威胁的太平洋岛国,才决定参与抗议。
近年来,关于全球气候变化对人类生存的巨大威胁,正在发展成一种普遍的共识。全球气候变化不仅是一个如何降低碳排放的技术性问题,也是一个与社会正义密切相关的议题。抗议者标语中所谓的“气候非正义”,是指包括许多发达国家与高碳排放国家对全球气候变化加剧负有主要责任,而气候变化最大的受害者往往是欠发达地区和低收入人群的现象。受灾的欠发达地区与低收入人群在关于全球气候变化的讨论中极少有发言权或发言权极小,而对全球气候变化负主要责任的国家和大型公司却往往不需要对它们所造成的伤害进行补偿。
一些顶尖大学的学生以伸张正义的名义而抗议,即使有私心,也不应被视为“自私”。毕竟,这些学校的学生即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可以借助学校的光环找到体面的工作,过上舒适的生活。所以说,这些前途无忧的学生,之所以要站出来,甚至坚持要付出被逮捕的代价与校方周旋,就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在哈佛和耶鲁,很大比例的本科生都有丰厚的助学金,但是铸就他们哈佛梦与耶鲁梦的代价,却正是学校通过在高碳排放行业投资所加剧的全球气候变化。虽然大学从化石燃料行业完全撤资对减缓气候变化的作用十分有限,但是撤资终究是为伸张气候正义迈出的关键一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以正义之名而抗议就一定会达到公正的结果。抗议是否公正,历史往往比现场的旁观者更有发言权。这场哈佛和耶鲁学生组织的抗议看似出格,但并不是无理取闹。挑战已有秩序的抗议,是甘地与马丁·路德·金等抗争先贤给世人留下的宝贵遗产。当甘地率领印度人破坏殖民统治的秩序,当马丁·路德·金领导非裔美国人挑战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主义制度时,旁观者的第一反应往往也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自在。至于球场上的抗议者们对当下全球气候非正义秩序的挑战是否正义,恐怕只有后知后觉的历史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由于抗议的延误,今年的哈佛-耶鲁橄榄球赛直到太阳落山后,在没有灯光设施的“耶鲁碗”近乎黑暗时才结束。与抗议相比,比赛过程也不失精彩。耶鲁“斗牛犬队”(耶鲁吉祥物)在一度大比分落后的情况下,在最后关头扳平比分,并最终在双加时后击败哈佛“深红队”(哈佛代表色),书写了耶鲁运动史上的新佳话。两队自1875年开始的“恩怨”已经延续了144年,共进行了136场比赛。试想,一百年后,当人们提起这场比赛,他们会首先谈到耶鲁的反败为胜,还是会谈到中场休息时的静坐抗议?
“没有抗议,还能算作是耶鲁的活动吗?”我的一位参加了抗议的耶鲁同学事后在社交媒体上评论道。的确,无论旁观者怎样看待,也无论历史会怎样记载,恐怕无人可以阻挡哈佛和耶鲁的学生为气候正义而组织的抗议。这样的抗议,或者在体育场馆,或者在其他公共场所,还会继续下去,参加者也不会局限在哈佛和耶鲁学生的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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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一夫,毕业于耶鲁大学,获历史学学士学位;曾于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从事学术研究工作。转载:财新网。本文经授权转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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