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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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娃”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个社会话题，在这个内卷的大环境里，“要不要鸡娃”好像已经不再是一道选择题，但希望被裹挟着前进的我们和孩子，即使身陷竞争，也能时不时地往外面看一看，往远处看一看。今天的文章的编辑采访了一位海淀重点中学的高中老师，一位中学生家长，和一个20岁从小被“鸡到大”的大学生。她们共同讲述了一个故事：那些被鸡娃鸡大的孩子，长大后都怎么样了？
今天的第一位讲述者是一位高中老师，她目前在北京海淀区的一所区重点中学教书，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这位老师给我们投稿说，「按照教育的规律来讲，家长对于孩子的影响主要是在 10 岁之前比较显著，等到孩子上了初高中，主要看的就是家长教育的结果了。」所以她很想从一个中学教育者的角度，讲一讲这些被家长鸡大的海淀学生到了高中是什么样的。
一、高中老师的观察我今年正好在带高二，我感觉整个年级的孩子，都处于一种很紧张很焦虑的状态，只是表现有所不同。有一些小的时候比较乖的孩子，到初高中逐渐变得叛逆，开始不太想学习。我曾经遇到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小时候爸妈给他报了很多课外班，很用心地培养他，但到了初高中，他开始爱玩，倒也没有玩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是打游戏、打乒乓球，但总感觉他学习动力不足。这种孩子，一般是在学校玩，回了家在父母的监管之下，还是会按部就班地学习。还有一些成绩稍差些的学生，在这个阶段，他们其实已经学不动了，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在玩。这两种状态与家长「鸡娃」的期望值，都是相差甚远的。也还有很多孩子，他们的目标很坚定，自己也有学习的积极性，但这群孩子的焦虑情绪就非常明显。前两天，我在我们学校最好的班监考，我看到孩子们脸上普遍都长青春痘，尤其额头那块很严重，这明显是焦虑过度的一种表现。甚至还有一些女生焦虑到有了一些疾病，而那种病原本不会在这个年龄得的。以及，“脱发”也非常普遍。学生经常抱怨说，“随便一摸头，一把头发就下来”。有一个男生我印象很深，我从高一开始教他，之前他的发际线还算正常，只是稍微靠后一点。我当时还想，“这以后可能是当码农的材料。”结果前两天，我又在楼道里碰到他，他因为发际线后退得太严重，已经剃了光头了。我当时看了特别伤心，觉得孩子太可怜了。还有一件事，前两天，我竟然在跟三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学生，讨论焦虑症用药量的问题。我有时候工作压力大会有失眠的症状，而这三个孩子还都是花季少女，就都得了抑郁症，她们夜里都睡不着觉，跟我倾诉睡不着觉的痛苦，一个个都顶着大黑眼圈，这群孩子真的很可怜。之前我听到那期海淀妈妈自述的节目，里面讲到很多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六小强”，觉得进了“六小强”之后，就有了上个好大学的保障。这种焦虑是整个大环境造成的，虽然我自己的孩子还小，我可能也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他们上“六小强”，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也会担心孩子的未来。现在北京高中的招生数比起城市人口基数而言，是供不应求的。尤其我是儿子这两届赶上了出生人口高峰的年份，他们将来恐怕真的要面对没有高中上的问题。对这一批孩子的家长而言，他们鸡娃的原因可能更多是“生存性”的。十多年前，我在班上看到的学生，知识面普遍非常丰富，上知天文地理，下知国内外大事。但现在的很多孩子，除了老师讲授的内容，他知道的东西非常有限。而且，我现在越来越少遇到那种学生——在谈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眼里散射着光芒。我觉得这是我所观察到的，这些年来学生的一个变化。如果要说原因，可能还是升学压力太大的缘故。或者说，也可能真的是“六小强”把那些好生源都包圆了？我在学校里除了常规的教学，还管一些社团工作，带学生参加一些比赛。几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到现在和我还有联系，他就是我特别欣赏的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出身于技术知识分子家庭，小的时候看了很多书。他的父母，只给他划定了一个大的框架，在这个大框架之内，他拥有很多自由探索的空间。