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除了它
星期日
陌上美国
转载自公号【在洋一方】
法国当地时间2019年4月15日18时50分，巴黎圣母院发生重大火灾，尖顶与建筑主体中后部倒塌。
没赶上他起高楼，没参加他宴宾客，却亲见他楼塌了！这个巴黎圣母院尖顶坍塌的视频，像极了灾难电影片里的慢动作，瞬间传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无数人为此震惊、遗憾和伤心，立刻有很多人喊出了：
这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损失！
今天是人类近代最伤心的一天！
毁了巴黎圣母院的，是全人类的罪人！
还有很多人伤感：那是卡西莫多的家啊，以后卡西莫多就没有家了……
为什么一座欧洲教堂的损坏，会引起世界人民如此震撼的关注？
当然，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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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是欧洲啊。作为基督教的盛行地，尤其在1000多年受基督教统治的中世纪，欧洲建造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教堂，论历史、论规模、论建筑成就，巴黎圣母院恐怕排不进欧洲前五，我们轻松就可以数出：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点击查看前文）、意大利米兰大教堂（点击查看前文）、圣母百花大教堂（点击查看前文）、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教堂、英国圣保罗大教堂等等。但是，如果你去大街上采访普通人群（注意不是大学建筑系或艺术系），问大家听说过哪些欧洲教堂？巴黎圣母院一定名列前茅，甚至数一数二。所以那些把巴黎圣母院奉为人类文明重要标志，真心感到伤心遗憾的，也不是夸张或者矫情：巴黎圣母院确实名气大！
为什么名气这么大？
这就不能不提到法国文学巨匠维克多雨果所著同名小说——《巴黎圣母院》。
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和四个男人的故事：女主艾丝美拉达无比美艳，男人们都爱她的青春美丽——假意或真心，出于虚荣或欲望；只有一个人还以生命爱着她的虔诚善良，那就是丑陋残疾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当然这种世界级经典著作不会是个简单的惩恶扬善的公益广告，它以艾丝美拉达的几场爱和被爱的故事为线索，但主要并不是讲爱情，而是通过讲述“爱情”和“爱欲”这对难分彼此的硬币的两面，来探索人性——不同阶级不同经历背景的人的人性，以及追溯历史，展现某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风俗风貌。
《巴黎圣母院》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卡西莫多孤独、压抑、无助、历经苦难却依然心地纯粹的形象深入人心，世上并没有卡西莫多这个真人，然而站在巴黎圣母院面前的你，却不会怀疑卡西莫多真正存在过。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巴黎圣母院》赋予了建筑巴黎圣母院永久的生命。
雨果在1831年出版《巴黎圣母院》小说时，巴黎圣母院其实已经破败失修，小说的成功引来了大批游客，刺激了巴黎的历史保护运动，并促进了哥特式建筑的再次复兴，最终，它导致十九世纪对圣母院的重大修缮工作。圣母院这次大火之前的外观就是这次修缮的结果。巴黎圣母院这座教堂之所以享誉全球家喻户晓，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雨果的这部旷世之作，以及由它改编的众多电影、电视剧和音乐剧。
无独有偶。这种以一纸名篇使一座建筑声名远播的事情，在中国也同样上演。
中国古代楼台成百上千，然而最负有盛名的中国三大名楼是：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是最古老、最庞大，或是最有建筑学价值的前三甲，而是因为它们的背后有千古名篇：
崔颢的《黄鹤楼》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王勃的《滕王阁序》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一诗吊古怀今，悲壮苍凉，它的魅力在于以律诗之形运古体诗之气，脱口而出，一泻千里，既自然宏丽，又饶有风骨。南宋严沧浪在宋代最富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诗话《沧浪诗话》中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清代《唐诗别裁集》评之：“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
岳阳楼记（节选）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范公将记叙、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动静相生，明暗相衬，文词简约，音节和谐，且文章超越了单纯写山水楼观的狭境，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写，由此而纵议政治理想，升华了文章的境界，如《古文观止》所说：“以圣贤忧国忧民心地，发而为文幸，非先生其孰能之？”
滕王阁序（节选）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节选《滕王阁序》实在困难，因为每一句都精彩，难以割舍。此文全篇声韵铿锵，辞采华美，典故叠出，简练含蓄，文气畅达，气度飞扬，结尾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更是千年怀古之气象，今日读来仍令人掩卷深思，嗟叹不已。无怪乎杜甫、韩愈、王安石也纷纷为此文背书点赞。
有了这三篇旷世佳作的加持，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也便有了长久的生命，哪怕建筑本身受损被毁甚至搬了地方，其被名篇赋予的文化生命却不会消亡。
如果说三大名楼毕竟还是古建筑里的精品，其建筑本身还是有其建筑艺术上的价值，那下面这处古迹却完全是因为王维的一首28字绝句而名垂千古。
那就是阳关。
两千年的风霜之下，昔日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的阳关城楼早已荡然无存（只能靠立块石碑表示这是阳关故址），阳关烽隧也只残存为一个小土包，其实际物体已毫无审美可言。你能相信有人千里万里赶到这里，买门票进来看这一片黄土，一个土包吗？
有，还不少。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去走一走祖先走过的路，站在他们站过的土地上，遥想他们2000年前在此离开故土，告别故人的心境；
当然是为了站在“阳关”本关念上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博物馆门口的介绍词写着：阳关，中国人的精神故乡。面对如此口号式的广告，却没有人想笑场，只有人想流泪。
其实细想：
难道只有黄鹤楼前“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会引起 “烟波江上使人愁”之感叹吗？
难道只有岳阳楼旁的洞庭湖“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湖边“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吗？
难道只有滕王阁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槛外长江空自流”吗？
显然不是。这只是崔颢、范仲淹、王勃恰好在彼时，在彼地，有了如此感慨，于是挥笔写下如此篇章。据说，巴黎圣母院的钟楼墙暗角刻着希腊词“命运”，触发了雨果的灵感，写下了《巴黎圣母院》这个讲述不同人的不同命运的故事。而文豪巨匠们在某处有了某种感慨，写下某篇巨作，这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古建筑被火灾损毁，当然是遗憾，会有很多人伤心。
火灾原因当然要追究，要争取以后更好的安全保障。
但是，放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看，一个建筑，有时受损，有时修葺，都算是正常的起起伏伏，本来就没有什么实体建筑能永垂不朽。
然而，如果这些古迹被文化赋予了意义，其文化生命力却可以抵抗千百年的风刀霜剑，在一代代人的心目中生机勃勃，历久弥新——巴黎圣母院可能会损毁，但卡西莫多总是会有地方住。
《惦念，斯里兰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