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改变孩子,最好先改变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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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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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对教育问题的焦虑可说弥漫于整个中国社会,无数家长都迫切想着如何提升自家孩子的成绩。我也是因为参加了一家线上教育机构所做的实地教育访谈后,才渐渐意识到这其中的一个误区:很多人都以为“教育”只是“教导孩子如何学习”的问题,但其实并不这么简单,孩子成绩的波动,其根源往往并不在教育本身上。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这个小团队先后在昆山花桥、浙江宁海、京郊北三县走访了多个教学点,每次都是我和另一位教育专家全老师两人,和孩子、家长、老师坐下来面对面谈。
这些样本是从该机构2000多个教学点中挑选出来的,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例如当地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竞争激烈、社区人口组成复杂,又或成绩提升明显),而学生也都是特别挑选出来的,尤其是那些老师、校长看来比较棘手难办的孩子。
下面就是他们的故事。
#01
第一个孩子
初见小雪,可能谁也不会觉得这孩子有什么问题。她初二了,看上去很有礼貌,对我们的问话也都答得像是标准答案,连校长也说她来了大半年,没发现她有什么不良习惯,但她成绩就是波动得很。
入学后,前半学期一度提了56分,表现很好,但近期不知为什么又下滑了。找她谈过,问她是不是粗心了,她态度倒是很好,但成绩却没起色。也想过是不是她分心了,但她也并不贪玩,课间甚至有点孤僻,不打游戏、不玩手机,除了喜欢画美女、看耽美小说,没有什么嗜好。
既然她喜欢画画,我们让她在纸上画下人、树和房子。她画的人是一个美女头像,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树就小多了,而房子则又比树更小,挤在角落里。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心理测试:人代表她潜意识中的理想自我形象,树象征一个人的情感,而房子则代表其内心对成长环境、家庭的认知。这幅画暴露出了她的内心: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但却极度缺乏安全感,情感受压抑。
为什么会这样?这很难让孩子正面回答,我们只能从家长那边寻找答案。
小雪的奶奶是个很淳朴的乡下老人,她是临时过来的,因为原本约好的小雪母亲来不了,于是奶奶来代替。老人说,小雪非常懂事,从不惹事,也很体贴,只是成绩不太好,“我自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但总觉得不能耽误了孩子,所以那会提出是不是送她来这里提高提高”。
上了一学期,成绩倒是上去了一点,但小雪的妈妈并不满意,“数学、英语倒是上去了,语文又下来了点”,事实上,老师说,孩子的成绩通常都很难一下子全面提升,短期内集中精力先把一两门成绩提上去,这是正常的。尽管如此,妈妈还是想把课停掉不上了,省下的钱想留着给儿子在乡下盖楼——而小雪的弟弟其实才7岁。这次还是老人偷偷地把学费续交了,没让小雪知道。
我问老人,小雪平日对妈妈和弟弟有没有什么不满?她琢磨了一会说:“没有啊,她最听她妈的话了,对弟弟也挺爱护的。”但孩子其实对家庭里的不平等是最敏感的,即便她不说出来,但几乎不可能不注意到妈妈的重男轻女。
她之所以喜欢看耽美小说,很可能并不只是因为它流行,而是因为这补偿性地满足了她的心理需求:耽美小说的两个主角都是男性,消弭了两性不平等,让女读者可以沉浸在一个现实中无法获得的精神愉悦之中。
当我向老人指出这一点时,她掉下泪来,哽咽着说:“想想这闺女,心底里苦啊。”事实上,小雪此前曾和同学说过,她之所以喜欢辅导班,原因之一是可以不用回家,有时甚至她下课之后,还要在外面晃荡久一点才回去。
在这个家里,妈妈起到了极为关键的重要作用。当我们让小雪把家庭成员排序时,她写下的也是:妈妈、奶奶、爸爸、弟弟和爷爷,可见妈妈在家中的地位、分量是最高的,然而又正是妈妈打击了她的动力。
她将来想学医,妈妈倒也不是不支持,但却不怎么相信她能考上;她上了辅导班,成绩有所提升了,奶奶和爸爸都很高兴,但妈妈并没有表扬她,却盯着她语文成绩下降了一点。说到这里,小雪噙着泪说:“反正不论怎么努力,在妈妈眼里都是一样的。”
我们决定必须找她妈妈来谈一谈。晚上六七点,在校长的再三催促下,这位妈妈终于姗姗来迟。她一进门就道歉,本来约了两点,但工作太忙,实在走不开。她在附近一家工厂工作,有时需要三班倒,非常辛苦,不到四十的年纪,已经不少皱纹和白头发。在她看来,自己勤勤恳恳,能做的都做了,供孩子吃穿,零花钱也没少给,她不止一次问:“那我不明白,我还能做什么?”