在高中的时候，他就明确了自己的目标，要考国外的大学，并且一路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准备，包括他的托福考试都是自学的。而托福考过之后，他利用空闲时间，在一个科技项目中自己设计了一套装置，因而萌生了对机械的兴趣。最后，他成功地申请到了美国佐治亚理工的机械专业。前几年他回国，我们一起吃饭。当时他说自己在Google实习，在跟着导师做一个帮助先天听障的人群进行语言表达的项目。他在聊起这件事时，眼里是放着光的，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像他这样的孩子，我接触过一些。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很羡慕他们的状态。他们在不断成长，并对自己有清晰认知。这是我特别欣赏那种小孩，而这样的孩子不是课外班能教得出来的，这需要孩子自己对世界有广泛的涉猎、对生活有深入的思考。第二位讲述者是一名初中生的妈妈，在这位妈妈的不懈努力下，儿子俊宝在小升初的时候成功“上岸”，进入了海淀“六小强”。俊宝是一个在象棋方面很有天赋的孩子，在小学的时候就被少年宫的老师推荐到了北京棋院。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他的周末通常是一天上补习班、一天下象棋；但是到了高年级之后，俊宝妈妈觉得还是应该以学业为主，就放弃了这项爱好，让孩子集中精力准备小升初。
但是等到孩子上了初中之后，学习生活却不像妈妈所预想的那样顺利。在和青春期儿子的交往中，俊宝妈也在逐渐反思，“鸡娃，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们一家住在丰台区，但是孩子的学籍、生活重心都在海淀。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我跟海淀的家长聊过天，他们说自己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报各种课外班。我想，海淀的孩子都去课外班学，那丰台的孩子更该学了。反正周末两天孩子在家没事，看电视会把眼睛看坏了，还不如去学习。当时也有顾虑，万一孩子课内知识都吸收不了，报了课外班效果可能也不好。所以最开始我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先给他报了一个奥数班和英语班。我们家孩子的英语是从学前班就开始学了，到了小学再继续按部就班地学下去，然后参加 KET、PET 级别的剑桥通用英语考试（剑桥通用英语分为五个级别，由初级至高依次为：KET、PET、FCE、CAE、CPE，一般小升初阶段的学生都是以报考 KET、PET 为主）。我们原来经常教导他的一句话是，“你要好好学，学好了以后才有出路。你看看海淀这边的高楼大厦，你要想住的好，就要好好学，要不就只能住那种破房子。”小时候用这话哄他，还真管用，但是上了初中就不太好使了。我儿子小学时确实很听话，但初中就不听话了。我不太清楚这种反弹，到底是因为我给他的压力，还是他父亲给他的压力。从初二开始，他反弹得越来越严重。这种叛逆也不只是因为家长管的多，上了初中以后，同学之间的压力也变大，学校里面的好学生更多了，竞争也更激烈。总之，各方面的压力都有一些。青春期的男孩好像会比较排斥跟母亲交流，但是他爸爸工作很忙，父子之间也很少交流。而且他的脾气也变大了，原来他不太会顶嘴，现在会顶嘴了，还顶得你无话可说那种。比如我推开门，看见他没有在学习，就在那儿玩手机，我就问他，“你怎么还不学习，还看手机？”他顶嘴说，“我看手机怎么了？我在休息！我学习的时候你看不到，我一休息你就说我！你整天就知道让我学学，你就不知道关心我！”他跟他爸还干过一次仗，他爸真的特别生气，动手揍了他，最后也没什么用。到头来，还怕冲突大了搞得他离家出走，得不偿失。最后我们觉得就算了，靠他自觉吧。我现在转变策略，你不想我谈学习，那我就跟你谈生活，关心你吃，关心你喝，我让你体会到妈妈的好，别觉得我一天到晚就只盯着你学习。有的孩子吧，你让他放松一点，他反而自己会慢慢想通，叛逆行为也会有所缓和。我们家孩子底子还是不错的。只要他现在努力，我觉得他还能追上来，至少能考上高中，就是可能考不了什么好高中了。现在，我的观念还是改观了。我已经不会像原来那样劝别人，「你得报这个课外班，报那个课外班，不然到时候你孩子考不上好初中……」我现在一般都劝别人，“不要逼孩子太紧，适可而止就行。”我真觉得，孩子小时候你逼得太紧，他可能失去童真和个性。可能我们就逼得太紧了，你总以为他挺快乐的，但是那些时候他表现出来的快乐，很可能是假装出来的。他觉得只要这么做，父母就会高兴。我现在静下心想想，学习这事，最重要的还是孩子的自觉。被家长逼着去学习，迟早会有反弹的一天。我现在也不会给其他家长什么建议了，只是说，“看自己孩子的情况而定吧，别逼太紧。”第三位讲述者车轱辘宝，是一位 00 后。她从小在海淀长大，算是比较早的一批被“鸡”大的孩子。海淀小学生标配的“一天补习班+半天兴趣班”的周末套餐，她妈妈也都一样没落地给她报上了。后来，车轱辘宝一路从人大附小、考到六小强之一的北大附中、再考到宇宙名校人大附中，这可能是每个鸡娃家长都羡慕的牛娃之路。
