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病时,总有一个场景在半梦半醒之间浮现在眼前。一只乒乓球绕着圈跳动着,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塑料响声,就这样越动越快,越动越快,直到敲出一连串分不清间隔的轻响。那是一种新抽出的嫩芽般虚弱的无奈,潜意识里让心脏悸动的不安。这个意象如同乒乓球一般轻巧无序,但我却无法撼动一丝一毫,只能在加快的呼吸声中将意识拉回现实。从梦境边缘跌进现实,轻盈堕落成沉重。生活的钟摆在黑暗中缓慢而规律地起伏着,像是无意识的呼吸。二零二零年的钟声敲响时,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钟摆一下落入阳光里。
我坐在寝室的窗前。今天外面久违地下雪了。来到Wellesley之前我就在期待三月的雪,春日复寒的无常,附在半开的玉兰花瓣上柔弱的白,抓着人衣领拉进过去的梦,好像在说世界什么也不在乎。两个月前的我要在今天去罗德岛找朋友玩;一个月前的我要在今天呆在学校哪也不去,好好写论文;一周前的我要在今天呆在寝室煮泡面;三天前的我要在今天收拾搬家回国的行李;今天的我在航班取消后坐在窗前看雪。所有手里拿着望远镜,想要一探未来面貌的焦急的人们都被金色钟摆反射的阳光毫无预警地刺在眼睛里。想要在连建造地基的材料也不知所踪时走上塔尖,被剥夺了视觉的人们在悖论中恐慌。
在得到了一种新的自由的同时,人们也将失去过去无意识去珍惜的自由。像风筝离开了地面,在强风中,风筝失去了来自另一端的安全感,在高空翻飞。遣散学生的第二天,我在阴云中睁开眼睛,走出寝室的时候空气却意外的温暖,就像离别前最后一个拥抱,再对上彼此双眼的时候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却又笑了出来。第三天是晴天,在午后向着一片红色的熙攘走去,站在最后一排看着大四学生坐在石阶上,依偎着彼此,红色的彩带在树干上流动,好像谁也没法带着最好的表情说出“毕业”这两个字。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像日落时的影子一般被无限拉长,最后融化在黄昏的黯淡中。走在路上碰不见人,松鼠跑来跑去,一只只都是食物充盈、生活幸福的样子。在阳光大好的天气坐在Academic Quad中央,沉没于自然里。在现实的前进受到困阻后,我像一粒灰尘,很容易地落进裂开的缝隙里,这才意识到生活在平日走得有多快,在我眼前晃出彩色的光条。在阴雨天走在下坡的路上,湿润的森林般的空气有着让人重新意识到呼吸的美好的能力,像在炎炎夏日咬下第一口冰镇西瓜,让人想要抛弃阻挡这种甘甜的一切事物,包括口罩。
活动范围越缩越小。在Locomotion上半睁着眼看着查尔斯河上的日落,在波士顿图书馆翻书敲键盘的声音中喝抹茶拿铁,在English Department轮流读着尤利西斯......这样的日子被无奈地打包起来丢进角落里,一阵强风过后就会散成尘埃。快要忘记在打招呼后第一句话不是新冠的日子,那时候我们都会说些什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如呼吸般轻松的漂浮在空中的琐碎闲杂,现在无论如何努力凑近也无法听清。空气中,人与人之间紧绷着透明的弦,一阵轻颤就能引发海啸般的共振。一片沉默中,人们小心翼翼地呼吸。
飞行管控像是摁着时钟的指针往过去扳。人与世界相连的、跨越洲际与海洋的道路被贴上暂不开放的标示。那些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一整个手机屏幕都装不下的距离,是那些人们无论转多少次机,经历怎样的痛苦与疲倦都想要缩短的。不可能性的波动上涨,难免让相隔万里的人们感觉握紧的手缓慢而令人无奈地失了力气,世界像切一块水果蛋糕一样轻松地拿走“家”这个字所带来的安全感。但“家”的安全感并不是纯粹由物质创造出的。这一场世界的精神性地震后,需要重建的也是心中破碎的生活的河流。而不管是重新挖通被阻断的河道,还是干脆引一条新流,清澈的水会再一次流过干涸的沙地、卵石、土壤,和草木,最终流进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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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牟兰,韦尔斯利2023届学生,原载:认识韦尔斯利Wellesley,该公号致力于深度了解韦尔斯利,广度探讨文理教育及女性教育。本文经授权转载,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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