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AI做「假新闻」,还办了展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我独自坐在公司的会议室写稿,落地窗外,五根高空作业用的钢制缆绳被冷风吹得晃来晃去。我突然决定探出头去,看一看,每天负责维护这座玻璃房子,使其外表永远光鲜的「蜘蛛人」,究竟长着怎样的面孔。
可惜受限于视角,我等了很久,一无所获。不禁想到,我们似乎从来不曾留意过,那些日常里,我们无数次擦肩而过,某种程度上甚至承载起整座庞大城市运转的人,长什么样。
那些外卖员、清洁工、出租车司机、施工者……即便努力回忆,再添上想象,脑海里也只会浮现出经由影视作品、新闻报道,筛选、塑造过后的平均脸。
「那和 AI 有什么分别啊!」
会冒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不久前,我刚好在位于咸安坊的武汉影像艺术中心,看了一场名为《今时何时:李郁+刘波的AI咒语与新闻肖像》的展览。
展厅里陈列的 22 张脸庞,都是艺术家李郁和刘波,用 AI 生成的。虽然素材取自于不同的真实新闻报道,但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面孔看起来都高度相似,且似曾相识。对「刻板印象」的契合,几乎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同样是稍纵即逝,随机种子生成的角色和街头偶遇的路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的几天,展览前言里的这句提问,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郁和刘波,是武汉的老牌艺术家组合了。
三年前,也是一个深冬天气,我因为那组广为人知的「假新闻」系列,和他们聊了两次长长的天。
那时,距离他们截止这个系列,已经过去四年。刘波说:“不会再有新的了,我们想表达的,都已经表达完了。”
这次再见面,我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留存着 2012 年 1 月 23 日到 2013 年 2 月 9 日,整个农历壬辰年的报纸。那年,外部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过头来看,刚好是新旧交替的一年。
只是,因为寻找不到合适的形式,这些报纸便长时间被留在工作室,逐渐泛黄、发皱。直到去年,全世界范围内突然掀起对 AI 技术的讨论与应用, AI 展现的智慧与成就在各个创作领域横冲直撞,让人惴惴不安。
春天时,德国摄影艺术家鲍里斯·埃尔达森利用 AI 合成的摄影作品《假性记忆:电工》,拿下了索尼世界摄影大赛的创意类奖项。但艺术家本人随后,拒绝了领奖。
· AI合成图片《假性记忆:电工》·
这背后牵扯着关于 AI 使用的边界、版权与伦理等诸多复杂的问题,而刘波他们的担忧则更为紧迫一点。
他们的本职工作,都是专科院校的老师。他们很清楚的知道,对自己所教授的学生们来说,比起成为艺术家,更可能的成长路径,是去创作一些基础的、可以迅速变现的商业作品。
在这样不需要太多创意与个人表达的领域, AI 显然要高效太多。投入几个关键词,十分钟内便生成出非常完美的画面,且不用耗费任何成本。
从前课程里教的如何构图、如何调整光线、如何选取角度,一夜之间便失效了。可以预见的,“他们将会是最先被AI取代的职业。”
出于对潜在焦虑的抵抗,以及新技术的好奇,刘波想到,也许可以试试把 AI 当作一架超智能相机,用在创作那组停滞的新闻系列上。
在理论逻辑上,新闻摄影是追求对「绝对真实」的捕捉,但 AI 生成的所有要素,却是完全虚构的。把这两种相悖的创作方式,放置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刘波和李郁对此感到好奇。
他们延续了从前的创作思路。
挑选关键句子,想象一个画面,再重现。只是这一次,他们将对画面的实景还原,替换成了几组 AI 指令词,输入在 Midjourney 程序中。
「不同」很快就出现了。
AI 生成的画面比想象中的要更为通透、惊艳,再也不需要像过去一样,花费很多时间和人力去构建场景——在有些作品里,刘波甚至学会了制作烟火特效。
但因为「控制」的有限性,最后的成品里也充满了意外。有时候甚至需要投入二十几个关键词,才能勉强在几百张成品图中,挑选出相对满意的一张。
不过,AI带来的意外,最后也被他们用作了表达的一部分。
在《武汉12.31枪案七名涉案人员落网》的新闻里,为了契合岁末的节点, AI 生成了一组腊梅作为背景。
而细看便会发现,腊梅的枝干交接处,存在着很多错位。他们原本打算靠后期来进行人工修复,但最后还是决定把这种粗糙保留下来:
“它很像我们学院大一的学生作品,某种程度上,AI创作也依然处在一个‘大一’阶段,需要更多的喂养和打磨。我们在使用它,它也在使用我们。”
楚天金报 20130102
武汉12.31枪案七名涉案人员落网
2012年12月31日晚9时许,武汉市江汉区八古墩一处废弃民房内发生枪击案。警方介绍,当时,有人持自制霰弹枪从窗外向屋内聚众赌博人员射击,造成一死十伤。截至昨晚11时,武汉警方已抓获张某等七名涉案人员,初步认定枪击系赌博纠纷引起。此案正在进一步审查深挖中。
发现这一点后,另一则《居民楼电梯收费0.4元一人》,刘波和李郁干脆直接利用起AI之前被广为诟病的弱点——「无法完成手部细节」来创作,最后生成了一个竖着4根手指——示意0.4元的老人。
楚天都市报 20120405
武汉一居民楼电梯收费 “月票”按人头缴纳10元
4月4日,汉口市民张先生称,他到汉口合作路18号居民楼办事时,发现坐电梯竟需缴费。记者赶到该居民楼时看到,电梯内放着一把椅子,一名汪姓老人坐在椅子上值守,遇外来人员,按人头收取0.4元电梯费。该楼的居民可办“月票”,每人每月10元。
我初次观看展览时,所感受到的「似曾相识」感,也来源于 AI 的特质。
这些「照片」里——女性都是典型的亚洲长相,高颧骨、大红唇,眉眼细长;坏人则面目阴沉,影视剧里常见的底部光源,使得他们的眼袋看起来格外突出;小偷也因为乔装成「艺术家」,而拥有了堪比明星的容貌。
「AI 是在它的大数据库里,截取的平均脸。而现实生活中,我们都知道,普通人的面貌千差万别。」
但——真的是这样吗?
