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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皮鞋的“赤脚医生”

施燕华 走近外交 2024-03-01

作者:施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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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民公益基金会会长;外交部英文专家,长期担任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的口译、重要外交文件的英语定稿等工作,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到美国的外交官;曾任驻欧共体使团及驻比利时使馆参赞、外交部翻译室主任、驻卢森堡大使、驻法国使馆公使衔参赞;主要译作有《命运悠关的决定》《英迪拉·甘地和她的权术》《豪门秘史》《大座钟的秘密》《企业家——世界名牌创始人小传》;荣获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音频



正文


做翻译使我有机会接触中外各界人士,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在纽约,我陪同黄华大使会见了一位美国医生——塞缪尔·罗森。

塞缪尔·罗森医生和他的夫人海伦·罗森


罗森大夫个子不高,慈祥和蔼,说话声音平静柔和。他的夫人海伦,中等个儿,身材苗条,端庄典雅。

1

1971年9月,罗森夫妇和其他三位美国医生夫妇应中华医学会的邀请访问中国。当时中美没有外交关系,他们必须到加拿大去办签证,在那里他们认识了黄华大使,成为好朋友。

罗森大夫知道我是代表团的翻译,就主动提出要带我去书店逛逛。我来纽约后,不知道书店在哪里,很想了解一下最新版本的英语词典以及其他参考书的情况,他的建议正中下怀。

世界上最大的书店是位于美国纽约的巴恩斯和诺布尔书店,占地面积14430平方米,书架全长20.17公里。


我坐着罗森大夫的车,到纽约一家很大的书店,叫“巴恩斯和诺布尔斯书店”(Barnes & Nobles),照现在北京的标准,可称为“书城”了。

我从没想象过书店可以像百货公司那么大,十分吃惊,站在门口,不知该朝哪个方向找我需要的书。罗森大夫像牵着小孩的手那样带我走到社会、政治类的书架,他显然清楚外交官需要看什么书。

他挑了几本书送我,其中有尼克松著的《六次危机》,他说这本书很畅销,读读这本书可以对美国政治有一定了解。

1972年的Doubleday书店


他还带我去了道布尔戴书店(Doubleday)。这样,我对纽约最大的两家书店都熟悉了。

2

罗森夫妇住在中央公园旁边花园大道的一幢高级公寓楼里,他们经常请我和吴建民去做客。

纽约中央公园


罗森大夫第一次见到吴建民时,毫不犹豫地称他为“施先生”,吴建民急忙纠正说:“不,我姓吴,不姓施。”罗森愣住了,他说:“你是施太太(Mrs. Shi)的丈夫,但是你不姓施?”我们不得不详细解释中国人的称呼习惯,说中国妇女结婚后仍保留其原来的姓和名,显示男女平等。

海伦听了拍手叫好,说她以后也要改为娘家的姓——范德努特。我灵机一动,对罗森大夫说:“那你就是范德努特先生了。”我们四人哈哈大笑了一阵。称呼的差错成为我们和他们夫妇之间永久的笑料。罗森大夫见到吴建民还经常故意逗他“Mr. Shi.”,吴建民就回击说“Mr.van Dernoot.”,接着是会心的大笑。

3

有一次,我到他办公室办事。我穿了一身宽大的深藏青色西服和裤子,剪着短发。罗森大夫的秘书是一位50多岁的妇女,她打量了我一下,便进去报告了。

当我被引进罗森大夫的办公室时,他见到我就哈哈大笑。我很奇怪,坐下后,他告诉我:“你知道我的秘书把你当什么人了?她对我说,有一个中国男孩(a Chinese boy)要见您!你的头发剪得那么短,又穿着裤子,人家当然要把你当成boy了。”

3

罗森大夫很幽默,经常讲些笑话。他告诉我,四位美国医生分别从香港入境到广州,原定9月13日飞北京,但中方人员却让他们在广州待了两三天,每天晚上请他们看样板戏电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他们时差还没倒过来,也看不懂样板戏,几乎是从头到尾都在沉睡中。医生们在下面议论,不知中方有什么意图,为什么让他们看这么多电影。

