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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

蒋勋﹙1947年﹚,中国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祖籍福建福州,生于古都西安,成长于台湾。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现任《联合文学》社社长。


1972年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1976年返台后,曾任《雄狮美术》月刊主编,并先后执教于文化、辅仁大学,担任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深获各界好评。



文学与哲学



小学的作文课上常常会写母亲、写父亲,我常会想,这个题目是不是太难了?最深的感情最不容易提笔。


朱自清写《背影》的时候,也是在他自己已经非常成熟的状态,所以可以处理亲情中很多复杂的、纠缠的东西。


人生就像是一本永远阅读不完的书,每一次觉得懂了,又会出现一个新的、不懂的东西。


我相信今天孩子要写父亲、写母亲,或是妻子写丈夫,丈夫写妻子,都非常困难,因为里面纠缠着太多、太深的人性。


我常觉得,读《金刚经》是为了帮助我去看另一部人生的《金刚经》,也就是人生的本相。


我会开始去想,为什么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些话在大学的时候以为读懂了,其实是假的。


今天当你真正看到一个人在你面前消失不见,那种梦幻性、泡影性才显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句话才发生意义。


文学会把真变成假,就是在面对现实的艰难、痛苦时开始幻想。幻想是自我治疗的方法。


在心理学上,幻想也是一种很有趣的机制,可以暂时让人脱离现实的灾难。当然,幻想到了某一种程度会变成病态。而文学就是在试探,好像走钢索的人,每一步都是在真与假之间摆荡,不断地寻找平衡点。


我母亲到八十几岁时,很想回西安,所有的兄弟姊妹都不敢带她回去,担心她半世纪来所建构的对故乡完美的幻想,会完全破灭,我们不晓得怎么去承担这个破灭。


其实在两岸开放以后,很多人回去大陆的家乡,都带着破灭感回来。他们都忘了,故乡从来没有过他们描述的美好,是这五十多年来他们自己幻想附加上去的。


就像今天我也会回想起在巴黎那一段岁月,二十几岁的我,像黄金一样灿烂。但实际上,我在那里的日子也可能是忧郁的,或者艰难的,那个“灿烂”的印象很可能是假象。


然而,二十几岁的青春,本来就该用一生去幻想、去累积,这里面就会产生微妙的文学。又近又远,又真又假,又拥抱又推拒,这种对于青春的双重态度,是非常文学性的。


我一直提到文学和哲学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哲学会帮助文学,因为哲学有一个责任,要为真相做最后的检查,在真与假之间做了很多探讨.


所以,有哲学的文学是很好的文学。



《红楼梦》就是一个例子,它里面有很强的哲学性,譬如说探讨佛教的部分,也有老庄思想、儒家思想,虽然有很强的哲学性,但它毕竟不是哲学。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读《红楼梦》,关心的不是哲学。


当然哲学里面也可能有文学,譬如《庄子》用了很多文学的手法,但他基本上还是直接面对真相,即使用了寓言,还是在指涉真相,他关心的是最后的答案。这个答案会对你之后的行为产生影响。譬如读完佛经以后,你的生命还是贪婪、执着,那就不是哲学的目的了。


禅宗最后为什么会出来?就是觉得人们读佛经教义却不能落实在行为中,所以它才会以当头棒喝的方式,提醒人们回到自己的生命里,管好脚跟下的大石,可能比读几部佛经还要重要。这里面就是哲学。


哲学是答案,是行为,是人的完成。文学不是。我甚至觉得,文学有一点点纵容,它允许假象的存在。


所以你读《红楼梦》,觉得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贾宝玉最后出家了吗?我觉得不是重点,后面是高鹗补的,事实上贾宝主一直在出家跟非出家中游离。


如果这部书的目的是要说人生繁华都是虚幻,最后贾宝玉出家,绝对不是文学了。


这部作品之所以迷人,之所以被当做文学,是作者巨细靡遗地描写当时吃什么菜,衣服多么美丽,王熙凤出场时多么的风华绝代……绝对没有看空,如果看空,哪里会出现这样的描述?


如果曹雪芹是一个哲学家,他写出来的东西会很少、很简单,他只要点醒你:繁华就是空幻。可是他不是哲学家,他是一个文学家,所以他用了这么多的方法去经营他的记忆。


而且我相信事实经过记忆以后变得更美了。贾宝玉因为曾经过着繁华的日子,以致抄家衰落之后,逝去的繁华变成了我母亲幻想中的石榴,特别甜,特别美。


《红楼梦》其实是有一种“耽溺”,耽溺在假象中,却又会突然醒来,告诉自己说:那是假的,那都是空的。


这就是我说的游离,在“假作真”、“真亦假”之间徘徊不定。


这么说吧,如果你关心的是结局,是答案,是目的,你就读哲学:但如果你觉得人生的过程可能比答案还要迷人,你就要读文学。


其实哲学家尼采也说过,人生是一座桥梁,重要的不是目的和结局,而是过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


当然,哲学是一种本质关怀,文学里一定会有哲学的成分。


大概没有一本文学完全没有哲学的吧。《水浒传》有《水浒传》的哲学,《三国演义》有《三国演义》的哲学,《西厢记》有《西厢记》的哲学。


每一部书最后都有对于本质的关怀,可是这个本质会被包装在人生的现象里,而不是一个直接的答案,或是口号、教条。


我们读《红楼梦》是不知不觉被“繁华空幻”这个哲学本质影响,就像鲁迅的形容:“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才是文学式的哲学。用一个让你感同身受的场景,经验从繁华到幻灭的种种现象。


把“假作真”与“真亦假”的部分,糅合在一起,才会变成一篇很动人的文章。所以我相信,一个人在某一个阶段写母爱、父爱会很感人,因为他会写出介于真相与假象之间的创作。


譬如当他在繁忙工作中,无法照顾母亲,把母亲送去养老院,他对母亲有非常多的愧疚,虽然他真的很爱母亲。这时候他的眷恋与愧疚,让他想把母亲接回奉养又做不到时,他就能好好写一篇文章了,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会是感人的。


因为不是全部假,也不是全部真。


本文来源:蒋勋《生活十讲》,广西师范大学2010年版。

编辑:成都夏虎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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