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春日暖阳,和小鹿同学一起闲逛曲院风荷。我们惊讶地看到有柳树躺倒在湖边,带着一树梢的花儿。再看地上刨了个大坑,看起来像是要新种一棵树。刚好有一辆三轮经过,我问工人说这个树是要新种?为什么要换?心里泛着嘀咕往前走。走着走着,看到一群人在刨坑抬树,原来是正在种树。这群人中有个指导管理的人员,在要求工人们把坑挖深、把树扶正。小伙子说:树嘛,和人一样,也有生老病死。蚂蚁不会闹出事,主要是得了病——线虫病。小伙子说:对啊。所以也没什么办法,我们换土,但换土也不解决,就换种一棵新树再说。我奇怪柳树也闹线虫病,小伙子说这个不是舶来品,是土著线虫,不是原产北美的那个松材线虫。后来一位研究昆虫的师弟告诉我柳树的线虫病危害的是根部,处理起来很麻烦,不如换一种树种下去比较好。我说那还是得要再种垂柳的,若是没了垂柳,西湖可就变调了。新种的树被扶正前,从树干基部开始被稻草绳一圈圈缠到老高。我有点困惑。迷彩服姑娘一边忙一边告诉我冬天这样做的确是为了保暖,但现在是为了保湿,这样可以减少蒸腾。本来到了这里,发个朋友圈显摆自己学到很多东西,就结束了。问题是我问小伙子柳树的雌雄怎么分辨时,他说一株树上雌雄花都有,这和我记忆里的雌雄异株有偏差,回来就默默地查了一下。然后——西湖边最多的就是垂柳。平时都叫它柳树,其实柳树是个通称,包括了近亲的好几种。垂柳是其中一种,和其他柳树不同的是它的枝又软又长,通常向下垂着,千枝万枝都在小风里荡漾,风大它婀娜,风狂它疯狂。当我去《中国植物志》里搜索物种时,惊讶地发现柳或者柳树或者杨柳都不存在,学名必须是垂柳。古诗词中的“杨柳”指的就是柳树,比如《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杨树也有好几种,大多笔直高大,它们在古诗词里的名字是“白杨”,比如古诗里的“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那是神箭手养由基的故事,《战国策·西周策》中说他“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这个神技明明白白说的是射的柳叶,但浓缩成成语却是——“百步穿杨”。初春柳树早早地就会发芽,嫩嫩的绿。若远远看去一片鹅黄的话,那就是在开花。垂柳雌雄异株,虽然看叶子都一样,但是开花结果不一样。雌树只开雌花,雄树只开雄花。可是,我多年以来都没有认真去看过雌雄的差异,总觉得都差不多,分不出来。那天从工人们修剪下的枝条上摘了几段带花的,回家细看才发现,雌雄明明差异显著。一直以为炸开了像毛毛虫似的是开放的雄花序,没炸开的是尚未盛开的雄花序,倒也没错,问题是雌花序一直会是未炸开的模样。垂柳的雌雄花都很简陋,都没有花瓣,就一个苞片加上花蕊就算一朵花了,然后很多朵小花密集成毛毛虫似的花序。
感谢小鹿同学耐心地用手机显微镜帮我拍下了雌雄花序。雌花序绿色,比较短;每朵雌花有一枚雌蕊,螺旋状密集环布,初时很紧密,成熟后就比较舒展,一个个梭子一样,但不会有炸毛的样子。雄花序略长些,每朵雄花有两枚雄蕊,初时小圆颗粒状的花药密密的,微黄;成熟后细细的花丝伸长了,就显出炸毛的样子了;花药也变得橙黄,散出黄色的花粉来。
所以,春天开花时节远远一看就能分清楚——树梢发黄的是雄树。更惊讶的是,说是垂柳的花有1-2枚由花被退化来的蜜腺,会分泌花蜜吸引昆虫传粉——垂柳竟然是一种虫媒花!它本是风媒花,后来在进化过程中朝着虫媒方向演化了,够特别的。
一直熟知这种毛毛虫样的花序叫做柔荑花序。
开花过后,雄花序便会整个掉落,在树下好像是些小小胖胖的毛毛虫。
问题是查资料时突然发现读错这么多年——人家是柔荑[ tí ]花序。
出处是在《诗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柔荑原意是指植物初生的叶芽,古人借以形容女子的手柔嫩纤细。
再移用回植物学,柔荑花序专指无花被的单性花(就是雌花或雄花)组成的密集的穗状花序,由于花轴细软,总是一嘟噜一嘟噜下垂。
偏偏垂柳的又不一样,它比较直立硬挺,这样可以方便蚁类、蝇类停留,完成传粉。
▲ 手绘笔记——垂柳的雄花序
而其他的柔荑花序一般都是风媒花。常见的构树或者山核桃或者麻栎,雄花序都这么软软垂挂,花期一过就整个掉落。
开过花受过粉后,雌树会结果。
雌花序上的每一朵小花都会发育成一个小小的果实,比芝麻大点。
掐断没成熟时候的果实拽一下,会看到白色丝状物被拉扯开,湿润的样子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其实是未来能让种子飞起来的絮状绒毛。
这些小小的果实成熟后都会裂成两瓣,里面的种子便借着白色绒毛随风飘散,飞成恼人的柳絮。飞累了就滚落路边,聚成蓬松纤细的一大团,风来还会滚跑。湖面上也泛着“白沫”。
翻拣一下大团的毛绒,就可以找到垂柳小小的种子。
我想给种子拍个照。可是柳絮实在太轻了,手伸过去时带起的气流就让它们又飞跑了。
▲ 垂柳的种子和白色绵毛
我们现在都叫柳絮,古人却叫“杨花”。古诗中的杨花,其实就是柳的种子和种子上附生的绒毛,不是花。
杨树的种子也会飞舞成杨絮,比较凝聚沉坠一些。柳絮像最细的羽绒,杨絮就比较像棉花。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每个孩子都会背的《咏柳》,西湖边的孩子大概会感受特别深刻。
枝条细长的垂柳,好像天然就该在水边,每日里看它水袖甩起来,甩皱春夏秋冬的西湖水。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去爷爷奶奶家要坐7路车,那时候车是从白堤走的,要过最美的三座桥。那时最期待过桥时候心一下子悬空的感觉,现在想想最是超级无敌景观车啊。
后来白堤禁止机动车通行,7路车改走北山街了。
忽然有一天闲逛白堤时发现垂柳的枝条一伸手就够得着了——当初通公交车的时候,柳梢都高高的,虽然有些还是会擦到车顶。
柳枝的韧性特别好,折几支够着脑袋大小盘个圈,让枝条互相缠绕,那些边缘有细细锯齿的叶子前端渐尖,薄薄软软地叮当垂挂,杨柳帽就新鲜出炉了。戴在头上,就像小人书里小兵张嘎那样子,是我记忆里童年的春天标配。
现在看不到这种搞破坏的样子了。
总以为树都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查资料才知道垂柳的寿命真的不太长久,正如管理员告诉我的,三十年就算高龄了。所以,百年老树估计都没有它。
忽然很感慨:原来,童年时候倚靠过的垂柳,多半不能陪我们到老。
心里一动,把手里的细小种子悉数埋进了花盆。浇水的时候心里默默地说:发芽吧垂柳,这次,我来陪你长大,你正好陪我一起变老。