后来到了北京才知道,原来他们遇到了林彪叛逃事件,北京天空禁飞,他们只好看样板戏了。

4

罗森夫妇俩对中国有深厚的感情,他们自第一次访华后,以后每年都来,直至1981年11月罗森84岁时在北京去世。

1971年,周总理亲切接见塞缪尔·罗森先生及夫人。


罗森说,早在50年代,他们就一直想访问中国,但当时中美对抗,双方没有人员交流。为什么罗森那么想访问中国?他不是去旅游,而是想帮助中国发展耳外科医学。

罗森大夫是世界闻名的耳外科大夫。1952年,他在一次局部麻醉的耳科手术中,无意拨动了中耳的一块小骨头,病人开始说话了:“罗森大夫,我听见了。”罗森喜出望外,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导致耳外科医术的突破。这是什么神奇的小骨头?

罗森大夫拿出一张纸,画了一只大耳朵,像一个耐心的老师教一个笨拙的学生,给我讲解起来。讲完把笔朝我手里一塞,说:“给你!”

在罗森画的“大耳朵”里,有一根形如马镫的小骨头,叫镫骨,连接内耳,如果镫骨硬化不动了,声音传不到内耳神经,人就变聋了。现在罗森大夫把镫骨“激活”了,声音能正常传入内耳神经,病人恢复了听力。

这手术称为“镫骨拨动术”。镫骨只有十分之一寸大,要动它,用力要恰当,否则可能伤及鼓室,病人将永远失去听力。罗森大夫在死人耳朵上做了无数试验,体验压力大小,不断修改工具的大小或弯度。经过在人体和动物身上100多次的试验,他才开始用这新的办法治疗病人,极为成功。

这种手术比传统手术便宜,费时少,效果好。但是罗森大夫在推广“镫骨拨动术”时遇到了很大阻力,他说是“钱和政治”在起作用。因为改用“镫骨拨动术”,医生不仅要反复练习、熟练掌握技巧,而且由于手术时间短,挣的钱也会减少。加上罗森夫妇在麦卡锡时期被怀疑“亲共”,医院领导把他看作“另类”,对他的学术研究不予支持。但是罗森发明的手术成功率极高,深得病人信赖。大约5年后,罗森的“镫骨拨动术”才被美国耳科医学界认可,誉为“耳外科的先驱”,并获得了诸多奖章。

5

罗森大夫要让世界各国的病人都受益。他带着自制的手术工具走向世界,免费为贫困地区的病人动手术,还向许多国家的耳科医生示范、传授经验。他梦想有一天到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中国去传授他的方法。

50年代末,罗森在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参加世界耳科医生大会时,遇到了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医生,他向中国医生讲解了他的手术法,因时间太短,不能详细讲,更无法示范。他把一大堆资料和一箱手术工具送给了中国医生。

罗森大夫很想知道中国医生是否听懂了,他的工具是否用上了?十多年后,当罗森大夫参观北京“反帝”医院(即协和医院,“文革”时改为“反帝”医院)时,他惊喜地看到了自己的工具,看到了中国医生熟练操作这套工具。不仅如此,协和医院的医生还向他展示了自己制作的工具,十分有效。他回来后,多次对我们说:“中国人真聪明。”

那时罗森大夫已是74岁高龄,在中国他第一次看到了针灸麻醉手术、针灸治聋哑、中西医结合等。作为严肃的科学家,他对疗效很重视,他发现中国医生用针炙治聋哑,没有精确的科学仪器测量,便送了一套给有关医院,并要求详细记录。第二年他到中国时,还专程去检查了一番。

他每次访华回来都要向我“唠叨”一番,还要我把他的看法、疑问等转告有关单位。我听后非常佩服他精益求精的科学精神。要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就应该像他那样,踏踏实实,锲而不舍,精益求精。