她承认,自己平日是对女儿“要求严格一些”,但那“都是为了她好”,儿子生来聪明乖巧,倒是没姐姐那么听话,但明显她说起儿子时,神情就舒展起来,不自觉地笑容就多起来。看得出来,她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我们把她女儿画的那幅画给她看,给她解说完,她看了良久,涌出泪来。全老师很直率地单刀直入:“我就问你,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女儿?”
如果家里的状况不改变,那么小雪很可能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能让妈妈满意,也就放弃了学习上的努力奋发。这不仅影响母女关系,甚至会影响到女儿的家庭观——小雪和我们说,她将来不想结婚。
我们告诉这位妈妈,必须做出一些改变,她临走也谢了又谢,说以前从没想到会有这些问题。但她能做到多少,其实我们都没信心。
母女俩离开时,我瞥见妈妈试图想去挽女儿的手臂,但看起来动作有点生硬,似乎不大习惯这样,小雪没有靠上去,还是保持一点距离,默默跟在妈妈后面。
#02
第二个孩子
刚上初二的美琳是个让老师和家长都特别头疼的孩子——倒不是她不学好,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教她。很少有孩子像她这样,在来了教学点之后,经过细致的一对一辅导、改进学习方法,仍然毫无起色的。
她并不叛逆,但课上总是开小差,似乎在听,但看来根本没听进去。校长有一次都说:“你如果不喜欢听课,不如先去玩个痛快,然后想学了,再回来,这样效果可能还好点。”然而她课后也不出去玩。校长说,自己执教三十多年了,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孩子,就好像在往一颗鹅卵石上泼水,泼多少遍,都渗透不进去。
这次听说有上海总部的教育专家过来访谈,校长在约人时一说,美琳的妈妈在电话那一头竟然就哭出了声。她也实在是没办法了,就盼着最好谁能来帮着答疑解惑,到底自家这孩子是怎么了。
在等家长过来之前,我们在午休时先逮着机会和孩子们聊了会。因为是随意闲聊,孩子们通常都会叽叽喳喳的,但美琳却很羞怯地躲在角落里,问一句也未必答一句。
她其实已经长得很高,是个大姑娘了,但神情举止却没有同龄人那种自信张扬。倒是旁边她的一位同学落落大方,那个女孩子相当老练,对答如流,主动跟我们分享了不少小故事,还说自己喜欢跳舞,舞蹈老师就教导说要自信地舒展肢体。
说到这里,这个女孩子笑着说:“其实美琳也喜欢跳舞,我知道的。”我们一问,美琳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那你有没有去上舞蹈课?”“没有,”她怯生生地说,“我爸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不敢跟他说。”
午后来的正是她爸爸,妈妈有事来不了,虽然她很想来。落座后,我们先问这位爸爸:“你知道你女儿有什么爱好吗?”他思索了一会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偶尔喜欢在纸上画美女,动漫上的那种。“她喜欢跳舞,你知道吗?”他摇了摇头:“她从来没说过。”
说起女儿,他就觉“恨铁不成钢”,父母已经尽可能为她创造了最好的条件,但她在班上50个孩子里却仍只在40名左右徘徊。那原因何在?他一再强调,是“态度”。美琳从小很乖巧,但不知为什么,从四年级开始,就经常出现上课走神、做小动作的情况,成绩也上不去。不知跟她说过多少遍要“端正态度”,但女儿唯唯诺诺,却总不见好转。
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女儿要求并不高,“只要她考上一所还过得去的高中就行了”。全老师问,那你知道本地这样一所高中的录取率是多少?他说,40%吧。全老师说:“那就意味着班上前20名,你女儿跟这差距还很远,你还觉得自己要求不高?”他沉吟了一下,被迫承认:“好吧,可能我们是严格了点,但也都跟她说过无数遍,读书是为了她将来自己过得好,别像爸爸妈妈这样。”他说,自己小时候贪玩,堂兄妹五个,除了他都考上了大学,二十年后的今天看到彼此生活的差距,他追悔莫及,不希望女儿重蹈覆辙。
他现在平日都在上海开出租车,风吹日晒,周末才回花桥住,所以大都是孩子她妈在管,“这孩子不自觉,连每天起床都要催几遍,她对我不敢这样”。
我们复原了一下孩子的时间表:每天5:40起床,6:20必须出门赶班车,7点多到校早自习,一直上到下午5点半放学,晚饭后有时还要补课,做作业可能做到夜里10点。每天这样周而复始。
看着这张表,我说:“其实你替孩子想想,这样的生活真是太没有乐趣了,她每天疲于应对,已经用尽了全力。就像一个只有力气背两袋面粉的人,尽管家长想着‘你为什么不能再多背一袋啊’,她也不敢说不,但事实上,她已经背不动了。”
她的开小差,很可能是自我意识逐渐萌生后,在压力超负荷之下的一种“解离”状态,就仿佛承受压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这样可以得到一点喘息和缓解。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味说她“态度不端正”,施压责令她改正,就不仅未能解决问题,反倒加重了问题。
孩子已经初二了,该一点点把自主权还给她了,如果家长施压再多都没能奏效,那何妨试试松手,让她自我生长起来,逐渐学会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一味消极被动地应对。