但车轱辘宝觉得，自己原本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小时候并不在乎学校、成绩这些事儿。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后来的自己是被爸妈生生推上去的。我从小是在海淀长大，但是上小学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要上哪个初中，也不太为考试成绩而担忧，但是在父母的努力下，我还是进入了一个“坑班”，并最终进入了北大附中。一开始，我并不适应北大附中的生活。在班里，我的数学成绩特别差，我很努力，但怎么学都学不好。数学老师会和我说，“你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都还行，为什么数学才只考个及格？”当时我心里很难过，陷入自我怀疑，不停问自己，“我到底适不适合这所学校？是不是我本就不应该来这里？我爸妈就不应该给我报蹲坑班，我也不应该上这么好的学校，就应该随便上一个家附近的初中。”那段时间，我的日子非常灰暗。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哭，早上也不想去上学。我跟我妈说，“妈妈，我不想在北大附中上了，这个学校好像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个学校，我怎么都融不进去，我怎么都考不好，要不然你给我转学到更差一点的学校。”我妈当时说，“好的，你再坚持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这么觉得，我就给你转学；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能坚持下去，你就要继续在北大附中好好学习。”后来，我感觉我妈为了让我留在北大附中，多次联系老师说明我的问题。有一天，班主任开了场班会，班会的主题就是——我们班有同学心情不太好，需要同学们的鼓励。然后，她召集同学们都来夸夸我。我当时比较自闭，不太跟人说话，所以大家对我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为数不多的印象可能就是，我经常会在课间休息的半小时里，在别人去小卖部买吃的或下楼玩时，选择在班里头做点题，补补我糟糕的数学。所以同学们就会夸我，“学习很认真，特别刻苦，是个文静的女孩……”我听到他们那么说，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地方在于，我终于跟同学们有了一些连接，他们好像终于意识到班里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了。难过在于，在他们的印象里，我是一个刻苦又蠢笨的人，所以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但是总的来说，那次班会后，我在学习上没那么逼迫自己了，心态上也放松了一些。最后，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心情，反而都渐渐好了起来。整个初中三年，我的思维经历了很大转变。尤其到了初三，大家突然开始在学习上竞争，学校也会根据考试名次来安排考场。而我又是一个比较随波逐流的人，大家努力我也努力，大家想考好我也想考好。在这种状态下，我也度过了一个非常努力的初三。我初中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北大附中高中部，但是传闻说北大附中高中部比较自由，戏剧节、体育活动等课外活动非常多，我妈担心我在北大附中学习效果可能没那么好。于是，我妈就给我报了人大附，结果我中考也考得不错，于是就去了人大附读高中。我妈算是实现了鸡娃的短期目标，她特别高兴，毕竟人大附称得上是北京市最好的高中。我好像没那么高兴，因为我更想留在北大附，但倒也没觉得多难受，因为我确实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既然都说人大附是更好的学校，那我就去呗。我是一个比较钝感的人，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性子也比较直，不太会跟班里同学拉关系，再加上我生活中跟我妈走得比较近，没有什么跟同学倾诉的欲望。当时转了文科后，班里女生多，大家有点拉帮结派的意思，而我的成绩变得很好，可能他们觉得我挺没意思的，天天就想着学习。所以在班里头，有一些人会比较疏远我。记得有一次春游，班级组织出去野餐，每个人都会带点东西，大家一起做饭吃。我妈当时给我准备了一大包蔬菜和肉，可在我们那个小组，最后别人带的东西都吃光了，只有我带的东西是怎么带过去就怎么带回来。在班里面，有的同学虽然成绩不好，但是爱好特别丰富，喜欢动漫、喜欢二次元、喜欢收集各种娃娃；但我进入高中后，就再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了，就连戏剧——我那么热爱的东西，好像初中毕业之后，也再没有机会碰过。