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门打围,我的精神故乡摇摇欲坠。
凌波门栈道要拆了,刷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着急忙慌地跑去问武汉朋友,才得知是要「升级改造」。也是,离开武汉两年多,都快忘了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不一样」了。
围挡上描画出了它「新生」的样子:栈道被拓宽,再铺上精细的长条地砖,底下密密麻麻打上护栏加固。
变化不大,不过是更光鲜、安全一点。
只是,一想到记忆里那些与武汉深切的勾连,会随着这次「升级」而失去一个重要锚点,就有点难过。
作为一个在武汉生活了六年的外省人,离开之后,我经常对外自称「武汉人」,热衷于给身边每一个打算去武汉旅游的人做攻略。偶然遇到和武汉有过交集的新朋友,没讲几句话便会产生亲近感,这对天生带社恐基因的 i 人来说尤为难得。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再充沛的回忆都会像在压缩软件里过了一轮似的,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好在这几年,凌波门算是武汉实打实的「网红景点」了,隔三差五便能在朋友圈刷到它的背影。
然后以此为话头,像年过半百的老女人一样,点一支虚拟烟,不管不顾地和朋友「忆当年」——
我最早见到凌波门的时候,江夏还没有通地铁,去武大找当时的男朋友约会,要倒三班公交。公交车身高, 810 一路摇摇晃晃地,从鲁磨路拐进八一路,窗外的光景像徒然撑开的伞似的,绵延无边的东湖,猝不及防撞进来。
对打小在内陆山谷地带长大的小镇女孩来说,对海的想象也不过如此了——后来我时常跟人说起,走这一段路,步行风尘太大,打车视线太矮,必须得坐公交,才刚刚好,一楼和二楼都有不一样的风情。
再往前,在风光村换乘,沿东湖南路到水生所,必定要路过凌波门。那时凌波门还没那么网红,栈道上三五围坐的都是附近的学生和来游泳跳水的武汉大爷。
还有零星拍婚纱照的。我见过一个新娘,身上的婚纱大概是租来的,被她随意垫坐在屁股底下,身边散落着器材和道具,唯独不见新郎和摄影师。她就那样孤零零地坐着,盯着远处的湖水发呆,脸上的神情闲适又伤感,仿佛预料到,以后再也不会有如此安逸的寂寞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往栈道中心去。
凌波门的栈道分两类,一类更宽些,走上去稳稳当当的;一类极窄,约莫半米宽,几乎无法错身。我去了七八次,才敢走窄道,屏息凝视脚底,一步三盼。栈道下碧蓝湖水荡漾,看得久了,会产生一种身体在随船出海的错觉,仿佛下一秒,便要义无反顾地跌进深海里了。
直到远处一声哨响,一个模糊精瘦的身影跃入水中,才堪堪回神——跌下去也没什么,凌波门本来就是武汉人的游泳池。
后来去了其他城市,才后知后觉这份独属于武汉与水之间的暧昧,「水」是从出生时,便浸透进武汉人的肌理里的。
譬如在广州,也有大江大湖,密集的河涌水网,但真到水边,便会发现每一个角落里都砌着严密的护栏和高高的堤坝。广州人将水豢养了起来,变成一种精致的景观,隔得再近,也无法触摸。
而武汉人,却把水过成了生活。会游泳的,一个猛扎跃进去;不会的,也能踩着水,攀着栈道,一路往夕阳散碎的金光里走。
所以那时,但凡有朋友来武汉玩,凌波门必定是其中一站。
我像一个真正的武汉老杆一样,牵着她们的手,轻车熟路地往栈道上跑。跑过跳水的大爷、拍毕业照的妹妹、发呆的大叔……听到湖风把她们时不时冒出的惊叫吹散,由衷觉得:这个城市是属于我的,我熟悉它一切粗糙的野路子。
跑累了,几个人肩挨着肩坐在尽头的跳台上:
「这里最早,是武大上游泳课的地方。」
「你要早两年来,还能近距离看到武汉人在这排队跳东湖;这两年,跳湖的地点换去磨山那边了,视野没这里开阔。」
「夏天最热闹的是早晚,早上一堆扛着长枪短炮的老法师蹲守,就为了等一轮日出;晚上都是游野泳的小年轻,摸着黑戏水,和狗子丢球玩。」
「以前那边还有个卖冰红茶的爷爷,晚上偷溜出来约会的姑娘伢,没赶上门禁,买瓶茶,说几句软话,大爷就放她们进去了。」
……
和凌波门有关的故事,一半是亲眼目睹的,一半是道听途说的,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凌波门改建之后,这些故事,大概又要遥远、模糊一些了,像湖水侵蚀过的浅滩。
我还能从照片上,水泥剥落、露出钢筋铁架的缝隙,被太阳晒得斑驳的蓝漆里,一眼就辨认出它吗?
不过武汉人到底天性乐观,就像前几年,汉口一轮又一轮的升级改造,被拦住的店家愣是在水泥围挡上开出了一个个窗口;不方便开洞的地方,就在顶端拉横幅、挂招牌,五花八门的手写字体,有的是「照常营业」,有的是「搬迁至对面xxx米处」……
这次凌波门打围,看现场直拍,大家踩着应急救生箱,也要翻过围挡,再看一次凌波门日出。
武汉人早已锻炼出一套应对城市迭代的生存技巧。凌波门围住了,再去找下一个乐园就好。
只是对于离开武汉的我来说,记忆里的精神故乡又摇摇欲坠了一点。
▁
前段时间,和现在的同事录播客,他也是湖北人,在武汉上大学,几年前春节,他从武汉转车,遇上了大学时期暗恋过的男生。两个人约在光谷吃饭,傍晚夕阳落下,他们一起走过光谷天桥,对方的酒店就在天桥对面。
走在天桥上时,他心里一直暗暗期待着更多事情发生:可能他会邀请我去酒店里面去坐坐?好多年不见,他也有很多话想说吧?但是一直到天桥的尽头,对方只是说:那就送到这里,拜拜。
他独自一个人从桥上往回走,仿佛身体里有一颗碎掉的心在一点一点漏出来,天桥底下车流汹涌,轮胎一点一点把碎片再碾成粉末。
大家嘻嘻哈哈地打趣:
「原来光谷的天桥上还藏着你这么多青春往事。」
「是呀,可惜现在天桥都拆了,我连个哀悼的地方都没了……」
录音房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是这样的,毕竟连马克思也说过——所有的坚固都将烟消云散。
editor 编辑 · 无双
photographer 摄影 · 蔡沐桉/李真棒/better图库
designer 设计 · 后青当
「你曾经见过几点的凌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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