#03
第三个孩子
校长对阿健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这孩子来的第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妈妈送一堆零食,感觉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当我们问他妈是不是有这么回事时,她爽快地承认了:“因为他本来不想来,是我好说歹说,他觉得是帮妈妈去读的,既然这样,他就要谈条件。”
起初,阿健的成绩一般,也不太爱去上辅导班,但后来渐渐改变了,现在早就已经不需要买零食贿赂他了。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因为他运气不错,遇到一位能愿意耐心倾听他、理解他的英语老师,特别是有一次,他在测验中得了满分,老师宣布时,让全班为他鼓掌。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妈妈回忆:“那天他回家来,第一次问我,要怎样才能考上好一点的学校。”
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成绩”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数字,而是一种自我肯定的方式,如果他们因此获得了肯定,哪怕是没有任何物质激励的一阵掌声,对他们也能提供强大的内在驱动力。
老师们说,阿健这孩子有时会做一些怪样,甚至会对老师说脏话,如果有人起哄,他就更来劲。这恐怕也是他的表现欲使然:他已经13岁了,到了这个年纪,渴望自己被承认为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只是还不知道怎么掌握那个分寸。
这是一个危险、模糊又充满可能性的年龄:师长们眼里他还是个孩子,但他自己心目中却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他在家里不止一次提过想自己上学,不要家长接送,抱怨说很多同学都已经是这样了,妈妈还在犹豫,但奶奶宝贝这个独苗孙子,已经在呵斥:“绝对不行!”他仍不死心:“那再过一年,等我到初二总可以了吧?”奶奶说:“也不行!”他就不吭声了。其实他家到学校步行也就十分钟而已。
有一次爸爸随口说起,如果阿健期末考试能考进全班前十名,就带他去上海迪士尼玩。没想到,平日里成绩一般的阿健,真的做到了,但爸爸却说那几天实在太忙,走不开,过一阵再说,“那一次,我从没见到阿健生这么大气,他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一有空就搬出来说‘爸爸说话不算数’。”
到现在,大人们再提什么奖励,他的态度就只是说“随便”——我提醒阿健妈妈,孩子这么说,其实是一种自我防御心理,意味着他怀疑大人的承诺,为免自己失望,索性就不抱希望了。到最后,你们给他,他也不会欢喜,因为他会觉得那只是“你们心情好,一高兴给的”。你们不能再把他当孩子了,要逐步放手,像对待一个成人那样对待他。
这位妈妈对我们的建议倒是很听得进去,几个月后重访,她非常开心地说,自从一点点放手交权,让孩子自己上学、压岁钱也存好银行账户给他,告诉他要为自己负责,“不但我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很多,感觉阿健也比以前自觉了,他跟我都比以前亲了,他说,因为感觉妈妈信任他。”她甚至笑着说:“现在啊,我看着其他一些家长还那么焦虑地紧抓不放,就想起以前的自己,你们说得对,总不能一直抓着啊。”
妈妈走后,我们在课间遇到阿健,一个看起来壮实、但有几分腼腆的小男孩。当问到“爸爸妈妈像什么动物”时,一群孩子七嘴八舌,阿健的答案最出乎意料:“妈妈有时像老虎,有时又像麻雀。”看来在孩子心目中,妈妈有时很凶,有时又很聒噪,而且还有点情绪化,以至于变来变去。
那么,你觉得妈妈身上有变化吗?他说,有的,她不像以前那样管我那么紧了,但这要看她心情。我说:“那你要想到,妈妈能有所改变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也要给妈妈加油鼓励。你现在一年年长大,也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也许不出几年,到时候就轮到你去谅解、包容爸爸妈妈了。”他点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全老师和我感叹:“我看过无数家庭,孩子身上的问题,几乎都有家庭的原因。最需要教育的其实不是孩子,而是家长。”
确实如此,但家长改变起来比孩子更难,因为他们大多都不认为自己有必要改变,只看到孩子身上的“问题”,却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问题。
父母若能稍稍改进,就已属稀有,但仅仅这样仍然不够,能不能改变中国的教育,不能寄望于孩子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而应当由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承担起来,毕竟,要改变孩子,最好先改变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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