去往展览的路上,另一个一直在心里盘桓的疑问是:
为什么我们要在 12 年后,再度去关注这些早已被扫进历史的犄角旮旯里的旧闻?为什么,要用完全不存在于同一个时代的技术,去重现这些过去的「细枝末节」?除了艺术家的自我表达,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年轻的观众来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我率先想起的是一件「小事」。
约莫七八年前,我还住在江夏的学生宿舍里,有一天接近半夜,田径场方向突然传来一连串巨大的爆炸声响,很快,火光便染红了半面天空,然后是漫长的救护车与警车的鸣笛声。
那时,短视频平台还没有这么普及,大家在各个微信群聊里,转发着不知真假的照片。我长久地睡不着,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人受伤。但我在微博和各个新闻平台蹲守了一整夜,什么都没有找到。
作为一个新闻类专业的学生,「新闻」第一次发生在距离我如此近的地方。它如此热闹,却又如此悄无声息。
后来的几年,我对这种「失声」的感知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具体。
在关于这次展览的一篇评论文章里,策展人袁晓舫写过一段话:
「政治新闻出现的都是权力人物,经济新闻出现的都是大小老板,文化新闻出现的都是文艺名流,科技新闻出现的都是技术大佬,娱乐新闻出现的都是不同流量的明星。
只有社会新闻出现的都是小人物,甚至是无名者。给人的错觉是,只有小人物生活在社会之中。权贵、精英、明星都生活在社会之上。」
而 12 年后,似乎连小人物,也不再生活在社会里。
我知道遥远的上海,精致的白领在摩拳擦掌,准备赢过「小镇贵妇」;知道更远一点的东北,大家为「土豆」到底算不算娇妻文学吵翻了……但我身边的 5 公里内,我所生活的这个真实的当下,发生了什么?
我们变得只关心「一致」和「对立」,关心「反转」,关心「情绪」,即便事件的当事人,只是用AI生成的「假人」,也不会有人在意。
于是开头的问题便有了答案:
在人人都生活在虚拟社区的时代,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在我们心里留下的刻痕,本质上与AI 生成的虚拟面孔没有区别。
▁
采访的最后,我关掉录音,和刘波聊起这种现实的悬浮。他翻出旧作品里的一张照片,是关于一个街头暴力事件的。里面有一个被特意请来的智力障碍群演,满脸茫然的拿着一份报纸。
那时,他们想批判的,是新闻如何通过有意识的筛选,将现实变成二手,试图说明:那些来自「我在现场」的报道,到底有多少是再造的。
但现在,回过头来重看以前的作品,他们发现:
这些再造的「摆拍」,反而很大程度上记录了过去十几年,底层生活的真实。由一个个小人物构成的,荒诞的、琐碎的真实。
而这一次展览,作为观众的我来说,所感受到的也同样,比起批判,更像是一种赛博缅怀与哀悼。
无论如何,所有的旧报纸已经被用完,李郁和刘波的「假新闻」系列也的的确确,不会再有机会更新了。
我们曾经试图弄懂这个世界,后来又放弃弄懂这个世界。
《今时何时:李郁+刘波的AI咒语与新闻肖像》展
展期:2024.01.11-04.08
地址:武汉影像中心 华发外滩荟DF6118
editor 编辑 ·无双
photographer 摄影 · 赵凯文/受访者提供
designer 设计 · 44
「你看过他们的“假新闻”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