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间大病房：读毛姆《人性的枷锁》

作者：硅谷维立

转载：硅谷生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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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是英国作家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的名作《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的主人公。他天生跛足，幸得父母疼爱。但父母在他九岁前都离开了人世。他被送到叔叔家，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

路易莎婶婶温和善良，但菲利普天性敏感，又因残疾而自卑，在学校孤单落寞很不快乐。牧师叔叔告诉他要笃信上帝，菲利普于是祈求上帝治好自己的跛足，却无果。他对上帝非常失望。

高中毕业，菲利普去德国留学，在海德堡交了一帮三教九流的朋友，常和他们高谈阔论。从德国回来，他第一次有了女友。但他很快后悔了：女友比他年长很多，他并不爱她，只是觉得20岁的人应该有些爱情经验。他在叔叔安排下去伦敦一家会计事务所当学徒，但他不喜欢这份工作。他决定去巴黎学美术。

菲利普在巴黎结识了很多艺术家。但在一个缺乏才华却对艺术异常执着的同学自杀后，菲利普成为一流画家的信心开始动摇。痛苦的挣扎后，他放弃艺术梦回到伦敦，进了医学院。

在伦敦，菲利普遇到一个漂亮轻薄的女招待米尔德。米尔德不爱菲利普，但在没有男友时还是跟他约会。菲利普向米尔德求婚，米尔德毫不客气地说她准备嫁给另一个人，因为菲利普钱太少。菲利普迷恋她不能自拔，对她又爱又恨。

米尔德嫁人后，菲利普认识了女作家诺拉。诺拉虽然穷，长得也不好看，但开明得体，两人成了情侣，菲利普感到很幸福。可当怀孕的米尔德不名一文地来找菲利普时，菲利普立刻狠心抛弃了诺拉。他和米尔德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一次遭到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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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该怎么办？他能恢复元气吗？他能得到爱情，找到人生的意义和自己的方向吗？这些都是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要回答的问题。《人性的枷锁》的基调灰暗低沉：一个人一旦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经历生活的艰辛，就会受到种种人性的枷锁比如家庭、宗教、爱情、金钱的束缚。菲利普的人生，就是一个遭遇和挣脱人性枷锁的故事。

毛姆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英国作家。他的作品在经典文学中比较特别：比严肃小说通俗，又比通俗小说严肃。他不太使用生僻的词，不擅隐喻、象征等修辞手法，也不会动不动来它好几页让读者暗暗叫苦的时代背景和心理分析。他语言平实，讲故事开门见山，读他的小说就像饮一杯淡啤酒一样容易。

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他的作品往往停留在对社会不公和人性善恶的描写，对背后的根源并未做深刻探讨，同时代的批评家对他的文学成就有所保留，毛姆也自称“二流作家”。

但读者喜欢他的书，而且他的很多作品被改编成戏剧或电影，比如《人性的枷锁》就三次被搬上银幕。加上在股票投资上也有不错的成绩，他不是那种穷愁潦倒的艺术家，生活一直优渥。

《人性的枷锁》是毛姆的代表作。虽然毛姆不承认，但菲利普就是毛姆的翻版。毛姆也在八岁和十岁失去父母，也被牧师叔叔照顾长大，也曾去海德堡学习，也尝试过当会计和医生。菲利普有残疾，毛姆也有一直深感自卑的结巴的毛病。

毛姆的小说以前读过几本，《人性的枷锁》原本也只想随便翻翻，但读着读着觉得超出了期望。在菲利普的残疾和自卑后面有一颗纯净的心，我既为他挣脱人性枷锁的每一点成长高兴，也在他的故事中重温了几个自己经常感到困惑的话题，记起了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它们烦扰之人，因而得到了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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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菲利普因上帝没治好自己的跛足而对上帝失去了信心，但他还是想找到生命的意义。在巴黎学美术时，他遇到一个叫克朗肖的诗人。他问克朗肖人生意义是什么，克朗肖这样回答他：

“你去过克鲁尼博物馆吗？那里有色彩最考究、图案最精致的波斯地毯，漂亮极了，让人叹为观止。它们身上有东方的神秘与感性之美，有奥马尔的酒杯和哈菲兹的玫瑰。

但你看到的一定还不止这些。你刚才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去看看那些波斯地毯，有一天你会有答案。”