6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流行一个名词——“赤脚医生”,指的是到农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并为农民治病的医生。外文是照字面翻的,就是“bare-foot doctor”(“光着脚的医生”)。罗森夫妇学会了这新名词,还多次参观过农村医务室,很赞赏这样的做法,认为这样解决了贫困人群享受医疗的问题。

1971年,大兴赤脚医生深入田间为农民服务。(刘乐棠摄)


罗森医生和海伦一起,走遍五大洲40多个国家,教学、治病,海伦成为他得力的助手。他们为穷人治病,费用部分由基金会资助,部分是他们自己掏腰包。罗森直接或间接治愈的失聪者多达100万人。

他的仁慈心肠深深地打动了我,他真正做到了把自己的才能无偿地奉献给人类。有一天我对他说:“你也是一个‘赤脚医生’!”他调皮地眨眨眼说:“嗯,是穿皮鞋的‘赤脚医生’。”

7

罗森在纽约市北面郊区有一幢别墅,挨着一大片草地,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一年夏天,他请我们去过周末。我们到达时,两位老人穿着中国人做被面的大花布衣裳出来迎接。我夸海伦的中式衣服好看,她说:“这是白毛女的衣服。”她参加我们代表团的活动,总穿中式斜襟短袄、绸长裤,以表示对中国的友好。她那苗条的身材,穿这身“白毛女的衣服”还挺出彩。

芬兰桑拿文化


75岁的罗森指着游泳池旁的小屋说:“那是桑拿屋。”我那时很“土”,不知“桑拿”为何物。他给我讲解了一通,现在我知道那是芬兰式桑拿。罗森问谁敢试试,吴建民挺身而出,跟他一起走进了那小屋,过了一会儿,两人走了出来,全身通红,像刚出炉的烤肉。扑通!他们跳进了水温才20度左右的游泳池。老头划了几下就上来了,吴建民比他多游了一会儿。

吃饭时,罗森兴致很高,向我们介绍了一些美国习俗。然后,他突然停顿,以玩笑的口吻说:“我们是在腐蚀你们了。美国的生活方式不都是好的。”然后又说:“要知道,一般美国人是买不起这样的别墅的,在纽约街头,你们会看到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我们是幸运者。”

罗森认为,要了解美国,应该接触美国各阶层的人,不能只同美国官员打交道。有一次,他们夫妇在自己家里请了十来个美国朋友,把我和吴建民也请去了。客人们坐在大客厅的沙发上、椅子上,食品是自取的,大家把大盘子放在膝盖上,边吃边聊,十分自在。客人来自各个行业,看上去并不富有。

阿尔杰·希斯(1904年-1996年),毕业于哈佛大学,曾在美国国务院就职,1948年被指控为苏联间谍,因已过诉讼时效,后以伪证罪被判入狱5年。


其中有一位年近70的瘦老头,罗森告诉我们:“他是阿尔杰·希斯。尼克松的《六次危机》中写到过他,尼克松就是靠诬陷希斯向共产党提供情报,在政治上发家的。”吴建民正好坐在希斯旁边,了解到他本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外交官,曾随罗斯福总统参加了雅尔塔会议,后因这案子被判了5年徒刑,虽然他坚持自己是无罪的,但他的外交生涯从此戛然而止,出狱后有一段时间生活相当窘迫。

怪不得罗森要送我《六次危机》,他希望我了解50年代麦卡锡时期迫害进步人士的真相。这些美国人对中国都很感兴趣,问了各种问题。

有一个人问我中美关系问题,说二次大战时中美是盟友,为什么现在却互相敌对?尼克松访华后是否能建交?我简单讲述了中美关系的症结,最后,我“现学现卖”,用了从美国报刊上学到的一句话:“球在贵方场地。”意思是发展中美关系的障碍在于美国,美国应主动采取行动。在座的美国人频频点头。

事后,罗森多次提起这事,夸奖我这句话说得好。我这个小翻译初次练了一下外交表态,认识到学好外语,用对方熟悉的用语是沟通的有效手段。


- END -

文字 | 《我的外交翻译生涯》    作者 | 施燕华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走近外交 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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