我初中的时候特别喜欢戏剧，参加了一些戏剧节，一度特别想从事戏剧相关的工作。但在当时的环境里，大家会觉得，只有学习不好的人才会选择这条路，因为要参加艺考。而且我妈他们也说，“等你长大了，你的思维会变化的，到时候你不一定会再想学这些。你现在就先认真学习，然后考一个好大学。”他们就是这样潜移默化引导我的思维，我内心的火种也渐渐熄灭。既然我不能去中戏，那我就像人大附里面大部分人那样，考一个很好的大学吧——985、211或者清华北大。在人大附那种环境里，尤其到了高三，只要你成绩足够好，别的事情是影响不了你的。当时我的世界就非常小，好像是跟我妈紧紧绑在一起，她每天接我上下学，我会和她倾诉我学习中的苦恼，几乎无话不谈。我算是比较乖的孩子，每天就是按部就班努力学习。我心想，“既然学习是主流，那我就把它做好。我就使劲学，把它学到最好！然后我考上一个好大学，这一切也就结束了。到时候，我再去发展自己的爱好就可以了。”那个时候，上清华、北大，是我和我妈共同的意愿。后来，我报名参加了清华、北大类似自主招生的综合评价考试，最后成功获得清华、北大两所学校的降分奖励。当时，我感觉非常好，我一直渴望的胜利似乎近在眼前。在人大附，大家不都追求好成绩吗？现在我已经做到了，做得比绝大部分人都好。就这样，从小学到高中，我从一个不太在乎成绩、佛系心态的孩子，逐渐变成了一个病态的一味追求成绩的小孩。高三的我觉得只要成绩好，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太在意，内心无比渴望胜利、渴望竞争，心里想的全都是——我是2019年参加的高考，那一年是北京高考改革的前一年，处于一个转型期，它的题型不像之前那么常规，所以那套题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奇怪。当时大概是 10 点出分，我好像 8 点多就起床了，坐立不安，在家里来回踱步，焦急等着出分。最开始分数是我妈帮我查的，我看她表情有点不对劲，有点麻木、有点僵硬。我心想，“这到底是考得很好，还是考得很烂啊？”我赶紧把手机抢过来，看了一眼。看到分数那一刻，我有点不敢相信，然后我又仔细地看了一眼，才敢确认——我是真的只考了这么一点分。当时我整个人都站不住了，我穿着睡衣瘫在木地板上，然后抱着我妈嚎啕大哭，嘴里一直喊，“我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我的人生要完蛋了！我怎么办？”高中三年，我什么也没有体验到，我牺牲了友情，我舍弃了一切。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成绩，而我的高考成绩也是稀碎……那个分数，比我平均成绩低了有三四十分，比我最好的成绩低了有六七十分。高考后的整个夏天，我都非常痛苦，一直在纠结，是要复读还是随便上一个学校。最后，我选择去了一个中外合作大学。去了新的校园，我依然无法走出高考的阴影。当你的心态不对的时候，你会觉得周围什么都是不对的。比如，这个老师他今天稍微提前点下了课，或者他这节课讲的没有那么充实，我就会想，“这是什么水大学，老师讲课也不好，如果我当时高考考好了，我就不会来这里，我就不会听这么糟糕的一堂课”。然后我就哭，就抑郁。有时，学校请到清华、北大或者复旦的教授过来讲座，我听了之后觉得老师讲的真的是太好了。我也哭，哭的理由是，“如果我当时考好了，去了这样的大学，我就天天能听上这样的课，我就不用在这个大学里煎熬了。”这次，我的抑郁比初中还要严重，甚至想过轻生。我又一次觉得这个大学不属于我，这个大学它配不上我。虽然是我自己考了那么烂的分，但我本来是一个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最后竟然沦落到这样一个大学。后来，我终于考完雅思，递完申请并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才感觉自己逐渐起来。我现在就读于华威大学电影系，算是离我爱好很近的一个专业。我自己去查了很多资料，自己做出了的选择。但在高中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做选择，我想的就是好好学习，然后家长会自动帮我弄一个最优解——听家长的总不会错吧？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中考时的我一定会坚持自己的想法，选择北大附中高中部，我不会去人大附中。我会在北大附高中部继续参加戏剧节，继续结交好朋友，继续快乐的度过那三年。或许这样，我就不会把成绩放得那么重。那即使我高考还是考了这么差的分数，我也不会感到这么痛苦，我就不会觉得天都要塌了，我就不会觉得成绩好是我唯一的人生信仰，我就不会再这么想了……我可能会欣然接受这个成绩，也许还是走现在这条路，但起码我不会经历这一系列的抑郁，也不会经历这段我人生中目前为止最低谷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