菲利普不明白克朗肖的意思。当菲利普在伦敦再遇克朗肖时，克朗肖已身患绝症，一边等待自己的诗集出版，一边等待死亡的来到。菲利普照顾克朗肖走完了生命最后一程，也突然悟出了克朗肖那段话的含义。

人生没有意义，活着没有目的。一个人是出生还是未出生，活着还是死去，都无关紧要。到头来，一个人的生活仅仅是他编织的图案。这些图案有自己的形状和色调，有的简单，有的复杂，有的淡雅，有的浓艳，仅此而已。他出生，他受苦，他死去，这个简单的模式是人生唯一的真相。

当菲利普看清人生毫无意义这一现实时，他没有悲观、绝望、陷入虚无。恰恰相反，他感到一种释然和解放。如果生活毫无意义，世界就谈不上残酷，他所做或未做的事情都不再重要。失败无所谓，成功也无济于事。自己不过是那群目前占据了地球表面的群体中最不起眼的一员，像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一直沉重地压在肩上的责任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抬起来，菲利普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和喜悦。

克朗肖当然是对的。人生没有意义。所谓意义都是我们赋予的，比如权力，财富，亲情，爱情，享乐，创造，帮助别人，自我成长，改变世界。

但问题来了，你应该赋予你的人生什么意义呢？虽然生命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没有意义，但个体是需要意义的。生活中最好有一件或几件你真正相信其价值的事情。这些事情可高可低，可雅可俗，可大可小。当你给它们灌溉营养时，小草也好，大树也好，它们会慢慢长大，填满内心的空洞。

找到这件事，才是最难的。菲利普对自己顿悟的喜悦是可以理解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对某种性格、某种境遇的人是一种解放，因为他知道了人生的意义不必那么沉重，他拿到了寻找自己生活独特意义的许可证。

但这种解放只是成长的开始。在人生的某一个时刻，他或许可以把美好的家庭当作生活的目的。但他会一直以此为满足吗？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后，他会有新的要求吗？都是未知数。

有些人似乎更善于找到生活的意义，他们是那些快乐的人。所谓知足常乐的“知足”，大概就是满足于自己找到的人生意义的意思，即使说不清意义到底是什么。但菲利普不像这样的人，而一个人的天性是最难改变的。小说都有最后一页，毛姆也浅尝辄止，但我为菲利普担心。他对人生意义的追寻，永远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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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的另一次顿悟发生在全书倒数第二章的结尾，当他这样审视自己深以为耻的残疾的时候：

“他知道跛足扭曲了他的性格，但他也因此获得了让自己得到那么多乐趣的内省的力量。没有它，他不会拥有对美的敏锐鉴赏力，对艺术和文学的热情，以及对生活的多种不同面目的强烈兴趣。

每个人的身心都有缺陷。整个世界就像一间病房，里面没有理由，没有韵律。他看到了长长一列身体变形、头脑扭曲的人。有的人肉体有病，心脏或肺脏虚弱，有的人精神有病，意志软弱，无法控制自己对酒精的迷恋。
他感到了对所有这些人的同情。他们是盲目的运气展示自己的无助工具。他可以宽恕格里菲斯的背叛和米尔德带给他的痛苦。他们也没有办法。唯一合理的做法是接受人们好的一面，耐心地对待他们的错误。”

世界是间大病房，我们都是房间里的病人。即使在没有流行病的季节，这也是生活的真相。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跛足”，不管外人是否知道。即使我们在阳光下把它们藏起来，在孤独和黑暗中它们也会像破茧前的毛虫般抬起头来，以只有我们知道的方式，轻轻地、无情地、不屈不挠地咬啮我们的心灵。在这样的挣扎中，我们常常以为自己是一个独特的悲剧人物。

但这种悲剧并不是独特的，它可能不过是人生常态。每个人都有旁人不一定理解的属于自己的挣扎，这种挣扎对自己都是艰难而巨大的挑战。到头来，每个人都要应付那些人生最基本的问题，接受缺陷，忍受孤独，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那些必须一个人走的旅途是让人恐惧的；但当我们意识到其他人也要独自面对这些人生最基本的挑战时，还是感到了一丝安慰。

又像一位哲人说的：

善待他人，因为你遇到的每个人都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Be kind, for everyone you meet is fighting a hard bat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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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硅谷维立，原载：硅谷生活家。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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